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业文化遗产具有丰富的生物多样性、传统知识和技术以及独特的生态与文化景观，对满足当地社会经济发展需要，促进区域可持续发展具有重要意义^[1-2]。农业文化遗产具有活态性，相比于其他遗产类型，农业文化遗产的保护难度更大。农业文化遗产本质上是一个生产系统，在组成系统的诸多因素中，农业的直接经营者——农户发挥着核心作用^[3-5]，没有农户自觉自愿地参与，农业文化遗产不可能获得有效传承^[6]。农户的行为受到诸多心理因素的影响，尤其是对事物的感知，准确的感知是合理行为的前提^[7]，只有明确农户的感知及其形成机制，才能更好地理解其行为特征，从而采取有针对性的措施，提高相关政策的执行效率。

感知是人之心念来诠释自己器官所接收到的信号。感知作为信息反馈被广泛地应用到消费满意度、政策执行情况等问题评价^[8-10]。人们对环境变化的感知也是研究的重要方面，尤其是在农业领域，农业生产的自然属性决定了农户是环境脆弱性和气候变化的直接感受者，农户感知是应对环境与气候变化的重要依据^[11-15]。在自然与生态系统保护中，如自然保护区和世界遗产等，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需要考虑社区居民的感受，尤其是要满足当地居民的生计需求^[16-18]。农业文化遗产是一种活态遗产，人既是遗产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遗产的发展更要考虑人的感受与需求^[19]。唐晓云采用感知方法探讨了社区型农业文化遗产地居民对旅游开发社会文化变化的感知及其与旅游发展的相互影响，发现环境感知、关系感知、利益感知、权利感知是社区居民旅游开发后较显著的感知因子^[20]。熊礼明以游客为研究对象，分析了游客对农业文化遗产地旅游主客冲突的感知，得出旅游主客交往的意愿都很强、旅游主客冲突普遍存在以及旅游主客冲突管理具有必要性等结论^[21]。有关居民对农业文化遗产保护与发展的感知主要集中在旅游发展影响方面，缺少感知评价体系以及有关感知影响机制的研究。

农户对农业文化遗产保护的参与行为很大程度上受到自身感知的影响，只有当农户感知到保护农业文化遗产有利于家庭福利和生计状况改善时，农户才会响应保护与发展的要求。本研究以农户感知为基本视角，通过对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云南红河哈尼稻作梯田(下称“哈尼梯田”)，将农户感知细分为遗产保护感知、生态问题感知和旅游发展感知，构建农户感知评价体系，通过感知指数评价，分析不同感知的相关性和影响因素，从而帮助农业文化遗产的管理者、规划者和开发者更好地理解和尊重当地居民的意见，探索可持续发展的有效途径，从而提高农户感知的积极影响和消除感知的消极影响，实现农业文化遗产的保护和传承。

一、 研究区域与研究方法 (一) 研究区概况

云南红河哈尼稻作梯田位于云南省南部哀牢山南麓，分布于红河南岸的元阳、红河、金平、绿春4县的崇山峻岭中，面积约6.5万hm²，世代居住着哈尼族、彝族等10个民族总人口约126万人。在过去的1300多年间，当地居民发明了复杂的沟渠系统，将山上的水从草木丛生的山顶送至各级梯田，他们还创造了完整的农作体系，支持了当地的主要谷物——红米的生产。居民崇拜日月山河、森林等其他自然现象(包括火在内)，居住在分布于山顶森林和梯田之间的村寨里。整个梯田景观形成森林、水系、梯田和村寨“四素同构”格局，其精密复杂的农业、林业和水分配系统，通过长期形成的独特的社会经济宗教体系得以加强，彰显了人与环境的高度和谐。2010年，哈尼梯田被联合国粮农组织列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2013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同年被农业部列为首批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

本研究采用参与式农户评估方法(PRA)进行农户调查并获取相关数据，2015年7—8月，调研组选择元阳县和红河县梯田景观有代表性的乡镇，元阳县选取牛角寨乡和新街镇，红河县选择阿扎河乡、宝华乡和乐育乡，每个乡镇选择2个村，按照农户收入进行分层抽样，然后由村干部带领调查员进行入户访谈，针对中老年哈尼族受访者配置了口语翻译。调查共收回问卷199份，通过有效性检验，有效176份，有效率为88.4%。

从176份农户样本来看(见表 1)，从性别上，男性占56.8%，多于女性；从年龄结构看，以中年(41~64岁)为主，占调查样本的47.2%；调查对象受教育程度偏低，小学以下占61.9%，初中文化程度占27.3%；农户家庭平均土地经营面积为3.8亩，经营面积在2.5~5亩间的农户数量最多，占35.2%；从农户对各种生计的选择频数来看，90.9%的农户家庭都有种植业，主要以稻谷种植为主，有养殖业的家庭占51.1%，外出务工是农户兼业的重要形式，68.8%的农户家庭有外出务工的成员，24户家庭开展旅游接待服务。

(二) 主要研究方法

运用半定量的方法测量农户的对某一问题的主观判断和个人感受，每个问题的答案采用里克特(Liker)5级量表，用“完全不符合”“不符合”“一般”“符合”“完全符合”表示被调查者的赞成程度，分别用1、2、3、4、5的分值予以量化，将单个问题的农户感知值进行平均，代表农户对该问题的感知指数。感知指数在1~5之间，越接近1表示越不符合农户的感知，越接近5表示越符合，均值1~2.5表示不符合，2.5~3.5表示中立，3.5~5表示符合。

农户对不同问题的感知可能存在相关性，运用Pearson相关系数矩阵分析农户不同感知间的相关关系。选择农户个人与家庭特征因素，包括年龄、教育程度、土地经营规模、家庭收入和生计方式，采用Pearson相关系数研究个人与家庭特征对农户感知的影响。

二、 农户对农业文化遗产系统的感知

农业文化遗产是由生态、资源、社会、经济等要素组成的有机整体。哈尼梯田系统除了有形的森林、水系、梯田和村寨外，还包含无形的传统农业知识和技术、民风民俗、宗教信仰等要素。农业文化遗产保护的要素众多，而稳定的生态系统是农业文化遗产存在与持续发展的基础。梯田旅游方兴未艾，逐渐成为农户的重要生计途径。本文重点从三个维度考察农户对农业文化遗产系统的感知，即遗产保护感知、生态问题感知和旅游发展感知，着重了解农户对遗产的认知和态度以及对生态保护与旅游发展的认识。

(一) 农户对遗产保护的感知

农业文化遗产系统不仅包括农业生产系统，还包括与农业生产息息相关的知识体系、技术体系和文化体系。由于地处偏远山区，当地农耕传统保持较好，农户对当地农耕知识、技术、乡规民约和民风民俗有一定的知晓程度，但也要看到，随着劳动力的转移和农户兼业化，近三成的受访者对民风民俗了解程度较差。调研数据显示，尽管超过四成的受访者不知晓农业文化遗产的含义及其保护要求，但农户对梯田系统的保护意愿较为强烈，八成以上的农户意识到梯田的珍贵性，应该响应号召，加强保护。从传承感知看，84.21%和85.96%的农户认为应该将传统农耕技术、民风民俗和传统歌舞传承给下一代。当问及“如果有机会外出务工，是否继续耕种梯田”时，66.9%的受访者选择兼业，即农忙时回来耕种，22.7%的受访者选择转租给他人耕种，仅有2.5%的农户放弃梯田耕种，说明当代人还有农耕情节和种田惯性。但是问及是否希望后代继续种田时，农户的感知指数为2.7，51.74%的农户给出否定回答，这可能与梯田劳动强度大，比较效益低有关(见表 2)。

(二) 农户对生态问题的感知

从水、土等农业资源利用状况的农户感知来看，农户对水资源减少的感知指数为3.99，符合比率达到73.84%，59.4%的农户认为梯田的土壤质量下降。农户对生态问题的感知与调研组了解的情况基本一致，如对元阳县新街镇多依树普高老寨村村长的访谈中了解到，近几年随着旅游业的发展，村里为游客提供餐饮、住宿的客栈逐步发展起来，目前全村共有34家客栈，游客和客栈的增多使用水量增加，而客栈基本上位于山腰，从而减少和分散了山上涵养并自流到山下梯田的水，有些梯田开始出现旱化。哈尼梯田地区农户施肥量较少，土壤肥力维持大多靠农家肥还田，随着农户牲畜养殖量下降，土壤肥力受到影响。农户的环保意识不强，感知过量施肥施药影响农田环境的农户占45.6%，不足总农户数量的一半。愿意保护山上保水植物的农户占94.1%，感知指数达到4.33，受哈尼族“寨神林”崇拜为核心的传统森林保护理念影响，这里的自然生态系统保存良好，为梯田提供着丰富水源。农户对自身行为的环境影响感知较弱，如农户对减少化肥农药的意愿并不十分强烈，符合比例为56.6%。

(三) 农户对旅游发展的感知

农户对发展梯田旅游总体上持支持态度，感知指数为4.11，符合比例达到85.7%。75.0%的农户认为旅游发展有利于梯田保护，当然农户会从自身利益出发，旅游发展为农户开辟了新的生计途径，为游客提供住宿、餐饮，销售旅游纪念品、特色农产品、民族服饰等服务的农户数量增多，感知旅游发展有利于增加收入的农户比例达到74.3%。旅游对基础设施改善的感知指数为3.52，基本为符合状态。然而，农户对旅游发展的总体满意情况并不理想，感知指数为3.31，符合比例仅为50.4%。继续以普高老寨村的客栈发展为例，该村的三十多家客栈中，一半以上由外地人经营，并且外地人经营的客栈很少雇佣当地居民，旅游经营对当地经济和就业的带动有限。农户对旅游发展不利影响的感知指数全部小于2.0，处于“不符合”状态，说明农户基本没有感知到旅游发展的不利影响，可能的原因是哈尼梯田旅游发展还处于初级阶段，游客大多在冬季前来观赏灌水梯田景观，以观光游为主，季节性突出，停留时间短，与当地民众接触机会不多(见表 4)。

(四) 农户感知的相关性与影响因素

对农户感知项目包含的多个指标进行平均，得到项目的感知指数(见图 1)。总体来看，农户对梯田的保护意愿和传承感知处于符合状态，梯田在食物供应、保障收入等方面依然发挥着基础性作用。同时，农户也感知到农业发展中水、土等资源数量减少、质量下降等问题，受传统乡规民约的影响，农户对森林、水系等梯田构成要素的保护意识较强。在旅游发展方面，农户总体上持支持态度，对旅游的不利影响感知较小。农户对梯田的认知程度并不高，一定程度上说明传统的农耕技艺和乡规民俗处于被遗忘的风险。农户对自身行为环境影响的感知也不强烈，这可能与农户的环保知识缺乏有关。

农户对不同问题的感知存在相关性，遗产认知程度指数(H₁)与资源问题感知指数(E₁)显著正相关(P＜0.05)，原因可能是农户对梯田系统接触和了解越多，越能感受到梯田水、土等资源变化。遗产保护意愿感知指数(H₂)与遗产传承感知指数(H₃)、环境影响感知指数(E₂)、生态保护意愿指数(E₃)显著正相关(P＜0.01)，说明农户对遗产的保护意愿越强烈，越希望遗产得到传承，并且感受到人为因素对环境的扰动以及生态保护的意愿越强烈。环境影响感知指数(E₂)与生态保护意愿指数(E₃)显著正相关(P＜0.01)，说明生态保护意愿越强，对环境变动的感知越敏锐。旅游发展有利影响感知指数(T₂)与遗产保护意愿指数(H₂)、遗产传承感知指数(H₃)显著正相关，说明了发展旅游可以促进居民增强对梯田系统的保护和传承的意愿。旅游不利影响感知指数(T₃)与遗产保护意愿感知指数(H₂)负相关(P＜0.01)，旅游发展中的负面影响与保护梯田系统的初衷背道而驰，是旅游发展中应该尽力规避和减少的。

农户个人和家庭特征因素与其对不同问题的感知存在相关性。农户年龄与遗产认知程度指数(H₁)和生态保护意愿指数(E₃)显著相关(P＜0.01)，但相关性呈反向，农户的年龄越大，遗产认知程度越强，但生态保护意识越弱，说明年龄越大的农户对梯田系统的了解程度越高，但受到传统习惯的影响，改变农户施肥施药等种植行为的难度越大。农户受教育程度与遗产保护意愿指数(H₂)和生态保护意愿指数(E₃)显著正相关，即随着文化程度的提高，农户对遗产系统的保护意愿以及生态环境保护意识增强。土地经营规模与遗产认知程度指数(H₁)显著正相关(P＜0.05)，可能的原因在于土地经营规模较大的农户一般为大户或能手，他们对梯田系统的认知程度更高。环境影响感知指数(E₂)与农户受教育程度和家庭收入水平显著正相关，随着农户受教育程度和家庭收入水平的提高，环境保护的意识提高。

三、 结论与启示 (一) 主要结论

农户对梯田保护的响应是积极的，并希望传统知识与技术、乡规民约和民间艺术得到传承，说明梯田在农户生产生活中仍占有重要地位，是当地居民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然而，一半以上的农户并不希望后代继续耕种梯田，这可能与梯田耕种劳动强度大，经营效益低有关。农户对梯田的认知程度一般，由于宣传不足等原因，一半以上的农户并不知晓农业文化遗产的概念和保护要求。

农户感知到当地的水资源数量和土壤质量处于下降状态，对生态环境保护的意愿是积极的，这可能受到传统乡规民约中崇拜自然观念的影响。农户对过量施肥施药的环境影响感知并不敏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农户环保知识和意识的缺乏。

农户对发展梯田旅游总体上持支持态度，然而对旅游发展总体满意度一般。旅游的不利影响不突出，这可能与当地旅游的发展阶段和发展水平有关。随着旅游业的深入发展，要警惕旅游发展给当地居民带来的负面影响。

农户对不同问题的感知存在相关性，总体来看，农户对遗产认知、保护和传承意愿越强，对环境扰动的感知和生态保护的意愿越强烈。遗产旅游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促进农户对梯田系统的认知和保护。农户感知与家庭和个人特征因素相关，年龄和土地经营规模较大的农户对遗产的认知程度越高，而老年农户的环保意识较低，教育程度和家庭收入越高的农户对生态环境的保护意识越强烈。当然，受数据和研究方法限制，农户对农业文化遗产的感知影响机制还有待进一步深入研究。

(二) 政策启示

农户是农业文化遗产的核心要素之一，农户感知是相关保护政策制定的基础，消除农户感知的消极影响，也是政策调整的目标和方向。

一是强化资源生态保护农业文化遗产的多功能价值发挥要以生态系统的稳定和健康为前提。科学编制农业文化遗产地生态保护规划，划分重要生态功能区，明确生态保护要求。探索农业文化遗产的生态补偿机制，对遗产地重要生态功能和农户为保护环境而额外付出的成本进行补偿。针对部分地区水资源减少，土壤质量下降等问题，加强用水管理，启动土壤质量提升工程，加大投资力度，着力改善农田基础设施。

二是加强农业文化遗产保护宣教工作。通过举办各种培训班、民俗文化活动，使农户知晓农业文化遗产的内涵和保护要求，提高农户对遗产的认知程度，培养农户对传统文化的认同和禀赋资源的自珍。结合当地传统文化中敬畏自然的朴素观念，普及现代环保知识，增强农户的环境保护意识。

三是引导遗产旅游产业可持续发展合理引导农家乐、客栈等旅游服务业发展，防止对水、土等资源的过度消耗和对梯田造成不可修复的破坏。在承载力评价、适宜度分析等研究基础上，科学制定旅游发展规划，缓解旅游发展与生态保护的矛盾。在旅游发展的初级阶段，及早规避旅游发展带来的不利影响，加强对游客的宣传和教育，使游客尊重当地的风俗习惯和乡规民约，提升当地居民的旅游接待服务水平。

四是保障农户在遗产保护中的权益在就业安排与创业机会上更多地让原住民参与，使其在产业发展中真正得到实惠。在旅游发展中建立农户扶持基金，通过旅游业反哺农业，实现良性循环。提高农户梯田耕种的收益，引导农户开展特色、绿色种养，同时在市场开拓、农产品加工等方面给予相关主体一定的政策扶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