
我国四大传统节日之一的清明节,作为一个节日究竟独立于何时?人们对此一直莫衷一是。宋兆麟、李露露认为,“大约到了唐代,寒食与清明合二为一,寒食节变成清明节的一部分”[1]。张勃也认为,“清明作为独立节日兴起于唐代”[2]。但姚大勇提出,“清明正式取代寒食的位置,是在南宋”[3]。由于可征引的史料不够充分,我们很难论断“唐代说”与“南宋说”孰是孰非。就目前可见的文献资料,再结合逻辑推论而言,“南宋说”相对更有说服力,但姚文并非专论此说,尚有进一步申论之必要。
一、时间巧合与民俗变迁:清明节日化的要素清明作为节气名称,早在先秦时期就已出现。《逸周书·时训》曰:“清明之日,桐始华。”[4]到了公元前104年,邓平等制定的《太初历》正式确立了“二十四节气”名称,清明作为节气名称逐渐广为民众所接受。清明作为节日名称,最早出现于唐代,其主要是寒食节的组成部分,此后,就逐渐“鸠占鹊巢”,至南宋时期完全取代了寒食节,成了独立的节日。在二十四节气中,清明之所以能成为一个节日, 主要有两个重要原因:一是时间与寒食节相邻;二是民俗文化不断变迁,出现了郊祭习俗。前一个因素,自清明确立为节气时即已具备,后一个因素出现于唐代。
寒食节是中国古代最古老的节日之一。唐代诗人王冷然的《寒食篇》写道:“禁火初从太原起,风俗流传几千祀,算取去年冬至时,一百五日今朝是。”[5]魏晋南北朝时,寒食节就已经成为全国性节日了,甚至南方的荆楚地区也兴寒食节。南朝梁人宗懔《荆楚岁时记》曰:“去冬节一百五日,即有疾风甚雨,谓之寒食,禁火三日。”[6]到了唐朝,寒食节成为最受重视的节日之一,唐诗中出现了大量歌咏寒食的诗篇。韩翃的《寒食》:“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7]王涯的《宫词》:“春风摆荡禁花枝,寒食秋千满地时。”[7]2549薛能的《寒食》:“美人寒食事春风,折尽青青赏尽红。”[7]4238开元之前,唐代寒食节的主要节俗为禁火、冷食。禁火之俗自朝廷至民间均非常重视。王溥《唐会要》卷二十九记载:“天宝十载三月勅。礼标纳火之禁,语有钻燧之文。所以燮理寒燠,节宣气候。自今以后,寒食并禁火三日。”[8]沈佺期《寒食》云:“普天皆灭焰,匝地尽藏烟。”[7]734和凝《宫词》云:“司膳厨中也禁烟。”[7]5419张仁宝《题芭蕉叶上》云:“寒食家家尽禁烟。”[7]6380寒食节禁烟,家家吃冷食的节俗在唐朝之前便有所记载。陆翙邺中记曰:“寒食三日醴酪,又煮粳米及麦为酪,捣杏仁煮作粥。”[9]南朝梁人宗懔《荆楚岁时记》载:“禁火三日,造饧、大麦粥。”[6]唐人传承了传统的寒食节饮食习俗,多以饧、杨花粥、冬凌粥、枣团为主。据唐人冯贽撰《云仙杂记》载:“洛阳岁节,……寒食装万花舆,煮杨花粥。”[10]唐代《韦巨源食谱》记载,当时都城阊阖门外,通衢有食肆。其中有名望的张手美家,除水产陆贩随时随需供货外,每逢一节日专卖一名食,其寒食节专卖食品即冬凌粥。白居易在《寒食日过枣团店》云:“寒食枣团店,春低杨柳枝。”[7]3415又在《清明日送韦侍御贬虔州》云:“寂寞清明日,萧条司马家,留饧和冷粥,出火煮新茶。”[7]3194
寒食节禁烟火、吃冷食等传统节俗在唐代得到了很好的沿袭,也出现了新的重要节俗——郊祭。唐代之前寒食节扫墓祭祖这一习俗非常罕见。其实,在三代以前并无墓祭,墓祭拜扫起于秦。杜佑《通典》卷五十二:“三代以前无墓祭,至秦始起寝殿于墓侧。”[11]唐代寒食节拜扫最初盛行于民间,久而成风,官方因俗制礼,将其编入《大唐开元礼》卷七十八,“吉礼,六品一下时祀,王公以下拜扫”[12],成为官方认同并倡导的吉礼之一,后演变为皇家祭陵,官府祭孔庙、祭先贤,百姓上坟等。《唐会要》卷二十三记载:“开元二十年四月二十四日勅。寒食上墓。礼经无文。近世相传。浸以成俗。士庶有不合庙享。何以用展孝思。宜许上墓。用拜扫礼。于茔南门外奠祭撤馔讫。泣辞。食余于他所。不得作乐。仍编入礼典。永为常式。”[8]439由于唐朝对寒食节扫墓祭祖这一节俗的重视,朝廷专门下令定下了节假日。《唐会要》卷八十二记载:“二十四年二月十一日勅。寒食清明。四月四日为假。至大历十二年二月十五日勅。自今以后。寒食通清明休假五日。至贞元六年三月九日勅。寒食清明。宜准元日节。前后各给三日。”[8]1518因此,寒食节的法定假期之长,推动了唐人郊祭这一节俗的盛行。每逢寒食节,人们来到自家墓地,缅怀先人,寄托哀思。从唐人诗篇的描述中可见寒食扫墓悲凉凄惨的情形。白居易《寒食野望吟》诗云:“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累累春草绿……冥漠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7]3146柳宗元《寄许京兆孟容书》:“近世礼重拜扫,今已阙者四年矣。每遇寒食,则北向长号,以首顿地。想田野道路,士女遍满,皂隶佣丐,皆得上父母丘墓。”[13]于濆的《寒食》:“田父引黄犬,寻狐上高冈。坟前呼犬归,不知头似霜。”[14]
唐代寒食节假期为处于盛世中的唐人们提供了在郊外祭扫之余踏青赏花的娱乐时间,元稹《寒食日》曰:“今年寒食好风流,此日一家同出游。”[7]2995薛能《寒食》曰:“美人寒食事春风,折尽青青赏尽红。”[7]4238从他们的诗词描绘中可以感受到寒食节欢乐的郊游气氛。朝廷对这种风气很不以为然,唐高宗于龙朔二年四月十五日下诏:“在寒食上墓,复为欢乐,坐对松槚,曾无戚容,既玷风猷,并宜禁断。”[15]唐玄宗在《大唐开元礼》中又重申“不得作乐”[12]。但民间并不理会这些禁令,唐人在郊祭踏青的同时寻找乐趣,将寒食节的假期生活过得多姿多彩。唐人对此也是津津乐道,从诗篇的不同角度,艺术化地再现了寒食节自朝廷至民间开展丰富多彩游艺活动的情景。在寒食节的游艺项目中显耀一时且常常对举而提的便是蹴鞠与秋千,如李隆基《初入秦川路逢寒食》曰:“公子途中妨蹴鞠,佳人马上废秋千。”[7]20曹松《钟陵寒食日与同年裴颜李先辈郑校书郊外闲游》曰:“云间影过秋千女,地上声喧蹴鞠儿。”[7]5315韦庄《长安清明》曰:“内官初赐清明火,上相闲分白打钱。”[7]5195王维《寒食城东即事》曰:“蹴鞠屡过飞鸟上。”[7]882韦应物的《寒食后北楼作》曰:“遥闻击鼓声,蹴鞠军中乐。”[7]1345白居易《和春深》曰:“秋千细腰女,摇曳逐风斜。”[7]3296王涯《宫词》曰:“春风摆荡禁花枝,寒食秋千满地时。”[7]2549这些诗句反映了唐代寒食节男喜蹴鞠、女爱秋千的热闹情景。南朝梁人宗懔在《荆楚岁时记》中提到寒食节的挑菜、镂鸡蛋、斗鸡蛋、斗鸡等多项习俗,都带有娱乐的性质。到了唐代,它的这种性质才达到鼎盛[16]。唐人在寒食节时会互相馈赠好友祝贺节日。《唐会要》卷二十九记载:“每至寒食日。皆以鸡鹅鸭子, 更相饷遗。”[8]骆宾王《镂鸡子》曰:“刻花争脸态,写月竞眉新。”[17]白居易《和春深》云:“何处春深好,春深寒食家。玲珑镂鸡子,宛转彩毬花。”[7]3296好胜之人还会将自己的镂鸡子拿出与他人对比,决一高低,这在当时被称作“斗鸡卵”[18]。元稹《寒食夜》曰:“红染桃花雪压梨,玲珑鸡子斗赢时。”[7]3031这便是对当时斗鸡卵情景的描写。在寒食节里,斗鸡也是唐人非常喜爱的娱乐方式,杜淹《咏寒食斗鸡应秦王教》云:“寒食东郊道,扬鞲竞出笼。花冠初照日,芥羽正生风。顾敌知心勇,先鸣觉气雄。长翘频扫阵,利爪屡通中。飞毛遍绿野,洒血渍芳丛。虽然百战胜,会自不论功。”[7]289诗中形象生动地描绘寒食节里精彩的斗鸡画面。
寒食节的后一二日便是清明,清明在唐代时依然只是节气的名称,但与此前不同的是,唐代把清明定为改用新火之日。这在唐代诗文中多有描写。王濯《清明日赐百僚新火》曰:“御火传香殿,华光及侍臣。星流中使马,烛耀九衢人。”[7]2110和凝《宫词》曰:“清明节日颁新火,蜡炬星飞下九天。”[7]5419韦庄《长安清明》曰:“内官初赐清明火,上相闲分白打钱。”[7]5195郑辕《清明日赐百僚新火》曰:“改火清明后,优恩赐近臣。”[7]2109陈润《东都所居寒食下作》曰:“浴蚕当社日,改火待清明。”[7]2027贾岛《清明日园林寄友人》曰:“晴风吹柳絮,新火起厨烟。”[7]4343王禹偁《清明》曰:“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19]
唐人对寒食节的重视程度远超清明,仅从《全唐诗》中有关寒食与清明的诗篇数量便可见一斑,点明寒食、清明的篇数分别是154、49篇。而且有些诗篇之所以写清明,主要由于清明的时间与寒食节相近,因而,唐人说到寒食节时自然会提及清明。白居易《清明日观妓舞听客诗》曰:“辞花送寒食,并在此时心。”[7]3231韦应物的《寒食》曰:“清明寒食好,春园百卉开。”[20]王维的《寒食城东即事》曰:“少年分日作遨游,不用清明兼上巳。”[7]882陈润《东都所居寒食下作》曰:“浴蚕当社日,改火待清明。”[7]2027王建《寒食》曰:“田舍清明日,家家出火迟。”[7]2237白居易《寒食野望吟》曰:“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7]3146因清明日通常就在寒食节的假期之中,所以寒食节的节俗活动除了禁火、吃冷食外的荡秋千、蹴鞠、斗鸡、镂鸡子等诸多特有的节俗活动往往顺延到清明。特别是郊祭,并不限于寒食节的这一天,数日之内都是可以的。熊孺登《寒食野望》曰:“拜扫无过骨肉亲,一年唯此两三辰。”[21]“两三辰”即两三天,自然包括清明[22]。并且唐人上坟已有送纸钱的风尚,白居易《寒食野望吟》曰:“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累累春草绿。”[7]3146寒食节全国禁烟,唯有清明才可以生火,所以人们逐渐选择在清明这天上坟,以便焚烧纸钱。这使清明在寒食节中的地位更显得尤为重要[22]。
唐代寒食节新的重要节俗郊祭衍生出的踏春赏青与禁烟冷食是相对矛盾的,而寒食节的假期为唐人们提供了统一的娱乐时间,因此寒食节的节俗活动逐渐趋于娱乐化,其程度甚至引起了朝廷的不满,官方因此颁发诏书禁止作乐。这种内在的矛盾,使得寒食节出现了名实不副的问题,就此而言,埋下了寒食节被清明节取代的伏笔。尽管如此,根据大量的文献资料来看,在唐代时,清明的主要节俗虽基本上完备于寒食节,清明日里的热闹氛围是寒食节节俗活动中的延续,但并没有形成全民遵从的礼俗和持续不断的传统。清明不具备独立成为一个节日的理由。事实上,在整个北宋时期,寒食节仍是重要节日,清明还是寒食节的一部分。
到了北宋时期,统治者沿袭了唐代以来对寒食节的重视,制定了相关休假制度表示支持,北宋庞元英《文昌杂录》卷一:“祠部休假岁凡七十有六日,元日、寒食、冬至各七日。”[23]“敛兵卫、阊阖门开,住传宣、又还休务”[24],由此可以看出,当时的宫禁时期,连府衙都停止办公,呈现军民同乐的盛世欢景。北宋时寒食节沿袭了唐朝寒食禁烟、清明改火的节令风俗,不仅沿袭民俗进行具有生命关怀意识的举新火仪式[25],认为“寒食”是“在春最为佳节”,由朝廷正式颁布禁令,“寒食日禁火三天”[26],还赋予由皇家赐给百官的新火恩宠的寓意[27]。万俟咏《三台》记载了宫禁时节,举城欢庆的场面:“禁火天、已是试新妆,岁华到、三分佳处。”[24]苏东坡在《徐使君分新火》诗云:“临皋亭中一危坐,三见清明改新火。”[28]司马光《晋阳三月未有春色》曰:“清明空改火,元巳漫浮觞。”[29]
寒食节郊祭拜扫在北宋依然盛行。《东京梦华录》中写道:“陈元靓岁时广记十五,引岁时杂记引假宁格。清明前二日为寒食节……北人皆以此日扫祭先茔,经月不绝,俗有寒食一月节之谚。”[30]梅尧臣《寒食》曰:“寒食坟家遍青山,高低占原谷。”[20]167张耒《一百五日歌》曰:“平民士女出城闉,黄土冈前列樽俎。”[31]我们从宋人雅致婉约的笔触中可感受到寒食节里送人踏青游艺的热闹景象。张耒《二月词》曰:“芳草长时寒食天,红墙低处见秋千。”[32]万俟咏《恋芳春慢》曰:“寒食近,蹴鞠秋千,又是无限游人。”[7]2448梅尧臣《依韵和孙都官河上写望》曰:“蹴鞠渐知寒食近,秋千将立小鬟双。”[33]花蕊夫人《宫词》曰:“寒食清明小殿旁,彩楼双夹斗鸡场。”[7]5842梅尧臣《湖州寒食陪太守南园宴》曰:“寒食二月三月交,红桃破颣柳染梢……使君千骑出南圃,歌吹前导后鸣铙。是时辄预车马末,倾市竞观民业抛。竹亭临水美可爱,嗑咂草木皆吐苞。游人春服靓妆出,笑踏俚歌相与嘲。”[33]234可见,寒食节里宋人们出游的盛况。从民间风俗中可见,北宋时寒食节依然是重要的节日,清明保持了节气的特色,北宋著名文学家晏殊和著名词人柳永的诗词对此进行了细致的描述:“寒食清明春欲破”“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韶光明媚,乍晴轻暖清明后”“嘉景清明渐近,时节轻寒乍暖,天气才晴又雨”。
从宋人对寒食清明细腻的描绘中可以发现,北宋时,宋人的诗词常将寒食与清明列举或互指,是由于寒食与清明时间相邻的特殊性,节点的界限模糊,寒食清明两节相关的活动通常紧联,节俗间相互渗透,重叠交织。如在民间,清明日上坟已渐成风气,黄庭坚《清明》诗透露出在北宋中后期清明已有人正式上坟拜扫[3]。虽清明日被寒食假期所包含,附属于寒食,但已逐渐受到关注,寒食清明在北宋时已呈现出融合的趋势。民间已有清明成节的意识,但清明此时尚未真正独立。
二、“风”从民间来:南宋时期清明作为节日名称被广泛接受唐和宋初修的几部类书和《艺文类聚》《初学记》《太平御览》等,在各类时俗节日中,都只标寒食未注清明,清明大多依附于寒食。在《全唐诗》中寒食清明诗没有一首反映清明上坟扫墓的,全部都在寒食节[16]。上述,清明在北宋时与寒食呈现出融合的趋势,那么,清明何时从节气取代寒食节演变为重要节日的呢?这是一个习俗渐变的过程,始于唐代,完成于南宋。由于自下而上的渐变影响,自南宋开始,官方与民间均很少称道寒食节了,清明节逐渐成为人们广为接受的节日名称。
南宋时期沿袭了寒食节的假期,《东京梦华录》中写道:“陈元靓岁时广记十五,引岁时杂记引假宁格。清明前二日为寒食节,前后各三日,凡假七日。而民间以一百四日始禁火,谓之私寒食,又谓之大寒食。北人皆以此日扫祭先茔,经月不绝,俗有寒食一月节之谚。”[30]但寒食节的禁火、冷食习俗影响力大为衰落,万俟咏《三台》记载了宫禁时节,举城欢庆的场面:“禁火天、已是试新妆,岁华到、三分佳处。”[24]“内苑春、不禁过青门,御沟涨、潜通南浦。东风静、细柳垂金缕。望凤阙、非烟非雾。好时代、朝野多欢,遍九陌、太平箫鼓。乍莺儿百啭断续,燕子飞来飞去。近渌水、台榭映秋千,斗草聚、双双游女。”[7]5842无论是皇宫内苑,还是寻常人家,都在准备节日的欢庆。周紫芝《寒食曲》曰:“三月江南好春色,买酒家家作寒食。男呼女唤俱出游,扶路醉归欢乐极。”[34]此时的寒食节,因纪念对象与人们现实生活及思想感情关系甚远而日渐淡薄。
民间更为重视郊祭,南宋时期的郊祭一般选在清明日。据李之彦《东谷所见》载:“吾乡多於至节、岁节、清明诣坟所。”[35]吴自牧撰写的《梦粱录》载:“寒食第三日,即清明节……至日,亦有车马诣赤山诸攒,并诸宫妃王子坟堂,行享祀礼。官员士庶,俱出郊省坟,以尽思时之敬。车马往来繁盛,填塞都门。”[36]南北宋之交的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卷七《清明节》中曰:“寒食第三节,即清明日矣。凡新坟皆用此日拜扫,都城人出郊。”[30]178记述了古人讲究新坟要在清明祭扫[22]221。周密《武林旧事》卷三《祭扫》载:“而人家上塚者,多用枣锢姜豉。南北两山之间,车马纷然,而野祭者尤多。”[37]文中描述了南宋都城临安的祭扫风习。南宋高翥《清明》曰:“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19]160戴复古《清明感伤》曰:“清明思上家,昨夜梦还家。”[38]诗句描述了清明祭扫。刘辰翁《春景》曰:“拾翠迷寒食,飞红卧夕阳。遥知青冢恨,南北两茫茫。”[39]表现出诗人对已故亲人的思念,也折射出郊祭现象。于石《己卯寒食》曰:“今年客路逢寒食,村落无烟春寂寂。荒冢累累人不识,芳草凄凄吐花碧。麦饭一盂酒一滴,哀哀儿女春衫湿。我过其傍因太息,有坟可酹何须泣。干戈满地边云黑,路傍多少征人骨。”[40]谢翱《寒食姑苏道中》曰:“频年感烟草,荒冢几人耕。吴楚逢寒食,山村见独行。天阴月不死,江晚汐徐生。到海征帆影,悠悠识此情。”[41]张元干《渔家傲》曰:“寒食西郊湖畔路。天低野阔山无数。路转斜冈花满树。丝吹雨。南枝占得春光住。藉草携壶花底去。花飞酒面香浮处。老手调羹当独步。须记取。坐中都是芳菲侣。”[7]923诗词都反映出南宋郊祭现象的普遍。
南宋时期,踏青之俗远比唐代还要盛行。社会经济的繁荣和宋人享乐观念的萌发,使得郊祭习俗的内涵更加丰富,如祭墓成为踏青春游的假日时光,墓前分享祭品变成了郊游野餐。据李之彦《东谷所见》载:“吾乡多於至节、岁节、清明诣坟所……乘祭之后,大率与兄弟、妻子、亲戚、契交放情游览,尽欢而归。”[35]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在卷二中提到:“唯每岁清明日放万姓烧香游观一日。”[30]59周密《武林旧事》卷三《祭扫》载:“至暮则花柳土宜,随车而归。若玉津富景御园,包家山之桃,关东青门之菜市,东西马塍,尼庵道院,寻芳讨胜,极意纵游,随处各有买卖赶趁等人,野果山花,别有幽趣。盖辇下骄民,无日不在春风鼓舞中,而游手末技为尤盛也。”[37]
清明节中的游艺项目花样繁多。陆游《晚春感事四首》曰:“蹴鞠场边万人看,秋千旗下一春忙。”[42]吴自牧的《梦粱录》卷二《清明节》中对此有详细的载述:宴于郊者,则就名园芳圃,奇花异木之处;宴于湖者,则彩舟画舫,款款撑驾,随处行乐。此日又有龙舟可观,都人不论贫富,倾城而出,笙歌鼎沸,鼓吹喧天,虽东京金明池未必如此之佳。”[36]从上述记载可知,南宋的清明处处洋溢着欢乐的气氛,人们并未因庄严肃穆的扫墓祭祖而影响。反之人们沐浴着春光,郊游踏春,秋千蹴鞠,享受着节日里轻松愉快的生活气息。
与《艺文类聚》《初学记》《太平御览》等书中只标寒食未注清明,清明大多依附于寒食所不同的是,南宋刘克庄《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卷三是将寒食诗附于“清明”名下。南北宋之交的孟元老撰写的《东京梦华录》及南宋吴自牧的《梦粱录》这两部记录民间岁时风俗的书中都将寒食附于清明节的章节中。如“清明交三月,节前两日谓之‘寒食’……寒食第三日,即清明节”[36]11(《梦粱录》卷二《清明节》),“清明节,寻常京师以冬至后一百五日为大寒食……寒食第三节,即清明日”[30]178(《东京梦华录》卷七《清明节》)。南宋词人的诗词中也有所体现:“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43];“叹清明寒食,小舟为旅”[7]1610;“柳带榆钱,又还过、清明寒食”[44]。
在南宋,寒食节庄严肃穆的气氛逐渐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大体上不再盛行,但并不表示没有留下痕迹。而清明已不简单的是一个纯粹的节气,已取代寒食成为一个从皇室至民间都庆祝纪念的风俗节日。
三、时与势:清明节日化的历史逻辑早在先秦时代,清明已作为二十四节气之一被人们所熟知;在唐代时,后世清明节的主要节俗就已经基本完备于寒食节;在整个北宋时期,寒食节仍然是重要节日,清明还是寒食节的一部分。但是,到了南宋时期,清明节为何取代了寒食节呢?笔者认为这里可能有三个方面原因:
一是寒食习俗兴起于北方,对南方影响力较弱,而南宋经济、文化中心在南方。寒食节虽是全国性节日,但其禁忌、祭祀性文化内涵来自北方的地方性传统,在南方缺乏文化根基。这一点,唐代与北宋都不具备。寒食节寒食禁火相传是为了悼念春秋时晋国含冤的英雄人物——介子推,一个有节有义、忠孝两全的士人,然其结局是抱树焚死不得寿终。在对介子推故事的纪念中来影射当朝统治者对有功之臣的无情杀戮而引起世人强烈的不满和对受害人的同情。在介子推的家乡——山西地区, 其盛行程度已达“每冬中辄一月寒食, 莫敢烟爨, 老小不堪, 岁多死者”[45]。由桓谭撰写的《新论》明确记载,太原郡民“隆冬不火食五日”[46],可以看出禁火、寒食的习俗在两汉时仅仅是流传于太原一带,是地方性的民间习俗。这一历史文化所在地区为北方,且北方的政治较南方发达、政治氛围浓厚,故寒食节在形成时北方较兴盛。
从汉代到魏晋南北朝,统治者屡次对寒食禁火习俗进行限制,限制了寒食节的广泛流行,在南方本无文化根基的寒食节就更不被南方民众所接受,直到唐宋时期在南方才被接受。在南北朝时,从单一的禁火寒食开始向娱乐性方向发展,到中国封建社会鼎盛的隋唐时期,朝野和民间到处洋溢着一种清新奔放的时代气息和豪迈昂扬的自信,寒食节也呈现出轻松愉快的情调氛围,早已没有了纪念介之推的悲凉和肃穆的心情,至此其节日习俗的娱乐性质在唐代达到鼎盛。从目前我们所见到的资料来看,寒食节在唐代达到鼎盛离不开其发源地与李家王朝的特殊渊源,因而唐代对寒食节的重视促使其成为举国上下重视的盛大节日。到了南宋时期,朝廷与百姓都安于现状,且江南风景秀美,环境宜人,尤其是经济文化得到了空前的发展,人民生活富裕,更乐于追求世俗的享受、娱乐,不再认同“禁火”“寒食”这样的习俗。
二是南宋经济发达,民众乐于享受,禁火、冷食习俗失去了社会心理基础。前文已论述早在唐朝的时候,寒食节自朝廷至民间都已趋于娱乐化。如《永乐大典》中写道唐德宗:“十二年二月已卯,寒食节,帝御麟德殿之东亭,观武臣及勋戚子弟会毬,兼赐宰臣宴馔。”白居易《和春深》全面地描写了多种风俗活动:“何处春深好,春深寒食家。玲珑镂鸡子,碧草追游骑,红尘拜扫车。秋千细腰女,摇曳逐风斜。”[7]3296到了北宋的时候,这种娱乐化的趋势更加得到强化。柳永的《抛球乐》对寒食节宋人纵情的游玩享乐有着细致的描绘:“近清明,风絮巷陌,烟草池塘,尽堪图画。艳杏暖、妆脸匀开,弱柳困、宫腰低亚。是处丽质盈盈,巧笑嬉嬉,手簇秋千架。戏彩球罗绶,金鸡芥羽,少年驰骋,芳郊绿野。占断五陵游,奏脆管、繁弦声和雅。向名园深处,争泥画轮,竞羁宝马。取次罗列杯盘,就芳树、绿阴红影下。舞婆娑,歌宛转,仿佛莺娇燕姹。寸珠片玉,争似此、浓欢无价。任他美酒,十千一斗,饮竭仍解金貂贳。恣幕天席地,陶陶尽醉太平,且乐唐虞景化。”[47]南宋偏安一隅,江南风景秀美,朝廷安于现状,为节日的娱乐化提供了官方条件,此时寒食禁火的习俗在南方已经不再流行,陈元靓《岁时广记》卷十五“严禁火”引宋·吕原明《岁时杂记》云:“元丰初官镇阳,镇阳距太原数百里,寒食火禁甚严。有辄犯者,闾里记其姓名。忽遇风雹伤稼,则造其家,众口交遍谪之,殆不能自容,以是相率不敢犯。绍圣年来,江淮之南寂无此风,闻二浙民俗,以养火蚕,亦于寒食日火云。”[48]由此可见,其时江南已不再守禁火、寒食的习俗。范成大《寒食郊行书事二首》曰:“野店垂杨步,荒祠苦竹丛。鹭窥芦箔水,鸟啄纸钱风。媪引浓妆女,儿扶烂醉翁。深村时节好,应为去年丰。”[49]从中可以看出,上坟祭奠只是一种形式和程序,人民不再怀着悲伤的态度,在节日中人们可以浓妆艳裹,宴饮玩乐,表达当时美好风景带来的“深村时节好,应为去年丰”的喜悦之情。
三是南宋时期宗族文化开始兴盛,更为重视祭扫习俗,祭扫取代寒食成了核心节俗,为了名实相副,以清明取代寒食乃是常理。《礼记》说,“礼不下庶人”,然宋儒所信奉乃是“士庶通礼”,即贵族士人和平民百姓用共同的礼仪规范来祭祀宗族祖先、约束日常生活。宋代以前是“门阀宗族制度”,门阀士族阶层才能建祠立庙,祭祀祖先。经过唐末五代频繁的战乱和宋代科举考试制度完全确立,门阀士族的势力遭到严重打击,其优越的社会身份和政治地位丧失殆尽[50]。“门阀宗族制的衰落,带来了宗法人伦关系和伦理道德的弱化。面对这样的现实,宋代统治阶级痛感‘世道衰,人伦坏’给统治带来的潜在威胁。他们深深地体会到,要想稳定封建专制统治,必须重整伦理道德,要想重整伦理道德,必须重整宗族制度”[51]。自此,宗族制度突破贵族阶层,朝廷允许民间建置祠堂。此后,民间建祠堂、修族谱相沿成俗,节日上坟、祭奠亲人愈发受到重视。尤其到了南宋,在朱熹等人推动下,民间极其重视对过世先人的祭祀。其时,非独清明上坟祭祀格外受到重视,而且中元节、寒衣节等与祭祀先人相关的节日都兴盛于此时,可见,这与整个民间社会都极其重视宗族文化是有很大关联性的。
四、结语综上所述,作为节日的清明,其主要节俗基本上完备于唐代寒食节。与前代相比,唐代国家形成了大一统的局面,社会相对安定,政治稳定的时间也较长,日渐发达的生产力带来了日益富裕的物质生活,人们的精神面貌也大为改观,人性得到较自由地发挥与张扬,呈现出一种蓬勃向上的大唐气象,传统的寒食节节俗内容也有了很大变化,尤其是出现了郊祭、春游等习俗,一改禁火、寒食的冷清情形,变得娱乐化了。但是,由于传统的巨大影响力,禁火、寒食仍然是节俗的重要内容,清明尚未成为独立节日,只是由于与寒食节日期相近,被设为改用新火之日,成了寒食节的一部分。事实上,在整个北宋时期,寒食节仍是重要节日,据记载,“清明节在寒食第三日,故节物乐事皆为寒食所包”[52]。由此可见,北宋时期清明还是寒食节的一部分,但已经被视为节日了。到了南宋时期,由于商品经济发达,民众乐于享受,禁火、冷食习俗失去了社会心理基础,寒食节事实上已经名不副实了,加之宗族文化兴盛,上坟、祭祀亲人成了核心节俗,清明节由此替代寒食成节也就理所当然了。
[1] | 宋兆麟, 李露露. 中国古代节日文化[M]. 北京: 文物出版社, 1991: 66. |
[2] | 张勃. 清明作为独立节日在唐代的兴起[J]. 民俗研究, 2007(1): 169–181. DOI: 10.3969/j.issn.1002-4360.2007.01.012 |
[3] | 姚大勇. 唐宋寒食、清明拜扫风习[J]. 现代中文学刊, 1998(1): 47–49. |
[4] | 黄怀信, 等. 逸周书汇校集注[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5: 628. |
[5] | 黄钧, 龙华.全唐诗2[M].张铁燕, 点校.长沙: 岳麓书社, 1998: 64. |
[6] | 宗懔. 荆楚岁时记[M]. 长沙: 岳麓书社, 1986: 23. |
[7] | 周振甫. 唐诗宋词元曲全集·全唐诗[M]. 合肥: 黄山书社, 1999: 4238. |
[8] | 王溥. 唐会要[M]. 北京: 中华书局, 1985: 543. |
[9] | 李昉.太平御览(第一卷)[M].夏剑钦, 王巽斋, 点校.石家庄: 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4: 261. |
[10] | 冯贽. 云仙杂记[M]. 北京: 中华书局, 1985: 5. |
[11] | 杜佑.通典[M].王文锦, 点校.北京: 中华书局, 1992: 1447. |
[12] | 中敕. 大唐开元礼[M]. 北京: 民族出版社, 2000: 383. |
[13] | 柳宗元. 柳河东全集[M]. 北京: 北京燕山出版社, 1996: 654. |
[14] | 梁超然, 毛水清. 于濆诗注[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5: 14. |
[15] | 宋敏求. 唐大诏令集[M].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59: 462. |
[16] | 何海华.论唐代寒食清明诗[D].武汉: 华中师范大学, 2005. |
[17] | 彭定求, 等. 全唐诗(二)[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6: 520. |
[18] | 王赛时. 唐代的寒食风俗[J]. 民俗研究, 1990(3): 47–52. |
[19] | 陈超敏. 千家诗评注[M]. 上海: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3: 30. |
[20] | 蒲积中.古今岁时杂咏[M].徐敏霞, 点校.西安: 三秦出版社, 2009: 141. |
[21] | 彭定求, 等. 全唐诗(十三)[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6: 266. |
[22] | 杨琳. 中国传统节日文化[M]. 北京: 宗教文化出版社, 2000: 219. |
[23] | 庞元英. 文昌杂录[M]. 北京: 中华书局, 1985: 3. |
[24] | 周振甫. 唐诗宋词元曲全集·唐宋全词[M]. 合肥: 黄山书社, 1999: 2448. |
[25] | 赵馥洁. 生命的礼赞——清明文化的价值意蕴[J]. 华夏文化, 2009(2): 6–8. DOI: 10.3969/j.issn.1007-7901.2009.02.003 |
[26] | 纪昀, 等. 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5: 248. |
[27] | 杨媛.唐宋清明节俗及其旅游开发研究[D].南京: 南京农业大学, 2011. |
[28] | 苏轼.苏东坡全集(上)[M].邓立勋, 编校.合肥: 黄山书社, 1997: 241. |
[29] | 司马光. 司马温公集编年笺注2[M]. 成都: 巴蜀书社, 2009: 113. |
[30] | 孟元老, 邓之诚. 东京梦华录注[M]. 北京: 中华书局, 1982: 180. |
[31] | 蒲积中. 古今岁时杂咏(一)[M]. 沈阳: 辽宁教育出版社, 1998: 163. |
[32] | 张耒. 张耒集(上册)[M]. 北京: 中华书局, 1990: 51. |
[33] | 梅尧臣. 梅尧臣集编年校注[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6: 839. |
[34] | 庄仲方. 南宋文范[M]. 长春: 吉林人民出版社, 1998: 43. |
[35] | 笔记小说大观二十五编[M].台北: 台北新兴书局, 1979: 1111. |
[36] | 吴自牧. 梦粱录[M]. 杭州: 浙江人民出版社, 1980: 12. |
[37] | 四水潜夫辑. 武林旧事[M]. 杭州: 浙江人民出版社, 1984: 40. |
[38] | 吴茂云. 戴复古全集校注[M]. 北京: 中国文史出版社, : 41. |
[39] | 刘辰翁. 刘辰翁集[M]. 南昌: 江西人民出版社, 1987: 399. |
[40] | 顾嗣立. 元诗选·二集(上)[M]. 北京: 中华书局, 2002: 416. |
[41] | 厉鹗辑. 宋诗纪事(四)[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3: 1897. |
[42] | 陆游.剑南诗稿(上)[M].钱仲联, 点校.长沙: 岳麓书社, 1998: 555. |
[43] | 胡云翼. 宋词选[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62: 308. |
[44] | 李宝琛. 绝妙词钞[M]. 上海: 黎明书局, 1933: 151. |
[45] | 范晔. 后汉书(下册)[M]. 长沙: 岳麓书社, 2008: 726. |
[46] | 桓谭. 桓子新论[M]. 北京: 中华书局, 1936: 31. |
[47] | 唐圭璋. 全宋词(上)[M]. 郑州: 中州古籍出版社, 1996: 21. |
[48] | 陈元靓. 岁时广记[M].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39: 160. |
[49] | 范成大. 范石湖集[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1: 10. |
[50] | 康武刚. 宋代的宗族组织与基层社会秩序[J]. 学术界, 2015(4): 185–196. DOI: 10.3969/j.issn.1002-1698.2015.04.020 |
[51] | 王善军. 宋代宗族和宗族制度研究[M]. 石家庄: 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0: 180. |
[52] | 罗烨. 新编醉翁谈录[M]. 沈阳: 辽宁教育出版社, 1998: 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