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海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  Issue (6): 91-100  DOI: 10.16497/j.cnki.1672-335X.202106010

引用本文  

刘怀荣, 梁志贤. 论孟郊诗歌的身体书写[J]. 中国海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 (6): 91-100.
Liu Huairong, Liang Zhixian. On the Body Writing of Meng Jiao's Poems[J]. Journal of 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 (Social Sciences), 2021, (6): 91-100.

作者简介

刘怀荣(1965-),男,山西岚县人,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特聘教授,中国古代文学学科带头人,主要从事魏晋南北朝唐代文学研究

文章历史

收稿日期:2021-07-06
论孟郊诗歌的身体书写
刘怀荣 , 梁志贤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摘要:身体书写与孟郊诗歌风格的形成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孟郊诗歌对疾病和衰老都有非常出色的艺术表现,他通过身体书写,塑造了一个衰老、多病的自我形象,使壮志难酬与衰疾恐惧交织的情感体验得到了充分的宣泄。同时,以身体为参照,将观察的目光聚焦于自然景物,也是其身体书写的一个突出特点。孟郊诗歌的身体书写,以独具一格的意象、巧妙的手法及生新的语言,呈现出独具一格的艺术魅力,不仅推动了中唐诗歌审美观念的转变,对当时及后世诗人产生了积极影响,在文学史上也具有重要的意义。
关键词身体书写    身体观照    衰颓    冷硬    劲峭    
On the Body Writing of Meng Jiao's Poems
Liu Huairong , Liang Zhixia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 Qingdao 266100, China
Abstract: Body writing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formation of Meng Jiao's poetic style. Meng Jiao gave excellent artistic expression to disease and aging in his poems. He also created an aging and sickly self-image through body writing, which is a full cathartic experience of unfulfilled ambition and fear of aging. Taking the body as a reference and focusing on the natural scenery is also a prominent feature of his body writing. The body writing of Meng Jiao's poems presents a unique artistic charm with its unique image, ingenious devices and vivid language. It not only changes the aesthetic concept of poetry in the mid-Tang Dynasty, but also has a positive impact on the poets at that time and of later generations, and is also of great significance in the history of literature.
Key words: body writing    body observation    aging and weak    cold and hard    vigorous    

在面对疾病、死亡的威胁时,人最容易流露出自己的真情实感,对自身的身体状况也会给予更多的关注,从而引发出全新的人生感悟。孟郊就是一位高度重视自我身体的诗人,他的诗歌创作标新立异,不论是诗歌题材、内容,还是语言、风格都有鲜明的创新,身体书写则是他实现艺术创新的重要突破口之一。虽然,卢照邻、杜甫等诗人已在身体书写方面做了一定的探索,但从以身体书写大量入诗,且对诗歌语言和艺术特点产生了重要影响的角度而言,孟郊无疑是主要的先驱者之一。就笔者所见,有关孟郊诗歌身体书写的研究,不仅已有成果较少,而且学术界至今尚未给予应有的重视。因此,系统探讨孟郊诗歌中的身体书写,有助于深化孟郊研究和推进医疗文学研究。本文中的身体书写,是指诗歌中与身体有关的艺术表现,既包括自我身体感觉及由此引发的情感体验,也包括以身体为喻的抒情写物。

① 就笔者所见,目前专论孟郊诗歌身体书写的论文只有一篇,即徐永东《论孟郊诗歌的身体书写》(《宜春学院学报》2019年第1期)。该文在把“身体书写”定义为“是以描写身体的生理器官及其体验为中心,辅之以身体立场关照(笔者按:“关照”似应为“观照”)外在对象的创作方式”的前提下,重点讨论了孟郊诗歌身体书写的两种方式。一是“身与物的互动”,论及“身体的对象化”“对象的身体化”;二是“身与感的贴合”,谈到了摧折感、衰老感、疼痛感。由于篇幅短,论述相对简略。此外,诸如孟郊诗身体书写的心理表现、对诗歌创新的独特意义及在诗歌史上的影响等均未论及。还有部分论文对孟郊诗歌身体书写略有涉及,如罗时进、童岳敏《寒天中高耸瘦骨的孤鹤——论孟郊诗骨寒神清的审美取向》(《苏州铁道师范学院学报》2002年第1期),在第一部分讨论第二个问题,即“调苦声寒”时指出,孟郊“在不少诗篇里真切地描写了个人的病态,表现了自己在贫病折磨中的种种感受,刻画了一个久病衰弱者的形象”,并有简要分析;蒋寅《孟郊创作的诗歌史意义》(《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第2期)在第三部分“主观化的艺术表现”中指出,“他(笔者按:指孟郊)对贫病的描写采用了一个新的角度, 即由心理层面转向生理层面。······他写衰老不是像前人那样属意于白发、苍颜, 或用衰老、迟暮这些概念化的字眼, 而是直接描写肢体和骨骼的生理感觉”。并结合具体诗作有所讨论。在这些文章中,“身体书写”主要是服务于各自的讨论重点,故都未做深入细致的展开。

一、由自我到外物的身体观照

孟郊诗中常常出现发、泪、肠、骨等身体意象,体现出孟郊对自身细致的观察。他还塑造了衰老多病的自我形象,充分表现了内心的愁苦与凄伤,但孟郊的目光并未停留于此,他还借身体来观照外物,赋予外物以人的形态与性格,从而完成了对外物的“身体化”表现。

孟郊对自己的身体进行了细致的观察和了解,并且不避讳将身体作为诗歌描述的客观对象。在孟郊的诗歌中,诸如泪、发、肠等身体意象往往与一些修饰性的词语共同出现,表现诗人的身体或情感状况。不同的修饰词还会表现出不同的情感特点。如“洒泪双滂沱”(《哭刘言史》)用动词“洒”表现了诗人的悲痛之深,[1](P478)“独泪起残夜”(《自商行谒复州卢使君虔》)用形容词“独”表现诗人的孤独,“听乐离别中,声声入幽肠。晓泪滴楚瑟,夜魂绕吴乡。几回羁旅情,梦觉残烛光。”(《长安羁旅》)写“楚瑟”之声“入幽肠”,催化羁旅之愁,诗人从“夜”到“晓”,梦回数次,泪流不止。孟郊诗歌中的“发”意象出现的次数也很多,一般被用来表现诗人壮志未酬的失落以及对亲友的深切感情。如“一别一回老,志士白发早”(《怨别》)表现离别的忧伤以及自身年老的痛苦,“初识漆鬓发,争为新文章”(《吊卢殷十首》其七)、“白首忽然至,盛年如偷将”(《吊卢殷十首》其七)写与卢殷相识之时两人鬓发都还漆黑,正值盛年,而后仿佛忽然之间头发就变白了,诗人已老去,卢殷更是已经去世,形成了鲜明的今昔对比,抒发了对友人的哀悼和对时间流逝的恍然。孟郊笔下“肠”意象的内涵也很丰富。如“别离三断肠”(《汴州离乱后忆韩愈、李翱》)、“离肠绕师足”(《送淡公十二首》其九)抒发了诗人对友人的深切思念;“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赠别崔纯亮》),通过描写进食后肠道的感受,来表达诗人内心的愁苦。荠菜鲜美可口,歌声令人快乐,但带给诗人的却是“苦”和“无欢”。之所以出现这样反常的体验,是因为天地虽宽,自己却“出门即有碍”。这其实是诗人落第后深沉的痛苦和对天道不公的质问。《上达奚舍人》曰:“贫士在重坎,食梅有酸肠。万俗皆走圆,一身犹学方。”以“肠酸”的生理感受,写出了诗人身处人皆圆滑、我独方正之困境的独特情感体验。另外,孟郊诗歌中还有“耳”“骨”“齿”等意象,均体现出孟郊对自身身体的关注。

② 本文所引孟郊诗,除另有标注者外,均出自华忱之、喻学才:《孟郊诗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为免繁琐,以下引用只列篇名,不再一一标注出处。

从孟郊诗歌的身体书写内容来看,他并不是在突兀、生硬地描写自己的身体,而是将自身的身体状况与所要表达的感情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化无形为有形,力求使感情通过文字呈现在读者眼前,让人感同身受。

疾病和衰老是孟郊身体书写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使孟郊对自我身体的感受更加敏锐,也使孟郊诗歌的内容更加多样化。孟郊诗也有直接说明自己患病的,如“病狂不可周”(《游枋口二首》其一)、“衰瘵婴残身”(《与王二十一员外涯游昭成寺》)、“心绪病无悰”(《凭周况先辈于朝贤乞茶》)、“老病但自悲”(《上昭成阁不得于从姪僧悟空院叹嗟》),但更多的是对因疾病而引起的生理反应的具体描述,如《秋怀十五首(其二)》中写到“席上印病文,肠中转愁盘”,诗人的床席上都印上了病纹,说明因病卧床时间较长,而“肠中”一句则将诗人难以排解的生理不适与精神愁苦巧妙地加以具象化;“疑怀无所凭,虚听多无端”(《秋怀十五首》其二)、“鬼神满衰听,恍愡难自分”(《秋怀十五首》其五)则从听觉的角度写诗人因病而精神恍惚,出现幻觉,表达出诗人的虚弱与痛苦。孟郊描写自身患病情况时侧重于展现自身的生理反应,十分细致具体,这在前人诗中还不多见。

塑造多病衰颓的自我形象,也是孟郊诗歌身体书写的一大重要特点。孟郊经常在诗中提到“老”字,直言自己的衰老。

瘦郭有志气,相哀老龙钟。(《劝善吟醉会中赠郭行余》)

无子抄文字,老吟多飘零。(《老恨》)

日短觉易老,夜长知至寒。(《商州客舍》)

老力安可夸,秋海萍一根。(《上昭成阁不得于从姪僧悟空院叹嗟》)

幽苦日日甚,老力步步微。(《秋怀十五首》其十一)

“老”在孟郊笔下也不仅仅是“老龙钟”“老吟飘零”“觉易老”的表面感觉,而是与自身气力结合在一起。如“秋海”句,含义就极为丰富。“萍”本一年生水草,浮生于水中,无自主之力。“秋”字表明此水草已枯萎,且是孤零零的“一根”,却又置身于“海”中。短短五字,借波涛汹涌、气势磅礴的大海与枯“萍”间的巨大反差,将诗人之“老力”转化为可见的动态画面,形象地呈现出来。

发白、眼花等衰老的生理现象在孟郊诗中也有所体现,如“愁与发相形,一愁白数茎”(《自叹》),以“愁”与“发”、“一”与“数”的对比,写出瞬间的因果变化。借发白之神速,来突出愁绪之深重。“孤叟何所归,昼眼如黄昏”(《上昭成阁不得于从姪僧悟空院叹嗟》)则故意将昏花老眼称为“昼眼”,却又以“黄昏”为喻。在“昼”与“昏”的反差中,突显了“昼眼”的昏花程度,写出了诗人几近失明、孤老无依和晚景凄凉的悲哀。

诗人还通过今昔对比来展现自身的衰老,如“少年一日程,衰叟十日奔”(《出东门》)、“少壮日与辉,衰老日与愁”(《冬日》),将少年与老年进行对比,更加突出当下的老弱。另外,诗人常用“残朽”“败力”“衰步”“残悴”等词形容自身,表现出迟暮之感。与前人不同的是,孟郊会通过描写自身具体的生理感觉来表现衰老。如《秋怀十五首》其十三:“霜气入病骨,老人身生冰。衰毛暗相刺,冷痛不可胜。”写诗人因年老而更加不堪寒冷的苦况,让本来无形的“霜气”落到实处,变成附着在人身上的“冰”,突出了老弱的病体对于寒冷的敏锐感受。后两句又以“衰毛”相刺的“冷痛”感,来进一步突出“霜气入病骨”的体验。作者还用“入”“生”“刺”等动词,不仅呈现出病体感受的细节、过程和结果,也将他自己的身体感觉化为类似视频的可见动态形象。其语言表达的细腻和对主观感觉的捕捉力、把控力,均给读者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可以看出,“老”在孟郊诗中不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而是一个可诉诸多种感觉的鲜明生动的形象。

在关注自身的同时,孟郊也借身体来观照自然事物。他还常将自然景物与“齿”“牙”“肠”“涎”等与消化系统密切相关的意象结合起来,字里行间充斥着撕扯感与毁灭感。

冰齿相磨啮,风音酸铎铃。(《寒溪九首》其四)

石齿嚼百泉,古风号千琴。(《峡哀十首》其六)

老肠未曾饱,古齿崭岩嗔。(《峡哀十首》其四)

峡晖不停午,峡险多饥涎。(《峡哀十首》其三)

孟郊用“冰齿”“石齿”等意象赋予自然景物生命力,并用“磨啮”“嚼”等词语化静为动,使原本平常的景物立显生动。孟郊诗中的山和水是贪婪的,他笔下的山水是饥饿的,还流着口水,似是食人的怪物。他巧妙地将形容人类进食的动词套用到山水景物上,如“呀彼无底吮”(《峡哀十首》其一)形容峡波张口吮吸,只要人身陷泥沙,就会遭遇不测之灾;“渴罪呀然浔”(《峡哀十首》其六)将谗人比喻成急于犯罪的峡虬,在江边张口吃人;“饿咽潺湲号”(《峡哀十首》其七)形容水流流动,像是因饥饿而不住吞咽,赋予了山水景物贪婪的性格,营造出一种恐怖的氛围。山水景物一直是文人墨客心中的净土,他们笔下的山水或秀美,或壮丽,形象大都是正面的,而孟郊对山水的描写却取象险怪、奇特,处处透露着恐怖气息。

孟郊对自我身体进行了细致观照,在身体意象前冠以不同的修饰性词语以表达不同的情感,并通过直接叙述自身患病情况以及具体描绘疾病引起的身体反应,向读者展示了自身多病的状态;通过直言自身的衰颓和老病,将诗人现在的身体状态与过去进行对比,塑造了衰老多病的个体形象。可以看出,孟郊拓展了表现老、病的方式,为诗歌创作提供了新的发展方向。他还将山水景物比作身体来加以铺叙渲染,从而颠覆了山水景物的传统形象。总之,孟郊既观照自身,又立足自我身体观察外物,赋予了外物人的生理特征,从而为山水之美的摹写开辟了新的表现之路。

二、失意与衰颓交织的诗情

孟郊的一生都不如意,仕途的坎坷和亲友的离世给他带来了巨大打击。作为一个体弱多病的诗人,孟郊在面对生活的挫折时,多将对自我身体状况的观照与深沉的情感表达融为一体。因而对衰疾和死亡的忧惧,往往与壮志未酬的苦闷、伤别悼亡的恐惧交织在一起,构成孟郊诗歌情感的主色调。

其一,“徒怀青云价”的苦闷。孟郊生于天宝十载(751年),“安史之乱”爆发时,他才四岁。在他成年时,朝廷政治腐败,藩镇割据,民生凋敝,大唐帝国已日显衰颓之势,而他自己在仕途上又备尝坎坷。因此,强烈的世道乱离感和人生失意感,往往见于诗中。如其《乱离》云:“天下无义剑,中原多疮痍。哀哀陆大夫,正直神反欺。”贞元十五年(799年),陆长源因欲以严厉的法度整顿军队而引发兵变被杀,这首诗即诗人为哀陆长源所作。华忱之把“无义剑”解释为孟子所谓的“无义战”,藩镇作乱是不符合“义”的,但当时的社会动乱已经蔓延成势,灾祸频生。诗人认为在这种情况下陆长源的举动是正直的,却招致祸患,因而令人倍感哀伤。诗人用“疮痍”来形容战争后社会的破败与百姓的困苦,形象地表现出当时国家的病态。又如《杀气不在边》云:“况余隔晨昏,去家成阻修。忽然两鬓雪,固是一日愁。”作此诗时,诗人正旅居河南。因为当时藩镇作乱,回家的道路阻隔重重,诗人无法侍奉亲长,只一天的功夫,就愁得两鬓花白。透过诗人对头发变化的描写,我们可以看到时局的紧张和个体在动乱社会中的悲苦。孟郊早期对自己的前途大概也是非常有信心的。华忱之《孟郊年谱》贞元七年(791年)记载:“秋,东野于湖州举乡贡进士,旋往长安应进士试。”[1](P520)他怀着激动的心情到长安应进士试,结果竟两次落第,在长安受尽白眼。诗人敏锐地感受到来自权门贵族的排挤。《旧唐书》卷一六四《王播传附王起传》记载: “先是,贡举猥滥,势门弟子,交相酬酢,寒门俊造,十弃六七。”[2](P4278)当时的科举考试还是在权门贵族的操控之下,下层寒士想要入仕十分困难。而孟郊又是一个“拙于生事,一贫彻骨。裘褐悬结,未尝俯眉为可怜之色”的人,[3](P101)所以更难融入官场。贞元七、八年间(791—792年)初至长安应进士试时,孟郊曾作《灞上轻薄行》讽刺贵家子弟,在诗中他提到“此中生白发,疾走亦未歇”,表现了自己的奔波劳累。他在初试落第自长安赴徐州前,写有“懒磨旧铜镜,畏见新白发”(《答韩愈李观别因献张徐州》)、“十日一理发,每梳飞旅尘”(《长安羁旅行》)。可以看出,这些诗中不仅有下第的失落之情,更有对自己青春不再的焦虑。诗中反复提到的白发意象,体现出诗人年华老去、功业无成的担忧。贞元九年(793年)再下第后,孟郊作有“晓月难为光,愁人难为肠”(《落第》)、“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再下第》),颇有心灰意冷之感。贞元十二年(796年),孟郊四十六岁时,终于进士及第,但直到他五十岁,才做了溧阳县尉这样一个小官。《新唐书》本传曰:

县有投金濑、平陵城,林薄蒙翳,下有积水。郊闲往坐水旁,裴回赋诗,而曹务多废。令白府,以假尉代之,分其半奉。[4](P5265)

对公务并不关注,连俸禄都被分走一半,可见他并不如意。自我期待与现实之间的巨大落差,使诗人的失落感也更为强烈,他在诗作中也多有抑郁不平之语。贞元十六年至十九年间(800—803年)任溧阳县尉时,孟郊曾作“秋风吹白发,微宦自萧索”(《送青阳上人游越》)、“星星满衰鬓,耿耿入秋怀”(《溧阳秋霁》)等诗,抒发自我悲怀。元和年间(806—814年),孟郊居洛阳,曾说“徒怀青云价,忽至白发年”(《送魏端公入朝》),送卢汀自洛赴长安朝谒时又说“一生空吟诗,不觉成白头”(《送卢郎中汀》)。这时的诗人已历经仕途坎坷,身体的衰老多病使他实现抱负的可能更加渺茫,因此诗句愈显悲凉。

孟郊诗歌的身体书写蕴藏着深厚感情。孟郊在未踏入官场时就通过身体书写表达对社会现实的担忧。在遭受了仕途不顺的打击后,现实又进一步促使他对自己的身体进行深入关注。在这种情况下,孟郊的个人遭际与其自身身体状况相互作用,使他在表达感情时往往将仕途的坎坷不平与年华已逝的遗憾糅合在一起,这种表达方式大大丰富了诗歌的感情内涵。

其二,“生死每日中”的恐惧。诗人的身体每况愈下,表现在诗歌中,既有生理衰颓的直陈,又透露出心理上对死亡的恐惧。这种恐惧是很直接的,如“况我有金兰,忽尔为胡越。争得明镜中,久长无白发”。(《春夜忆萧子真》)写自己的朋友因在远方而不得相见,通过询问如何能在照镜子的时候看不到自己的白发,写出了诗人对朋友的深切思念和对衰老的逃避。诗人用“袅袅一线命”(《秋怀十五首》其五)、“生意与我微”(《秋怀十五首》其四)、“衰老无气力”(《忆江南弟》)来形容自己,甚至说“明年若不来,我作黄蒿翁”(《送淡公十二首》其一),充满了对年老体衰、行将就木的无力感。“常恐暂下床,至门不复归”(《秋怀十五首》其十一)更是直接点明了诗人的恐惧。在身体渐渐衰老的情况下,诗人在心理上对死亡的恐惧就更加明显。用“暂下床”和“至门”体现了时间之短,距离之近,表现了诗人“生死每日中”(《秋怀十五首》其十一)的身体状况和他的惊惧与无可奈何。

孟郊还有一些哀悼诗、送别诗,因身体书写而有了更深的意蕴。孟郊晚年接连失去了三个孩子,韩愈因此作有《孟东野失子》一诗,其小序曰:“东野连产三子,不数日辄失之。几老,念无后以悲。”[5](P457)记述了孟郊失子的悲痛。韩愈在诗中质问天命为何如此不公,并举“好子”未报父母恩德,“恶子”反害父母的例子,对孟郊进行安慰与开解。孟郊在《杏殇》诗中也说“失芳蝶既狂,失子老亦孱”“病叟无子孙,独立犹束柴”,将失去孩子的老人比作离开了鲜花的蝴蝶和孤零零的柴火,用生动的比喻形象地表现了诗人的深哀与孤独。孟郊在洛期间,一些好友先后去世,孟郊在为他们创作的哀悼诗中,亦有与身体有关的描写,如“谁言老泪短,泪短沾衣巾”(《吊房十五次卿少府》)、“少年哭酒时,白发亦以侵”(《吊卢殷十首》其八)、“诗人业孤峭,饿死良已多”(《哭刘言史》)等,这些诗歌不仅表现了对亲友的哀悼,“病叟”“老泪”“短泪”“白首”还描摹了诗人自己的衰颓。可以看出,孟郊诗中蕴含的感情,不仅是针对他人而发,更是因此而产生了自伤身世的悲凉。亲友的逝去,让诗人更加意识到生命的脆弱,也不得不直面衰老乃至死亡的事实。

孟郊的一些送别诗也因加入了身体书写,而表现了对生命的独特体验。如“前日远别离,昨日生白发”(《独愁》)写刚刚分离就生出白发,体现出分离给诗人带来的愁痛之深重,以夸张的手法突出了衰老的速度。又如“徘徊相思心,老泪相滂沱”(《送淡公十二首》其七)、“老人独自归,苦泪满眼黑”(《留弟郢不得送之江南》)则用“老泪”“苦泪”“老人”来突出了自身的伤感和老迈。离别本身就是令人痛苦的事情,孟郊却从眼前的离别,想到了别后的相思和孤独。送别代表着时间的流逝和空间的转换,而诗人自身的衰老多病则使分别之后的情况变得更加不可控。在这种情况下,诗人笔下的送别就不仅仅蕴含着不舍的离情,更体现出诗人敏锐的生命意识。

孟郊在摹写自我身体状况的同时,表现出对死亡的恐惧。在一些送别诗与悼亡诗中,也自觉或不自觉地在伤悼与伤别之情的抒发中,加入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写人其实就是在写己。对于孟郊来说,亲友的逝去和自身衰老这种痛苦的生命体验,加深了他对人生和生命的思考。

三、求新求奇与冷硬劲峭

盛唐诗歌是中国诗歌史的高峰,中唐诗人要想有所突破,就必须另辟蹊径,从前人所忽视甚至不屑涉猎的领域进行探索。韩孟诗派向奇险一路发展,完成了这种突破,创作出具有刺激性美感的诗歌,在中唐诗坛自成一家。孟郊是韩孟诗派的核心人物,对大历诗风的不满以及对诗歌艺术的求新,使他在追求冷峻、奇险方面倾注了巨大的心血,正如韩愈所说的“东野动惊俗,天葩吐奇芬”。[5](P306)孟郊诗的身体书写,利用独具特征的意象、充满巧思的比喻、夸张等手法及精心锤炼的语言,赋予了诗歌独特的艺术魅力。其中,求新求奇与冷硬劲峭是最突出的两大特点。

其一,求新求奇。在孟郊之前,一些诗人也不乏身体书写的尝试,但其意象选取基本上局限于发、泪、肠等常见意象。如“寄身且喜沧洲近,顾影无如白发何”(钱起《江州重别薛六柳八二员外》)、[6](P46)“因将自悲泪,一洒别离间”(司空曙《送王闰》)、[6](P261)“此夜断肠人不见, 起行残日影徘徊”(顾况《听角思归》)等,[6](P507)这些诗人对身体的描绘并未脱离传统的审美观念,提到身体意象时也往往只是一笔带过,很少花费心思进行具体描写,因而显得平淡无奇。孟郊诗的身体书写则求新求奇,选择与众不同的意象,利用多种手法来展开。

孟郊不仅选用发、泪等常见的身体意象,对前人根本不会用来入诗的丑陋意象,也毫不避讳。如疮痍,是其他诗人并不愿意提起的,但是孟郊却大大方方地将它写进诗里:

语中失次第,身外生疮痍。(《秋怀十五首》其十一)

瘦僧卧冰凌,嘲咏含金痍。金痍非战痕,峭病方在兹。(《戏赠无本二首》其一)

前一首写自己言语有失检点,因而招来灾祸,是以“疮痍”喻祸患。后一首则借用《后汉书·班超传》“每有攻战,辄为先登,身被金痍,不避死亡”的典故,[7](P349)用攻战比喻贾岛嘲咏,显得直白血腥。有些描写甚至更为夸张,如“日中视余疮,暗锁闻绳蝇”(《秋怀十五首》其十三),写诗人身体上的疮散发出难闻的味道,甚至招来了苍蝇。另外,“老泣无涕洟,秋露为滴沥”(《秋怀十五首》其一)写诗人衰老,眼泪和鼻液都已在过去的岁月里流尽了,突出了诗人的枯槁;又将秋露比作“涕洟”,表现了环境的清冷和诗人的孤苦。“溪老哭甚寒,涕泗冰珊珊”(《寒溪九首》其八)写自己的眼泪和鼻涕像冰一样,突出了“寒”的特色。“贤人洁肠胃,寒日空澄凝”(《吊元鲁山十首》其五)写出了肠胃中液体寒凝的状态,这也是一般人不会写在诗中的。这些丑陋或病态的意象都是孟郊郁闷难解心情的写照,给人怪异新奇之感,体现出孟郊求新求奇的艺术追求。

孟郊还善于利用多种修辞手法表现身体苦痛。传统的比喻是以两种相似的事物作比,但孟郊却常常用两个看起来似乎毫无关系的事物进行比喻,使人感到新奇。“老骨惧秋月,秋月刀剑稜”(《秋怀十五首》其六),以“刀剑稜”比喻“秋月”,彻底推翻了月亮在以往诗歌中的温润形象,把月光比作刀剑,更显“老骨”的虚弱。《出东门》中的“道路如抽蚕,宛转羁肠繁”,将道路比作被抽拉的蚕丝,再由蚕丝的宛转绵长、头绪繁多联想到自己的羁旅愁肠,想象非常奇特,堪称是连环式比喻,是以身体作比较为特殊的例证之一。诗人对客观事物有着敏锐的观察和奇异的感受,因此写出的比喻也与传统不同。

孟郊十分擅长夸张的手法。如“分泪洒白日,离肠绕青岑”(《汝坟蒙从弟楚材见赠,时郊将入秦,楚材适楚》),离别的愁肠都能绕着青山了,极言愁思之长;“声翻太白云,泪洗蓝田峰”(《远愁曲》)、“泪下无尺寸,纷纷天雨丝”(《乱离》)用夸张的手法写出了泪水之多;“斗蚁甚微细,病闻亦清泠”(《老恨》),写诗人病中连蚂蚁争斗的声音都能听见,突出了四周的寂静、诗人的孤独和病情的恍惚。诗人还善于通过丰富的联想实现通感。《秋怀十五首》中的“听涩讵逐风”(《秋怀十五首》其十),是听觉与味觉的互通,“商气洗声瘦”(《秋怀十五首》其十二)则是听觉与视觉的互通,都表现了诗人身体的衰颓和内心的凄凉。

灵活运用动词,给人特殊的感官刺激,也是孟郊诗歌身体书写的特点之一。孟郊用“烧”字来突出身体的不适与内心的焦虑,如“病深理方晤,悔至心自烧”(《寿安西渡奉别郑相公二首》其二)、“言之烧人心,事去不可招”(《送李翱习之》);用“煎”字表现自己的煎熬,如“哭弦多煎声,恨涕有余摧”(《吊卢殷十首》其三)、“逐客零落肠,到此汤火煎”(《峡哀十首》其三);用“攒”字形容聚集,如“不必用雄威,见者毛发攒”(《严河南》)、“瘦攒如此枯,壮落随西曛”(《秋怀十五首》其五)。另外,“噎塞舂咽喉,蜂蝶事光辉”(《嵩少》)用“塞”“舂”字表现噎的感觉,也具有很强的表现力。

孟郊之前的诗人选用的身体意象比较常见,孟郊求新求奇,将疮痍等丑陋意象入诗,使诗歌内容更加丰富,并巧妙利用比喻、夸张等多种手法完成身体书写,形象地向读者展示了诗人生理和心理上的痛苦。孟郊在进行身体书写时,还善于利用多种动词来展现自己的感觉和感情,其用法常常出人意料,使其背后蕴含的感情更显深刻,从而为原本平淡无奇的身体书写注入了活力。

其二,冷硬劲峭。《升庵诗话》中载孙器之对孟郊的评价是“孟东野如埋泉断剑,卧壑寒松”,[8](P791)孟郊亦曾用“清峭养高闲”(《懊恼》)、“小儒峭章句”(《与王二十一员外涯游枋口柳溪》)来评价自己的诗歌,可见孟郊诗在进行诗歌创作时对清冷峻峭的追求。表现在身体书写上,则是利用体感冷硬的意象与劲峭狠厉的语言,形成了冷硬劲峭的特点。

在孟郊诗歌的身体书写中,最具有冷硬特点的意象是“骨”。孟郊笔下的“骨”,大多在特定环境的衬托下,充满寒意,且十分坚硬。尤以《秋怀十五首》最为典型,如“孤骨夜难卧,吟虫相唧唧”(《秋怀十五首》其一),以“骨”代指自身,借“孤骨难卧”描绘了一个受病痛折磨,孤独无依、彻夜难眠的老人形象;“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秋怀十五首》其二),露水的滴落就能把诗人从梦中惊醒,突出诗人睡眠质量之差。寒风吹过,就像梳齿在诗人的骨头上梳过,可见环境的寒冷和诗人病体的脆弱与敏感;“老骨坐亦惊,病力所尚微”(《秋怀十五首》其三)让人感受到诗人的惊惧和因病对周围的事物失去兴趣的低落感情。“骨”的冷硬反衬出生命个体的衰微,呈现出诗人的衰颓形象。这些诗都带有非常强烈的主观色彩,将诗人以及读者的感受都集中到“骨”这一意象上,带来冷硬之感。

孟郊在进行身体书写时,追求语言的劲峭。元和初韩愈作《荐士》向郑余庆推荐孟郊,就称赞他“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5](P355)唐诗重情韵,讲究和谐之美。杜甫开辟了瘦硬的道路,而孟郊在这条道路上继续探索,形成了特色突出的语言风格。在孟郊的诗歌中,除了乐府诗的语言比较明白流畅之外,大多数诗歌的语言都生僻劲峭,在身体书写中这一特点尤为明显。孟郊善于利用生理类动词给人有力之感,如“秋月吐白夜,凉风韵清源” (《赠别殷山人说易后归幽墅》),将人的动作赋予秋月,化静为动,使画面更显生动;又如“有时吐向床,枕席不解听”(《老恨》),用“吐恨”表现出诗人满腹感慨无人倾听,难寻知音的痛苦。“帆影咽河口,车声聋关中”(《赠转运陆中丞》),上句写船消失于视野之中,仿佛被河水吞食下咽,下句写车声震耳欲聋,动词的运用使诗歌充满了吞噬之感。“饿犬齚枯骨,自吃馋饥涎”(《偷诗》),用进食动作喻偷诗这种行为,十分新奇。

孟郊很喜欢用梳、剸、瘦、刺、折、崩、裂等狠字、硬语,营造生硬的艺术感受。这些动词给人一种强势入侵的破坏感。如“瘦坐形欲折,晚饥心将崩”(《秋怀十五首》其十三),用“折”“崩”突出了诗人的形销骨立;“哀猿哭花死,子规裂客心”(《连州吟三章》其一)、“飞死走死形,雪裂纷心肝”(《寒溪九首》其八),用“裂”表现内心的伤痛;“朔雪寒断指,朔风劲裂冰”(《羽林行》),通过“断指”“裂冰”衬托天气的寒冷。诗人通过这些给人坚硬、锋利感受的动词,使诗歌的感染力和刺激性增强了。

“骨”这一冷硬的意象突出了诗人身体的脆弱和对环境的敏感,而孟郊诗歌的身体书写之所以充满了撕扯感与刺激感,离不开硬语、狠语的运用。这两者结合起来,使得孟郊诗歌的身体书写呈现出冷硬劲峭的特点,也使得诗人无形的痛苦,获得了“如在目前”的表现,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四、对诗歌发展的推进与影响

孟郊在身体书写方面的艺术探索,在杜甫等前代诗人创作的基础上,有诸多的拓展和突破,不仅在中唐审美观念转变与诗歌新变中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对当时及后世诗歌的发展也影响深远。对此,可从以下三个方面加以展开。

其一,表现内容的拓展和丰富。从广度上来说,孟郊在进行身体书写时引入了更多的身体意象。如前文所述,孟郊之前的诗人,多是在进行疾病书写的时候简单提到身体要素,一般多用白发、苍颜等抽象、概括的词语来表现自身形象,并没有进行展开叙述,如杜甫就常用白发、药等意象来写自己的老病。而孟郊的诗歌创作不再局限于对概括性的描绘,而是会对身体器官和生理感觉进行直接具体的描写。如《路病》中的“飞光赤道路,内火焦肺肝”,具体表现了生病后肺肝火烧火燎的感觉;《卧病》中用“春色烧肌肤,时餐苦咽喉”来形容诗人生病发烧的痛苦,突出描写肌肤和咽喉的感觉,用“烧”“苦”对触觉和味觉上的感受进行了具体的描绘。《秋怀十五首》中的“病骨可剸物”(《秋怀十五首》其五),选择“骨”来表现“病”,夸张了“骨”硬、瘦等特点,将“骨”的感觉具体化为可以“剸物”的程度,突出了诗人的瘦弱。他的这些探索很好地拓展和丰富了诗歌身体书写的范围和内容。

其二,审美观念的转变。蒋寅先生指出:“经过大历时期的低迷和酝酿,唐诗到元和时代再度爆发了惊人的创造力,众多诗家如繁星闪耀,各种风格争奇斗艳,一大批杰作被创作出来,而诗歌真正大变的时刻也终于来临。”[9](P17)与此相应,身体书写在元和时代也得到了长足的发展,这一时期的身体书写主要由韩孟诗派与元白诗派引领,孟郊作为韩孟诗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在身体书写方面进行了一系列的探索,为诗歌创作注入了新的活力。

孟郊诗歌身体书写体现的审美观念与传统诗美背道而驰,他摒弃了以往诗人所追求的平和之美,转而推崇奇崛怪异之美,甚至以丑为美。孟郊对自我个体投入了更多的关注,他以疮痍、白发、病骨等丑陋或老病的身体意象入诗,使身体书写发生了全新的变化。这或许受到庄子塑造的叔山无趾、支离疏、哀骀它等丑陋的身体意象的影响,因而与传统儒家“尽善尽美”“文质彬彬”的审美理想有了明显的差异。只不过庄子的目的是说明自然之道,而孟郊则是切切实实地对自我身体进行了具体细致的描写,将丑陋的身体意象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这是以前的诗人未曾深入探索过的领域。孟郊追求“以丑为美”,促进了身体审美观念的转变,对中唐诗坛审美观念的变革起到了推动作用。

其三,在当时及后世的影响。韩愈非常崇拜孟郊,甚至说:“吾愿身为云,东野变为龙。四方上下逐东野,虽有离别无由逢?”[5](P36)孟郊与韩愈订交于贞元八年(792年),孟郊去世于元和九年(814年)。两人相识时,四十一岁的孟郊已形成了独特的风格,二十四岁的韩愈在诗歌创作上还处于起步阶段。从韩愈对孟郊的推崇来看,在他们交往的前期,韩愈在身体书写方面受孟郊的影响较多。由前文所述可见,孟郊的诗中经常出现肠、泪、发等身体意象,在韩愈诗中也有体现,如“思之不可见,百端在中肠”(《此日足可惜赠张籍》)、[5](P54)“慷慨为悲咤,泪如九河翻”(《杂诗》)、[5](P25)“清宵静相对,发白聆苦吟”(《孟生诗》)等。[5](P7)韩愈于贞元十四年(798年)所作的《答孟郊》和贞元十七年(801年)所作的《将归赠孟东野房蜀客》,对身体的关注明显增加,尤能体现出孟郊的影响。前诗曰“名声暂羶腥,肠肚镇煎齓”“见倒谁肯扶,从嗔我须齩”,[5](P34)后诗曰“宦途竟寥落,鬓发坐差池”,[5](P103)身体意象的增多,身体描写中动词的使用,都与孟郊诗有相似之处。这应与孟郊的影响有关。在与孟郊的诗歌赠答和联句中,韩愈诗歌的身体书写不断进步。韩愈作于贞元十六年(800年)《归彭城》中有:“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5](P85)作于贞元十九年(803年)的《苦寒》中也说:“肌肤生鳞甲,衣被如刀镰。气寒鼻莫齅,血冻指不拈。”[5](P119)像这样的诗句,说明韩愈的身体书写在逐渐形成自己的特色,而同样写于贞元十九年的《落齿》,则可视为韩愈身体书写的代表作之一。当然,韩愈诗歌身体书写的意象选择和艺术构思,与孟郊诗相近者远远不只我们列举的这几个例证。需要说明的是,虽然在韩孟交往的前期,韩愈诗歌的身体书写较多地受到孟郊的影响,但两人交往的后期,韩愈诗歌身体书写也反过来影响到孟郊。对此,我们已做过初步的探讨。[10]限于篇幅,关于韩孟诗歌身体书写的双向影响在此不拟展开,当另文讨论。

贾岛受孟郊的影响也很大,他善于利用身体意象来表达感情,如“别肠多郁纡,岂能肥肌肤”(《寄远》)利用“肠”“肌肤”等意象,[11](P3)勾勒了思家心切以致日益清减的诗人形象;“常恐泪滴多,自损两目辉”(《客喜》)塑造了一个思念家乡,[11](P9)流泪的次数太多,以至于害怕眼睛损伤的诗人形象。这些诗句里的身体意象与孟郊对身体意象的选用类似。“开口吐愁声,还却入耳来”(《客喜》)、[11](P9)“猛虎恣杀暴,未尝啮妻儿”“求食饲雏禽,吐出美言词”(《辩士》)和孟郊的诗歌一样,[11](P6)都用了“吐”“啮”等生理性动词。另外,贾岛有一些诗中可以明显看出孟郊诗的痕迹,如贾岛形容自身“立久病足折”(《玩月》),[11](P5)与孟郊“瘦坐形欲折”(《秋怀十五首》其十三)的结构、用词都非常相似,而且都是在描绘自己衰老多病的形象。贾岛受孟郊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从现有文献来看,李贺与孟郊在实际生活中没有交集,但两人诗歌风格却有不少相似之处。李贺也有不少诗歌运用了身体意象描写疾病。其中“病骨犹能在,人间底事无”(《示弟》)、[12](P37)“咽咽学楚吟,病骨伤幽素”(《伤心行》)、[12](P115)“归来骨薄面无膏,疫气冲头鬓茎少”(《仁和里杂叙皇甫湜》)等诗多次提到“骨”的意象,[12](P127)与孟郊诗歌的意象选择十分神似。李贺诗歌中奇特的想象,与众不同的构思,也与孟郊的诗歌有相通之处。

卢仝“诗尚奇僻,古诗尤怪······近体间参硬语,与孟郊大致相同”。[13](P1923)卢仝创作时也以身体意象入诗,如“白骨土化鬼入泉,生人莫负平生年”(《叹昨日三首》其三)、[14](P21)“飞鹰跃马实快性,唇腐齿烂空巑岏”(《杂兴》)、[14](P23)“吾眼恨不见,心肠痛如搊”(《寄男抱孙》)等,[14](P6)卢仝对丑陋意象的选择和他暴露性的写法都和孟郊相似。另外,在利用身体要素观照自然景物这一方面,也可以看出孟郊对卢仝的影响,如在《月蚀诗》中,卢仝用“撑肠拄肚礧傀如山丘,自可饱死更不偷”(《月蚀诗》)形容月蚀,[14](P2)将月蚀这一自然现象想象为“虾蟆精”进食的过程,与孟郊对自然景物的描绘相契合。

一生疾病缠身的白居易也创作了诸多有关身体书写的诗歌。与孟郊相似,白居易也通过“白发”“眼”等身体意象多次描述自己的衰老之貌,如“眼涩夜先卧,头慵朝未梳”(《咏老赠梦得》)、[15](P2236)“眼渐昏昏耳渐聋,满头霜雪半身风”(《老病幽独偶吟所怀》)、[15](P2425)“多病多愁心自知,行年未老发先衰”(《叹发落》)等,[15](P757)另外,白居易也用“风疾侵凌临老头,血凝筋滞不调柔”(《枕上作》)、[15](P2388)“脚疮春断酒,那得有心情”(《病疮》)等来描绘自己的病情,[15](P2545)与孟郊的身体书写异曲同工。

宋代诗人对孟郊的评价虽褒贬不一,但不可否认的是,孟郊诗歌的身体书写对宋代诗人也产生了深刻影响。欧阳修、梅尧臣等诗人在进行身体书写时对孟郊诗多有模仿,如欧阳修的《秋怀二首寄圣俞》:“巉岩想诗老,瘦骨寒愈耸。诗老类秋虫,吟秋声百种。”[16](P133)梅尧臣的《依韵和欧阳永叔秋怀拟孟郊体见寄二首》:“出为悲秋辞,万仞见孤耸”“独我忘形骸,百事乃纤冗”,[17](P410)就是直接拟孟郊诗所作。通过“瘦骨”“秋虫”“孤耸”等语词的使用可以看到孟郊诗的影子,虽不及孟郊诗具体细致,情感深厚,但其风格凄清瘦硬,有孟郊诗的特色。除了拟作外,梅尧臣的《青龙海上观潮》:“推鳞伐肉走千艘,骨节专车无大及。几年养此膏血躯,一旦翻为渔者给。”[17](P233)《和蔡仲谋苦热》:“蝇蚊更昼夜,肤体困爬搔。”[17](P298)也颇有孟郊诗歌的美学特点。苏舜钦以“今乃有毒厉,肠胃生疮痍”“犬彘咋其骨,乌鸢啄其皮”(《城南感怀呈永叔》)来形容大灾之年饿殍遍野的惨象,[18](P146)亦有孟郊之风。王令《病中》:“寒侵骐骥应方瘦,蠹满楩楠岂易荣。”[19](P201)其意象也与孟郊诗相似。在刘克庄书写疾病的一些诗歌中,丑陋意象也屡见不鲜。

可见,孟郊诗歌的身体书写确实为诗歌审美提供了新的思路。他与韩愈以相近的审美观念,相互欣赏,相互激励,拓展了诗歌题材,又都致力于艺术手法的追新求奇。他们在身体书写方面的探索,不仅构成了韩孟诗派的显著特征,也对中唐乃至后世诗歌产生了不可忽略的影响。

严羽说:“孟郊之诗刻苦,读之使人不欢。”[20](P181)这是由孟郊所处的时代和他自身的经历及个性决定的。“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5](P1671)诗歌创作讲究“穷而后工”,孟郊的一生始终处于穷困潦倒之中,时代的艰难和现实的残酷让孟郊的身心备受摧残,而这为他的诗歌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深刻的社会体验与诗人敏锐的感受力巧妙结合,碰撞出奇异的火花。正因如此,衰老多病的孟郊才能在身体书写这一方面另辟蹊径,别有创新。孟郊不厌其烦地在诗歌中提到衰老、病痛,毫不避讳以身体要素入诗,并将视野拓展到自然景物中去。一方面,他经常通过泪、发、肠、骨等身体意象表现自身的身体状况和愁苦情感,将个体的疾病与痛苦具体化,塑造自身衰老多病的个体形象;另一方面,孟郊在描绘自然景物时融入身体要素,从自然反观自我,拓展了身体书写的广度。

元好问挖苦孟郊是“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21](P529)从身体书写的角度来说,孟郊困于衰老多病,是被囚,但在不可改变的状态下反而利用这一素材完成诗歌的创新,也是一种“反囚”。虽然诗歌的内容看起来是过于狭隘,但是诗歌的感情深度与艺术手法却值得我们进一步探索。孟郊个人的遭际和亲友逝去对他的打击,都使他的内心产生了巨大痛苦。在这种情况下,诗人对个体生命的观照被他自觉或不自觉地融入了自我悲情的宣泄,从而增加了诗歌的感染力。

盛唐时期的诗歌在内容和形式方面都达到了顶峰,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创新的余地已经很小,因此急需变革。孟郊顺应了这一需求,身体书写就是他进行创新性探索的重要内容之一。就孟郊个人的诗歌创作来说,他通过身体书写所做的探索,形成了求新求奇、冷硬劲峭的诗歌艺术特色;就孟郊诗歌的身体书写对后世的影响来说,孟郊诗丰富了身体书写的内容,推动了审美观念的转变,启发了其他诗人对身体的进一步关注,深刻影响了韩愈、贾岛、卢仝、欧阳修、梅尧臣等诗人,具有独特的文学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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