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海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  Issue (1): 128-134  DOI: 10.16497/j.cnki.1672-335X.202101014

引用本文  

徐晓红. 哈姆生的抗病、诊疗体验与创作[J]. 中国海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 (1): 128-134.
Xu Xiaohong. Knut Hamsun's Struggle Against Disease, Consultation Experience and Novel Writing[J]. Journal of 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 (Social Sciences), 2021, (1): 128-134.

基金项目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挪威文学经典在中国的翻译、传播与影响研究:1919—1949”(19BZW148)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

徐晓红(1978-),女,山东莱阳人,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翻译文学与中日精神医学交涉史研究

文章历史

收稿日期:2020-08-19
哈姆生的抗病、诊疗体验与创作
徐晓红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摘要:挪威第二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哈姆生早年经历坎坷,赴美打工期间曾罹患肺结核,后以异于常人的意志力击退了病痛,并从抗病体验中捕捉到新的创作灵感。自传体小说《饿》对各种幻想和狂态的描摹极其细腻,被德国精神科医生视为“精神医学临床治疗的范本”。哈姆生在创作低迷期深受精神分析师施特罗姆《神经过敏》的触动,并开始接受精神分析治疗,由此迎来了第二个创作高峰。参阅科伦著《汉姆生传》中对作家既往病史等的记述,对哈姆生抗病、精神分析诊疗与创作之间的相互作用做一探究。
关键词哈姆生    肺结核    神经过敏    精神分析诊疗    相互作用    
Knut Hamsun's Struggle Against Disease, Consultation Experience and Novel Writing
Xu Xiaoho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 Qingdao 266100, China
Abstract: Knut Hamsun, the second Norwegian Nobel Prize winner in literature, experienced ups and downs in his early years. He suffered from tuberculosis while working in the United States. He repelled the disease with unusual willpower later and captured new creative inspiration from the experience of fighting against diseases. Hungry, his autobiographical novel, in which he delicately depicted various fantasies and wild manners, is regarded by German psychiatrists as "a model for clinical psychiatric treatment". He was deeply touched by psychoanalyst Johs Irgens Strømme's Nervøsiten during his creative downturn, and began to receive psychoanalytic treatment, which ushered in the second peak of his writing. By referring to the description of the writer's past medical history in Kunut Hamsun: Dreamer and Dissenter by Ingar Kolloen, this article tries to explore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Hamsun's disease, diagnosis, psychoanalytic psychotherapy and writing.
Key words: Knut Hamsun    tuberculosis    nervousness    psychoanalytic therapy    interaction    

19世纪末,在西方现代小说兴起的大背景中,对个人心理冲突及异常心理活动的描摹成为新时尚,不少作家开始援用心理学、精神病学等知识,强化了对人物心理的探究,并引起了欧洲诸国评论界的瞩目。有“现代小说之父”之称的挪威作家哈姆生(1859—1952年)也不例外,[1](P602)他也涉猎过精神病学方面的书籍,计划“写出大量受心理学驱使的书”。[2](P54)1888年,他发表了自传体小说《饿》的片段,出现了“神经过敏”“神经症”等医学词汇,对遭受生理和精神双重饥饿的无名作家的心理进行了赤裸裸的再现。这种崭新的创作技巧让他在文坛上声名鹊起,也给予哈姆生很大的自信,并确信这种新的文学形式——“心理文学”是可行的。1890年,《饿》一书出版。同年,哈姆生在《我们的时代》杂志上发表《思维中的无意识生命》(From the Unconscious Life of the Mind)一文,提出要写现代人与众不同的心理特质,表现他们分裂混乱的思维,要把侵入他们头脑中的稀奇古怪和莫名其妙的思维还原出来。

① 哈姆生为192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他未接受系统的学校教育,仅上过252天学,通过自学成为职业作家。他是一个充满争议的作家,二战期间因支持纳粹遭到挪威政府的审判,一度被囚禁在精神病院中,并被没收所有财产作为罚金,最后在饥寒交迫中死去。哈姆生的长篇小说成就最高,民国时期三部长篇小说《魏都丽姑娘》《饿》《恋爱三昧》(又名《牧羊神》)出现了中译本,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大地的成长》在1985年有了简体字译本。近年,大众媒体上频繁可见哈姆生诺奖演讲词《向生命一切的青春举杯》以及《魏都丽姑娘》的摘译《什么是爱》,而对作家作品的深入研究相对匮乏。哈姆生的小说充满了“安全感与破裂”“大自然与技术”两极之间的紧张关系,他对现代都市文明一直抱有警惕的态度。2020年新冠肺炎肆虐全球,哈姆生的小说值得我们再次细读。

《饿》对落魄文人神经过敏心理的逼真描写,引起了临床精神科医生的关注,德国医生汉斯·库莱拉(Hans Kurella)想译出此小说,并视其为“精神医学临床治疗的范本”。[1](P83)也有人认为“《饥饿》对人们常常忽视的精神状态进行了深刻的心理学探索,甚至可以说精神分析学的探索,因而是现代主义小说的翘楚之作”。[3](P318)的确,《饿》中的异常心理描写与哈姆生自身症状存在高强度关联,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确立之前,此小说为人们对精神病学外延的认知做好了铺垫。哈姆生的写作体验也为疾病与创造力、神经过敏与创作的相互牵制关系之阐明提供了例证。

本文参阅挪威哈姆生研究者科伦(Ingar Sletten Kolloen)使用第一手材料写成的《汉姆生传》(Knut Hamsun:Dreamer and Disssenter),以哈姆生的家族病史、肺结核等抗病体验为线索,聚焦他如何通过创作进行自我疗愈从而确立起一种文学风格,并对他接受的精神分析诊疗做一分析,探究其抗病体验、精神分析诊疗与创作之间的关系。

一、哈姆生的家族病史

哈姆生出身于挪威北部诺尔兰郡的一个农民家庭,排行老四,有三个哥哥、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哈姆生外祖母家庭有家族遗传性的精神错乱,家庭成员中出现过上吊、跳河自杀者。大舅奥莱·奥尔森天性焦躁不安,嗜酒如命;二舅汉斯·奥尔森患有帕金森氏病;母亲托拉在生下第七个孩子后,健康状况急剧恶化,精神出现了异常。因家境贫寒,哈姆生在12岁时与妹妹一同被寄养在二舅家,得益于教区良好的教育环境,他眼界大开,在二舅的私人图书室饱读文学书籍,立志将来成为作家。但二舅对他的管教异常严厉,让他从事超负荷的体力劳动,他性格执拗,因常常做出对抗而遭到严重的体罚,加上母爱的匮乏,这让他的童年充满了很多痛苦而不堪的记忆。

哈姆生很早就对异常心理流露出一种强烈的兴趣,他在教区也常常做出一些让人感到匪夷所思的举动,他非常欣赏陀思妥耶夫斯基描写的“心灵的失常和心理的变态”。[4](P278)有研究者指出,哈姆生曾夸耀过“神经衰弱”这个词,今天则是“精神病的”或者“精神分裂症的”。[5](P228)他从小目睹过母亲精神失常的发作,会让他滋生出一种对异常心理较为天然的亲近感和好奇心,能够较宽容地看待精神疾病,不太会像普通人那样流露出强烈的排斥情绪。但另一方面,也不能排除他对精神疾病会有一种恐惧心理,即罹病恐惧,担心会遗传母亲的精神失常。

从哈姆生的家族病史而言,他有精神错乱的遗传负因, 一生又饱受神经过敏的折磨,曾罹患过肺结核、皮肤炎、湿疹、痔疮、前列腺肥大症、书写痉挛症、酒精依赖症等。与第二任妻子玛丽所生的大女儿埃莉诺尔(Ellinor Hamsun)曾患酒精依赖症和厌食症,一度出现过精神失常。[1](P408)但纵观哈姆生的一生,虽然有遗传易感性,在压力过大或发生不如意的事情后,容易感到身体不适,创作曾陷入停滞状态,但这仅是一种心因性的短暂的精神障碍,并未呈现出精神病的重要临床表征——人格和自我意识的分裂。从成名作《饿》,到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巨作《大地的成长》,再到90岁高龄执笔的《在杂草丛生的路上》,均可见他那旺盛不衰的创造力。正如诺贝尔委员会的主席霍尔斯陶穆对他的盛赞:“仅就艺术才华而论,没有任何一位挪威作家能与哈姆生相提并论,他的心智虽然有些飘忽不定,但却异常细腻,从本质上而言,他代表着一股喷涌、骚乱的力量。”[6](P102)

② 同“神经衰弱”。哈姆生小说《饿》的译者章铁民和《汉姆生传》译者王义国均使用了“神经过敏”,此文亦沿用“神经过敏”。在民国时期“神经衰弱”被视为一种文人病,常与“神经过敏”混用,两者的诊断实际上存在未分化的状态。例如,顔守民《讲述:神经衰弱(续)》(载《医事月刊》1923年12月第2期)中,不仅将神经衰弱视为“神经过敏”的一种症状表现,更是直接指出“神经衰弱别名神经过敏”。关于“神经衰弱”在中国的接受尚未得到系统整理,1869年美国乔治·米勒·比尔德(George Miller Beard)首次在论文中使用“神经衰弱”一词,是指因神经过度紧张引发的心因性障碍。明治末期日本开始引入西方医学,“神经衰弱”的诊断风靡一时,被视为“精英病”“学生病”。据笔者考察,“神经衰弱”是经由留日学生传入中国,1898年杭县汪有龄(1879—1947年)患上了神经衰弱,在医生的劝告下回国治疗。外务省外交史馆“在本邦清国留学生关系杂纂”(陆海军外之部3-10-5-3-2机密送第4号)中,保存了主治医生的诊断书。在最新版《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DSM-5)中,“神经衰弱”已被删除,但在中国因与中医“衰弱”概念非常契合,临床上仍然沿用此病名。

二、肺结核抗病体验下的书写

1874年,哈姆生独自前往南方,为了糊口四处打工,并利用一切机会广泛阅读。在挪威人向美国移民的大潮中,他也于1882—1884年、1886—1888年两次赴美,从事纯体力劳动,利用间隙进行文学创作和巡回演讲,宣传“心理文学”。但因长期从事高强度的劳作,加上急于成名的焦虑情绪,让他的身体承受力达到了极限。1884年6月,出现了严重的咯血症状,被确诊为肺结核。医生说只有两三个月可活,建议他停止工作以休养为重,并警告他不能再从事写作,否则会要了命。但哈姆生迫于经济压力,并没有条件进疗养院,在被宣告死期将至之时他仍然保持淡定,一边观察自己濒临死亡下的心理状态,一边不间断地写作。生理上的病痛让他的感受力更加敏锐,他觉察到灵感的火花四射,情感在纸上得到淋漓尽致的宣泄。他非常欣喜地发现他能捕捉到情绪的微妙变化,并付诸于笔端,这带给他一种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创作体验。这一时期发表了描写濒临死亡者心理的短篇小说《生命的片段》,《日报》主编称赞小说展现出了非常巨大的才能,这让哈姆生自信倍增。

德国维拉·波兰特在论证“心理病理学与创造性”的关系时,写道:“病人最初并非按艺术和美学的写作标准进行,他丝丝入扣地写下他的恐惧和感受。这些写下的东西日后竟然会偶尔显露其艺术价值,这也许能用艺术作为疾病的表象这一概念来描述。”[7](P262)哈姆生拼命想成为作家,抗病中一直维持着高涨的创作意欲,强烈的倾吐冲动交织了死亡恐惧和病痛感受。“阵阵剧烈的咳嗽让他直不起腰来,他很少能够忘记他的存在状态,也越来越难以维持在作者与写作对象之间的区别”。[1](P37)在疾病与创作的夹缝中,他摸索出了一种适合他的创作技巧,“把第一人称叙述者分裂成几个嗓音,那些嗓音被置于彼此之间的奇特对话之中,几个嗓音交替地做出观察,对彼此作出反应和评论”。[1](P41)哈姆生身上呈现出创作与疾病的相互作用,可谓非常贴近“艺术作为疾病的表象”这一概念。病痛引起强烈的情绪不适,在习惯性的写作驱动力下,真实的感受经由笔端流出,诞生的作品堪称一种病痛的“副产品”。哈姆生在这种贫病交加的极端境遇中,体验到创作内驱力所带来的身心状态的改变,对疾病与创作的相互牵制有了切实体会。之后他能反观自身精神状态,刻意置身于一种较为窘迫的环境中,重温抗病心境,并能主动地对心因性不适做出调控。

关于肺结核病,1882年罗伯特·科赫(Robert Koch)发现了肺结核菌。在工业化早期阶段的劳动人口中,肺结核的发病率特别高,当时社会上一般认为贫穷、糟糕的居住环境和工作条件、不健康的饮食是造成肺结核的主要因素,也有人认为这与患者的体质和心理紧张有关。[8](P165)在异国求生的哈姆生,面临巨大的生存压力,在异文化适应方面也非常不顺。他看不惯美国的都市文明,写下了专著《当代美国的文化生活》(The Cultural Life of Modern America),对美国文化进行了猛烈的批判。又迫切地想在文坛立足,对挪威“文坛四杰”易卜生、比昂松、约那斯·李、基兰德频频做出抨击。这让自己常常处于一种易受攻击、较为孤立的环境中,得到外部情感支持很少,人际关系异常紧张,精神上一直处于紧绷状态。种种因素的合力下,无疑会加剧他在异国生存的精神压力,终于令身体不堪重负而发出了信号。另外,美国米开塞尔指出:“极端的过敏性超过了承受范围,破坏了身体内部的自然平衡,就会发生让人不适的病象。”[9](P73)哈姆生当年在二舅生活的教区工作时,已有人发现他的情绪不太稳定,这种与生俱来的神经过敏体质是容易引发病象的。

哈姆生通过“以毒攻毒”的自虐式写作,以强大的自控力和意志力,最终将肺结核菌遏制住了,从中可见自然愈合力之强大。另一方面其抗病能力也是不可小觑的,少壮时期的劳作磨练让他形成了超强的耐压体质及承受力,未被肺结核击垮。

在18世纪疾病与文学关系较为密切,欧洲上流社会中甚至有人主动去感染肺结核,以与主流审美潮流相契合。19世纪末,浪漫主义运动达到了顶峰,肺结核带来的病态美备受浪漫主义作家推崇,他们将主人公的肺结核病赋予过多浪漫化色彩,而不太重视书写疾病本身的真实感受。哈姆生则不同,他罹患肺结核完全是由窘迫的境遇所致,曾与死亡之神擦肩而过,他对疾病的恐惧是切实的。他之所以不放弃写作,不单是为了宣泄病痛,还有一种强烈的成名欲望支撑着他,当然更重要的是习惯使然——他要不断地写。哈姆生不是戴着浪漫主义的有色眼镜去看待肺结核,而是活用了当事人视角,将重心放在病中异常敏锐的主观感觉上,描摹病痛带来的真实情感体验,以此获得了一种文学技巧。

据《艺术家与作品的精神分析》(Psychoanalysis of Artists and Their Works)一书的作者N.N.Drakoulidēs的观点,童年的创伤可通过倒错、神经症、升华三种方式得到缓解,只有升华才是通往艺术创造之路。日本的精神科医生兼作家加贺乙彦对此观点做了补充和阐发,指出升华是本能的化身,本能的能量一部分受到压制,一部分在现实中得到了满足,还有余下的便是升华。若本能的能量分配不均则会引发神经症,神经症可成为升华的取代物。换言之,神经症可通过艺术创作得到治愈。创作力在现实生活的苦痛和约束的激发下,会得到有效的提升。伟大的艺术家均受到现实层面的压迫,唯有苦痛会让才能开花。[10](P13)从哈姆生的生平及创作历程而言,此观点颇有信服力。

③ 原名小木贞孝,加贺乙彦在《文学と病跡学》(“文学与病迹学”)对日本病迹学研究的方法、发展过程等提出了尖锐的思考。刊载于《文史哲》2005年第6期的张蕾《狂气、病迹学与文学创作——兼论日本文学病迹学研究》一文,由“病迹学的发展史”“精神异常和创作行为之间的互动关系”“日本的病迹学研究”三部分构成,是对加贺论文部分核心观点进行的翻译。有鉴于国内对日本病迹学研究的相关介绍尚不系统,且不可避免地对研究对象带有精神疾病诊断的色彩,此文暂不使用“病迹学”的表达。

三、神经过敏与《饿》的创作

哈姆生在克里斯蒂安尼亚度过身为无名作家极其艰难的那几年,急于成名的焦虑折磨着他,尤其对光线、声音的刺激非常敏感,显现出严重的神经过敏症状。之后写下的《饿》,对饥饿产生的荒诞、毫无逻辑的混乱心理,对各种幻想和狂态的刻画极为细腻,[11](P32)神经过敏当事人视角赋予了他文字一种强烈的真实感,那种对卑微又清高的饥饿文人心理赤裸裸的揭示直抵人心。这也是《饿》获得极高评价的关键原因。

④ 例如,上海图书馆珍藏的《饿》原版本有某读者的留言,写道:“这完全像一个患热病者的呓语录。但其中幻想的奇妙,纤细,非身历其境那能为此入微!?全书妙在语无伦次,为离骚然,语益乱,愈见其忧思之深也!难得译笔为此的生动,逼真,流利,为本书生色不少。署名诩□,1930年5月20日于上海复旦。”另外,鲁迅、曹聚仁等也对哈姆生的饿者心理描写表示钦佩,可参阅鲁迅《文艺与政治的歧途》、曹聚仁《说饿》。

加贺乙彦指出,创作中反映疯狂与因疯狂而创作是根本不同的。对于前者,精神病学尚能够发言作某种解释,而对后者却只能保持沉默。换句话说,站在精神病学的立场上,可以论及创作行为的心理背景,但不能触及到创作行为本身的秘密。[10](P11)若对哈姆生的创作行为做一分析,他是经过了长达十多年的文学积累期,一直在培育一种高超的语言表达能力,直到将自身体验进行还原式描摹的《饿》的诞生,才确立了自己的写作风格,才在文坛上立足。

《饿》写出了他本人的切身体验:“我的头发大批地脱落,我的头痛得要命,尤其是早晨;而且我的神经过敏已经到了极点。我每日将我的手包在布片里坐着写字。因为我不能忍受我的呼吸触着它们。”[12](P144)哈姆生的传记作者科伦说:“他的神经细腻而又敏感:在写作的时候,他有六个星期的时间都在他的左手绑上一条长围巾,因为他自己的呼吸吹在皮肤的表面,他都不能忍受。”[1](P285)神经过敏的疾病赋予了哈姆生一种独特的观察视角,将自身体验做出了切实的描摹,这一过程中体现出疾病与创作具有相互牵制的关系。哈姆生的创作行为中清晰可见神经过敏对创作的促进机制。

精神疾病的诊断本来就不是依赖于生物的、客观的量化数值,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病患的自述,这种自述往往会对医生的诊断形成干扰。患者在描述症状及不适的过程中,其语言表达能力、对病症的医学认知以及自述中是否使用过诸如“神经过敏”等词汇,很有可能影响到医生的诊断。医生所受的专业训练是以自然科学和实验观察为主,注重理性思维和逻辑思维,病历中的症状书写往往单调而千篇一律,而作家感性思维发达,洞察力敏锐,能够用贴切的语言描摹病痛和不适。作家哈姆生就做到了用细腻贴切的感性语言,对神经过敏者的妄想、癫狂等症状进行真实的描摹,在某种程度上也扩大了人们对病感的认知。

⑤ 例如,《饿》第二部分主人公“我”沦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冒用假名在看守所借住了一晚。此夜他几乎无眠,流露出一个神经过敏者的种种不安:“我从床上坐起,振起我的手臂。我的神经过敏已经克服了我,什么都不生效力,任凭我怎样设法抵抗它。我坐在那里,成了各种极离奇的妄想的一个俘虏,倾听着自己低吟着的催眠歌,流着因努力想把自己镇静下来而流的汗。”参见章铁民译《饿》,水沫书店1929年版,第95页。之后不久,“我”再次陷入窘境,在求职无果、典当不成、又饥又饿的状态下,做出了自伤行为。引用如下:“我又开始自作孽,故意将我的前额撞上灯柱,将我的指甲挖进我的手掌,当我的舌头发音不清楚时,便癫狂地咬它,每一度受了剧痛,便狂笑起来。”接下来的一段又写道,“我觉得我的血液里有着癫狂;觉得癫狂在我的脑筋里的抽痛。”参见章铁民译《饿》,水沫书店1929年版,第130、131页。

四、哈姆生接受的精神分析诊疗

进入20年代,哈姆生已过60岁,步入老年的他极其惧怕身体的衰老,为了保持荷尔蒙平衡,让奥地利医生欧根·施泰纳赫(Eugene Steinach)对他施行了输精管缝合手术。但日常生活的细节很容易让他惶惶不安,他患上了社交退缩症,而且右手颤抖厉害,越发担心遗传了二舅的帕金森氏症。创作上也一蹶不振,小他23岁的妻子玛丽正投身于儿童文学的创作,而哈姆生对创作力衰退的焦虑日益严重。他实在受不了身体频频发出的焦虑神经症的症状,尝试过电击疗法、按摩,服用十多种特效药也未见缓解。1925年11月,当他在《晚邮报》上看到约翰·伊尔根斯·施特罗姆(Johan Irgens Strømme)著《神经过敏》(Nervøsiten)的广告后,非常兴奋,马上购入此书,读后深感共鸣。最让他感动的是书中写道“神经质的人应该被看作位居社会中最优秀的人之列”。[1](P288)施特罗姆毕业于奥斯陆大学医学院,在瑞士苏黎世精神病专科医院接受过精神分析治疗的训练,后在奥斯陆开设了私人精神分析诊所,当时已有十五年的从医经历。

众所周知,维亚纳医学学派的兴盛,催生了以弗洛伊德为代表的精神分析学说。该学说曾受19世纪以前文学艺术史的潜在影响,首次对神经症和精神病的发病机制进行了探究。1895年,弗洛伊德和布洛伊尔合著了《歇斯底里研究》,从文学作品中获得启示,发现了潜意识,[13](P5)这为精神分析学说的诞生奠定了基础。弗洛伊德指出歇斯底里的根源即潜意识的存在,认为潜意识是一种被心理压抑的冲动和原始本能所组成的领域,须经外力的引导和启发,解除了精神压力后才能被意识到。潜意识理论出现后,先是引起了一些受情绪问题困扰者的关注,他们尝试从当事人视角进行学习并开展研究,这奠定了精神分析可缓解情绪问题的基调。常规的精神分析以泛性论为核心,在以作家为对象的精神分析中,具体探讨其如何受到力比多的驱使而进行创作,因过于聚焦对性压抑的挖掘,得出的结论往往缺乏信服力,此点深受诟病。

哈姆生与施特罗姆通过几次信后,1926年1月前往奥斯陆施特罗姆的诊所,开始接受精神分析治疗。精神分析治疗的核心技术是自由联想,注重培育患者与医生的合作关系,重视挖掘患者自身未意识到的心理冲突,通过回溯过往以找寻症状形成的源头,让其对潜意识中的“情结”做出洞察。医生先让哈姆生在完全放松的状态下讲述梦境,将他受到的压抑结合童年创伤做一勾连,剖析其内在冲突。哈姆生对施特罗姆是信赖而放心的,他阅读《神经过敏》的导论像是重温一遍当年创作《饿》时的心境,借助此书他进一步强化了对神经过敏病理学的认知。医生对这位大作家的生平与作品非常熟悉,哈姆生也对《神经过敏》深有共鸣,两人成功地构建起信赖关系,在整个治疗过程中他几乎未出现阻抗。施特罗姆分析了哈姆生的潜意识和内心冲突,认为他最好的作品是产生自他人格的截然对立之间的巨大紧张,[1](P299)并帮助他与童年创伤等体验拉开距离而做出审视,帮助他走出自我束缚。常规精神分析治疗大致需要1—3年的时间,而哈姆生仅花了两三个月便感到状态大好,并有了构思新作的冲动。

我们不禁会有疑问,哈姆生在诊疗中到底是消除还是重新认识了神经过敏的“病感”?仅凭目前资料很难做出精准的识别。由增龄而引起身体状况的恶化,以及长期受神经质困扰而引发的躯体不适,会强化他的罹病恐惧。遗传易感性交织长期持续的神经过敏及焦虑情绪,无疑会加重他的恐惧情绪,严重的话,极有可能引发神经功能紊乱等不适。这些症状是可以通过谈话疗法等进行缓解的。另一层面,哈姆生对病态事物超乎寻常的敏感,让他形成了某种心理定势,容易意识到自己的神经过敏,并主动对“可操控”的病理因素进行自我抑制。是否也有这样一种可能,他有意不让医生完全消除他的“病感”,而这种“病感”是能助力创作的,不用说他比医生更加清楚疾病与创造力的相互作用。

需要指出的是,哈姆生接受精神分析治疗前,已对精神病学类书籍有所涉猎,在施特罗姆的暗示下,他对梦境的讲述疑似铺开了小说的情节,医生听到后第一感受是这与他小说的风格和节奏非常相似。倘若医生从未阅读过哈姆生的小说,则不会有两者对比的感受,继而做出可操作性的、建设性的诊疗意见。哈姆生在精神科医生的疏导下克服了社交恐惧,认同医生的观点——内心冲突正是他写作的熔炉,写作始终都是产生自他本人的内心矛盾。[1](P300)通过医生的疏导,他接受了自己要与神经过敏带来的内心冲突共处,对心理小说模式再次涌出自信,并提高了自我接纳度。不久哈姆生创作力的再次爆发,完成了长篇小说《漂泊的人》,并深受好评。这说明了他所接受的精神分析诊疗发挥了作用,也让施特罗姆等治疗师对精神分析之科学性、可靠性坚定了信念。可以说精神科医生施特罗姆与哈姆生联手实现了“高性价比”的诊疗,彼此又非常巧妙地“成就”了对方。

施特罗姆的年轻同行特里格韦·布拉托伊(Trygve Braatøy)也基于对哈姆生小说的阅读体验,对作家性格与作品做了深入研究,1929年在哈姆生七十岁生日前后出版了专著《生活的循环》(Livets Sirkel)。布拉托伊借助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分析了哈姆生的性格及驱使他创作的内在动力。他毫不费力地发现哈姆生小说中所有主人公具有的特征,即“需要征服那些感动了他的人”“强烈的冲突和巨大的情绪改变”“总是生活在对于他们自己境遇不安的感觉中”。[1](P308)哈姆生刻意做出不屑一顾的姿态,实际上他认真阅读了该书,并未对布拉托伊的观点做出驳斥。

中村古峡在《精神分析与现代文学》中指出,“精神分析家的文学评价,并不从作品上,也不从文学者的个性上,而是从艺术家特有的心理过程的科学的洞察上来施行的”。[14](P126)施特罗姆与布拉托伊在运用精神分析理论时,避免了对作家性心理的过度挖掘,他们借助对哈姆生生平及作品的深入了解,聚焦其童年创伤,驾轻就熟地对他做出病理学分析,堪称做出了一种带有临床诊断意味的作家论。哈姆生的精神分析诊疗中亦呈现出医学与文学的相互作用。施特罗姆他们能汲取哈姆生文学的滋养,扩大对异常心理的认知维度,并能辅以精神分析理论,对作家创造心理赋予科学的洞察,这可谓完成了一场医学人文诊疗。

⑥ 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系,毕业后入夏目漱石门下,后投身于精神医学、变态心理学的研究,1917年创办“日本精神医学会”,发行《变态心理学》杂志。在以患精神分裂症胞弟为素材而创作的小说《壳》中,流露出对以吴秀三为代表的日本精神医学界的愤懑。1931年在千叶创立中村古峡疗养所,收治精神病人,作家中原中也曾入所治疗。

哈姆生接受施特罗姆诊疗的过程中,他对梦境的讲述是有选择性的,让医生释梦的内容是可自控的,并自行决定接诊次数以及结束时间,整个治疗中他掌握了主导权。与此形成对照的是战后被囚禁在精神病院时,所接受的挪威权威精神科医生加·兰菲尔德(Gabriel Langfeldt)的粗暴诊疗。兰菲尔德通过笔谈对哈姆生进行精神检查,后用大量的问答形式对他做出司法精神鉴定,最终配合当局做出了“精神官能永久性受损”的诊断。哈姆生对此诊断非常抗拒。其实在被囚禁的119天中,他一直在偷偷记日记,并娴熟地做出一些怪异举动,让医护人员误以为他是真的精神失常,从而对他放松了警惕。住院期间他使用《饿》中的双重视角写了小说《在杂草丛生的路上》,1949年出版后深受好评,他再次用作品向人们确认了他作为挪威天才作家的地位,也是向兰菲尔德的肆意诊断做出了有力的谴责。

五、结语

使用精神分析理论创作戏剧和小说、有弗洛伊德“双影人”之称的显尼志勒(Arthur Schnitzler),毕业于维也纳医科大学,1886年11月师从精神病学教授台奥多·迈纳特,行医多年后开始进入维也纳文学圈。在他登上文坛之时,《饿》早已出版多年。当年弗洛伊德《梦的解析》初版本也仅印刷了六百册,整整过了八年才售罄,远不如《饿》在欧洲诸国的人气和影响。这不禁让我们猜想:哈姆生提出“心理小说”宣言的《思维中的无意识生命》,以及《饿》对神经过敏做出的细腻而逼真的描摹,是否也对弗洛伊德释梦理论及显尼志勒转向文学有所影响呢?

高滔在《近代欧洲文艺思潮史纲》中,基于“反对观念论的艺术论的立场”,概括了世纪末文学的特质,即“世纪末的来路——时代生活暗面的解剖”,认为在物质文明的进步中,文人和知识分子的神经变得异常敏锐,指出“都会的文学全带着神经衰弱的气味”“只有精神成了敏锐的,于是造成了所谓都会病的精神病的状态,这几乎是近代人共有的倾向”。[15](P295)虽然哈姆生与弗洛伊德、显尼志勒未曾谋面,但他们均在近代人病态心理方面做出了独自探索,说他们之间有“神交”也不为过。

被誉为“中国现代派鼻祖”的施蛰存,早期小说《纸钱》《廉价的面包》《恢复名誉之梦》等,已初露以心理分析见长的端倪。二三十年代,他翻译了显尼志勒与哈姆生的小说,同时将精神分析理论纳入小说创作中,描写都市男性性压抑的《魔道》和《夜叉》,被视为使用精神分析手法的典型作品。但迄今为止,很少对他如何汲取哈姆生滋养做深入探究。受语言等因素的制约,哈姆生小说中译本数量少,国人在哈姆生研究方面存在很大的局限性,远未触及其文学的核心。哈姆生文学的精髓尚待我们继续深入探究。

⑦ 有关论述详见拙文:施蛰存早期文学活动初探[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1(7);(日文)日本·中国におけるハムスン受容(日本和中国对哈姆生的接受)[J].现代中国, 2012(86);(日文)未亡人の「生の叫び」——施蟄存とハムスン、シュニッツラーの比較研究(未亡人的“生之呼喊”——施蛰存与哈姆生、显尼志勒的比较研究[J].现代中国, 2013(88);(日文)施蟄存文学研究——1920、30年代の創作·翻訳活動を中心に(施蛰存文学研究——以二三十年代的创作与翻译为中心)[D].东京大学大学院人文社科研究科博士学位申请论文,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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