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世界著名地球化学家,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同位素地球化学家、天体化学家,并有科学巨人之称的美国加州理工学院教授沃瑟伯格(Jerry Wasserburg)于2016年6月13日因病去世,享年89岁。我们为失去这样一位世界顶级同行科学家而深感痛惜!为深切地表达中国同行科学家群体的悼念之情,并弘扬沃瑟伯格教授卓越科学成就和贡献所代表的科学探索和献身精神,追忆他那充满人格魅力的科学人生,本刊从本期起将陆续刊发编辑部专门组织的沃瑟伯格教授学生及合作者的纪念文章和介绍文章,以飨广大读者。本期先刊发沃瑟伯格教授的博士后、美国密西根大学教授张有学的回忆文章。
加州理工学院退休教授Gerald(Jerry)J. Wasserburg(沃瑟伯格),于2016年6月13日因病去世,享年89岁。沃瑟伯格是我的两位博后导师之一,是地球化学界的巨匠,一生成就斐然,获奖无数,培养了很多学界领袖。他的逝世无疑是地球科学的重大损失。
沃瑟伯格是属于诺贝尔奖级的学者。他发展了同位素分析方法与设备,开启了许多新同位素体系,发现了已绝灭核素26Al与107Ag,示踪了太阳系一些核素的来源,建立了太阳系早期演化的年代与历史,阐明了地壳与地幔的同位素演化,开辟了珊瑚的准确定年方法,等等。虽然地质界没有诺贝尔奖,但沃瑟伯格是与诺贝尔奖齐名的Crafoord奖的获得者。由于所有非诺贝尔奖领域包括天文、数学、地质等每年只授予一个Crafoord奖,我认为Crafoord奖比诺贝尔奖更难。沃瑟伯格退休后自己应邀写过一篇类似于自传的文章(Wasserburg,2003,Annual Review of Earth and Planetary Sciences),也许是对其人生与学术的最好总结(但沃瑟伯格2002年以后还发表了差不多50篇论文)。
我记忆中第一次与沃瑟伯格真正接触是1988年去加州理工学院做博后面试。该博后由沃瑟伯格与Ed Stolper(斯豆尔珀)两位教授联招。之前也许曾在会议上被介绍给沃瑟伯格,但没什么真正交往。去面试的前一天,我们系(哥伦比亚大学地质系)的一位海洋学教授Wally Broecker(伯柔客)要见我;现在想来可能是受我的博士生导师Dave Walker(行者)的委托。伯柔客说他刚从加州理工学院回来,听说我要去做博后面试,问我准备得怎么样。我于是介绍了我准备在加州理工学院讲的2个课题,一个是矿物在岩浆中溶解的动力学,另一个是用同位素探索地球早期演化。大概是我讲的过程中显得满不在乎,可能还夹了一点狂气,被伯柔客狠狠说了一通。大意是说:你要去的可是龙潭虎穴(lions' den),不仅有沃瑟伯格、斯豆尔珀,还有Claude Allegre(阿乐哥)与Karl Turekian(土锐垦)正在那访问,你竟然还那么狂,就等着被修理吧。了解到阿乐哥与土锐垦当时也在加州理工学院确实让我吃惊,因为这两位也是差不多与沃瑟伯格齐名的不好惹的学者,阿乐哥还与沃瑟伯格共享了Crafoord奖。而我要做的报告之一就是与阿乐哥唱反调的。当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在加州理工学院做报告,上了讲台竟然被吓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读传记中毒了,哈哈),直到惊醒。因此去加州理工学院的飞机上,我又认真理了一遍我要做的2个报告。在加州理工学院做2个报告,倒是有惊无险。与沃瑟伯格教授的个人交流还是比较紧张,他问了我做的课题,由此而考核了我对同位素与扩散的理解,包括解扩散方程。我领教了沃瑟伯格不仅对大方向把握得准,而且也很注重细节。
到了加州理工学院不久,沃瑟伯格邀请我与他共进午餐。这也像一次考试,他考量了我对物理、化学与地球化学的理解。具体问题记不清了,好像包括了光谱与简谐振动的能级,热力学,含水岩浆的结构,142 Nd同位素等。幸亏我的基础知识还比较好。我感觉到我们讨论142 Nd同位素时,他似乎明显很满意。他不知道我在研究生期间上地球化学这门课时,曾经写过一篇论文讨论灭绝同位素的应用,因此对这个体系有过一些研究,懂得比较透彻。
在加州理工学院做的课题是水在岩浆中的扩散,我后来把它扩展到氧在含水岩浆与矿物中的扩散。溶解于硅酸岩浆中的水主要以两种形式存在:中性水分子,与硅酸盐结构相连的羟基。硅酸岩浆快速冷却就成为硅酸盐玻璃。虽然沃瑟伯格的主要研究兴趣是用同位素研究太阳系的演化,但他对岩浆的热力学与动力学研究也颇有建树,50~60年代曾研究过含水硅酸岩浆的热力学,1988年提出了水在硅酸盐岩浆中的扩散主要是水分子的扩散,加上水分子与羟基的互相转换。同时,我的另一博后导师斯豆尔珀在80年代发展了用红外光谱测量硅酸盐玻璃中水分子与羟基的浓度,因此那时是首次可以直接测量水扩散引起的水分子与羟基的浓度曲线而研究水扩散的机理以及准确处理多种型组分的扩散。在博后阶段大概每一两个月与沃瑟伯格聊一次科研进展。除了感觉到沃瑟伯格对课题的把握以及对细节的注重外,也学到了如何同时推进几个科研课题。我最后总结的是:如果能够在关键问题上推进一个课题,那么这个课题优先。否则,是接近完成线的课题优先。如果这个课题卡住了,那么是次接近完成线的课题优先。写论文时,我常常写出一些不是很相关的细节,而且将新想法的发展过程或者一些失败的尝试写出来。沃瑟伯格告诉我,写论文不是写历史,没必要写出所有过程。但我还是没有真正学到沃瑟伯格的本事。
沃瑟伯格听学术报告极其认真,对自己领域的报告务求懂透。加州理工学院地球与行星科学系每周有几次学术报告。通常沃瑟伯格等大牌教授都会按时来到会场坐在前排,在报告期间经常考问报告人。有一次沃瑟伯格来晚了几分钟,每逢听不懂就问,结果报告人基本把开始几分钟讲的内容都重复了一遍。
在博后阶段我对沃瑟伯格教授的感觉是严肃的学者与严厉的长者,很少笑。有一次某华裔学生博士答辩后,沃瑟伯格宴请大家,去一个叫Panda Inn的餐馆。这是一个中国餐馆,沃瑟伯格问我们几位华人是否知道,我们都说不知道。到了后,有位在加州理工学院多年的学长说:哦,是这儿呀,我当然知道,但只知道中文名字(聚丰园),没注意英文名字。这把沃瑟伯格逗得像孩子一样笑了,说你看这Panda Inn的第一个字母P就比所有中文字加起来都大,你竟然没注意到英文名,而只看到了那么小的几个中文字。这个故事我后来多次讲给我的学生听,用来说明我们常常会视而不见,观察实验样品时常常只会注意到我们想要找的东西或现象。用英文说是“you only find what you look for”。虽然初听起来像是学术不端,但其实很多时候真是那样,包括显微镜下看薄片。只有非凡的观察者才能做到视而见,观察到自己并不专门注意在找的新现象。
我离开加州理工学院到密大任教后与沃瑟伯格的交流不算多。有一次电话聊天,我告诉他我最近的一个基金申请没有获得资助。据说他曾为此打电话给了我的基金项目主任抱怨了一番,但他没告诉我,我也没有向他证实此事,因此不知是否属实。但确实有几年我感觉拿基金项目比较容易。
我到了密大后,沃瑟伯格曾应邀访问过我们系。我与Alex Halliday(何乐得)两位教授做东。记忆犹新的是他的报告开始是两张图对比:一张图说多年前数据很少,做几个数据就能做一个整个地球演化的模型,而能解释数据的模型很多(当然最后被接受的模型不多)。另一张图说现在情况则相反,数据很多,没有任何模型能解释所有数据。因此我们学科现在更需要的是模型,需要有更多学者做模型。这番话让我产生共鸣(大概我记住的大部分都是让我共鸣的),而且觉得特别适用21世纪的地球化学研究。
晚上在我家招待他。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沃瑟伯格虽然不是特能说笑,但还是很能侃。主要聊了当年沃瑟伯格在芝加哥大学的经历,回忆了当年芝加哥大学的辉煌。印象深刻的是随便一个小实验员(Assistant,not Assistant Professor;实验室助理,不是助理教授)Robert Milikan(米粒侃,在芝大时间上与沃瑟伯格无重合)也能拿诺贝尔奖,而且后来成为加州理工学院的校长。沃瑟伯格加盟加州理工学院正是在米粒侃当校长期间。另有一位当时也在芝加哥大学做理论物理的Murph Goldberger(勾尔德伯格尔)后来也成为加州理工学院的校长。我们还聊了当时开始的一股思潮,认为终身教授体系(tenure system)造成教授变懒,应该取消。当时我们系因为有一位教授获得终身职位后基本不做科研了,因此也有人(包括我自己)有类似想法。沃瑟伯格说:“这是因为你们缺乏历史观与大局视野(原话我忘记了,当时他大概没有如此直白,虽然他一贯比较直白)。当年终身教授体系的设立是为了学术自由,保证教授的学术不受政治干扰。现在也许政治干扰少了些,但也还是不断,例如在生物领域有宗教势力反对学校教进化论,在地球科学领域有宗教势力反对地球年龄有几十亿年还有政治家反对全球变暖的研究。甚至社会上还有声音要将宗教对世界的解释与现代科学的理论在课堂上占同等地位来讲授。如果取消了终身教授体系,宗教或政治势力就有可能强迫大学解雇真正的科学家,破坏大学的学术自由也破坏科学研究体系。避免教授变懒应该来自于同事与同行的压力加上系里对教授认真做年度评估。即使有少数教授获得终身位置后变懒也是值得付出的代价,而且这些教授在获得终身位置之前还是做过不少贡献的(否则就拿不到终身位置了)。因此即使获得终身位置后慢下来了,也不是罪大恶极。”当然沃瑟伯格当时说得比我现在记忆的要有说服力得多。
有一次我提名某教授拿奖,该教授一直很高产,引用也高。我请沃瑟伯格写一封支持信。他说,你把你的提名信发过来给我看一看。我发给了他。没多久,他打电话过来说,你写的提名信太言过其实了。我问哪里?他说:你写了“该学者老早该获奖了”(“a major award is long overdue”)。其实该学者以前文章虽然多,但都是跟风研究(derivative work),不值得拿奖。最近倒是做了一些原创研究(original work),值得拿奖了。你要让我写支持信,就得把那一句删掉。我暗暗佩服沃瑟伯格不仅对后来人的学术贡献把握得准确而且也极其严谨认真。我在此之前与之后都做过一些提名,虽然经常有学者婉拒写支持信,但从来没有学者以修改提名信为条件才写支持信。我为他人提名写支持信时也从未提过条件。最后我尊重沃瑟伯格的意见,把那一句删掉了。沃瑟伯格也写了一封措辞推敲准确的支持信。
总之,我对沃瑟伯格教授的印象是一位严肃的学者与严厉的长者。他不仅在学术上有重大建树,而且对写推荐信或支持信这种“小事”都一丝不苟,他建设良好的学术环境方面有大局视野,还关心年轻学者的成长,确实是一位学界楷模。
作者系美国密西根大学教授,国际著名地球化学家,首位克拉克奖华裔获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