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 Vol. 20 Issue (6): 115-120
蒋孔阳人生论美学思想新释    [PDF全文]
陈保志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 北京 房山区 102488
摘要: 蒋孔阳是我国实践美学的杰出代表,其美学思想体系不仅有着中国传统文化的根深蒂固的思维基因,更受到马克思主义实践美学、德国古典美学的显著影响。蒋孔阳在融会中西、借鉴古今的基础上,发展了当代中国美学,建立了以"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为出发点、以人类实践活动为逻辑前提、以"美是多层累的突创"为根本特征的实践-创造论美学。同时,蒋孔阳美学始终立足人生实践,关怀人的生存体验,其思想最终落脚于人的存在和人生发展上,在美中追求人的自由的实现,在人生中找寻美的理想,最终凝汇成一种独特的人生论美学。
关键词: 蒋孔阳     审美关系     多层累的突创     实践-创造论美学     人生论美学    
A New Interpretation of Jiang Kongyang's Aesthetic Thoughts
Chen Baozhi     
Graduate School,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Fangshan Beijing, 102488, China
Abstract: Jiang Kongyang is a famous contemporary aesthetician in China, an outstanding representative of practical aesthetics. His aesthetic thoughts are not only influenced by Marx's aesthetics and modern Western aesthetics, but also by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aesthetic thoughts. On the basis of integrating the essence of Chinese and Western aesthetic thoughts, Jiang Kongyang developed the contemporary Chinese aesthetics and established the practice-creation aesthetics, which takes the aesthetic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 beings and reality as the starting point, human practice as the logical premise, and beauty being the process of cumulative emergence as the fundamental characteristics. At the same time, Jiang Kongyang's aesthetics always looks at the practice of life and cares for the living experience of people. His aesthetic thoughts finally fall on the existence and development of human beings. It shows the value of human dignity and the pursuit of the free development of human beings, and finally condenses into a unique aesthetics theory of life.
Key words: Jiang Kongyang     aesthetic relation     cumulative emergence     practice-creation aesthetics     aesthetics theory of life    
引言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国内美学界曾掀起了一场热烈的美学大讨论,诸多美学家围绕“美是什么”的问题展开了激烈的争辩与论战,形成了“美在主观”“美在客观”“美是主客观的统一”“美是社会性与客观性的统一”四大派。这四派美学家虽然观点不一,但都试图对“美的本质”问题给出他们看来是科学合理的答案,即无论美是什么,总有一个对象性的实体存在百分之百契合美的内涵。换言之,无论美在主观的实体存在上、客观的实体存在上,抑或主客观统一的实体存在上,均人为地预设了一种“先在对象”,孤立地将美依附在上面。这种对美的认知,实质上是一种简单的形而上学处理手法或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忽视了审美现象的动态性、不确定性和复杂性。在批判继承前人理论成果的基础上,当代美学家蒋孔阳自觉地把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作为美学研究的出发点,突破了本质主义的僵化思维模式,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普通认识论的哲学架构,具有显著的理论意义。

1 蒋孔阳人生论美学的理论渊源

从理论谱系上来看,蒋孔阳作为二十世纪后期一位重要的美学家,其美学思想体系不仅有中国传统文化根深蒂固的思维基因,更受到马克思主义实践美学、德国古典美学的显著影响。中国传统文化不像西方那样追求纯粹抽象的哲理思辨,不执着于探寻自然、宇宙或知识的形上本源,而是把目光聚焦于现实的人生需求和社会实践中存在的个体生命。无论是儒家的积极入世、道家的逍遥自由,还是法家的刑制至上、佛家的超然顿悟,皆围绕着人与自身、人与人以及人与社会的关系来展开。如果从传统文化渊源的角度来看,蒋孔阳的思想更多地带有儒家文化的印记,蒋孔阳美学思想的形成和发展皆与传统的儒家思想有密切的内在关联。儒家士大夫以“修齐治平”为人生求索的阶梯,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人生志业,时时关心社会大众疾苦,处处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所以,儒家美学带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始终显露着“为人生”“为社会”的崇高艺术追求。蒋孔阳认为:“从超越现实的方面来看,美学没有自己的功利性。但是,美学从精神方面来看,却具有功利性,即深沉的社会责任感这样的现实性。” [1]67又说:“作家要创造美,还应该有神圣的使命感与社会责任感。” [1]577

徐复观认为:“艺术最高境界达到,却又有待于人格自身不断的完成。这对孔子而言,是由‘下学而上达’的无限向上的人生修养,透入到无限的艺术修养中,才可以做得到。” [2]儒家知识分子从“内修”开始做起,独善其身,完善个人的综合品格,然后逐渐“外化”,推己及人,用自己高尚的道德、言行所凝塑成的理想人格唤醒世人,引导众生,实现“出则为帝王之师,入则为万世师表”的理想境界。这一点深深地影响了蒋孔阳对艺术价值的认识,他说:“作家只是以他自己的精神力量和人格力量,去以情动人,去以自己的感情打动读者的感情· · · · · ·以自己全身心的精神力量所塑造的艺术形象,去点燃读者心中的火种,从而以心感心。” [1]7在培养、形塑一个人完善品格的过程中,美育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特别是,儒家美学所讲求的“成人”“达人”理念,对蒋孔阳的美育思想有诸多启发。对此,蒋孔阳说:“一个真正的人,全面发展的人,受到完美的美育教育的人……应有高尚的理想,有丰富的精神要求,能够充分地发挥自己作为人的本质力量,使自己内在的人格和外在的形象,都充实、都光辉。” [1]42-43

蒋孔阳的美学思想不仅受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影响,同时源自西方的思想理论,如马克思主义美学、德国古典美学、欧美现当代哲学等,它们均对蒋孔阳人生论美学的形成和发展起了关键的作用。马克思立足于人类的劳动实践,从社会存在的现实出发,研究了美的本质规律,他认为:实践劳动创造了美,人类按照美的规律来创造事物,美与人的本质力量具有密切关系,异化劳动在美学上具有“既制造丑、又创造美”的双重意义。蒋孔阳对美的本质、美的规律、美的起源、美的特征等理论的认识,如“美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美是在人与人的关系中产生和创造出来的一种社会现象”“人类劳动创造了美”等,基本上借鉴了马克思主义美学的主要观点。这些观点将美、美学、审美活动提高到与人的生存和发展休戚与共的高度,始终关注人的存在、彰显人的价值、追求人类的自由与解放,因而具有显著的人本主义精神。对此,蒋孔阳坦诚地说:“马克思主义的美学思想体系,就建立在这种全面的完整的人的身上。马克思主义的美学理想,就是追求人的全面的发展。” [3]521

除马克思主义美学之外,蒋孔阳人生论美学思想很大程度上也借鉴了德国古典美学、欧美现当代哲学等诸多有益的理论养料。蒋孔阳说:“德国古典美学的巨大历史功绩,不仅在于他们批判地继承了过去一切美学的传统,力图把美学组织进他们庞大的哲学体系中;而且更在于他们把人当成美学研究的中心,把美看成是人的自我创造。” [4]可以说,人和人的自由是德国古典美学的重要主题,康德认为“美只适用于人类” [5],人类的向善精神、个体人格和良心的完善、生命意志的自主性等,皆与人的美和自由有着莫大关联。同样地,蒋孔阳也把“人”视为最高目的,把人的自由与全面发展作为美的最高追求。蒋孔阳抛却了康德美学唯心主义的成分,而是从唯物主义实践观的角度出发,认为自由是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的统一,即人类在实践活动中认识和掌握了自然的规律,然后发挥科学的主观能动性,将自己的本质力量对象化于客观世界中。当主客观在人的实践活动中相统一时,审美主体成为真正自由的人,人成为“世界的美”。在审美教育方面,蒋孔阳的美育思想也受到了德国古典美学家的极大影响,特别是席勒主张的“通过美育达到人性完善”的观点,蒋孔阳予以充分的肯定。同时,蒋孔阳也自觉祛除了席勒美育思想中唯心主义的色彩,批判性地汲取了其中的合理养分,从实践唯物主义的立场和人类历史发展的角度出发,把美育当成塑造人的理想、人格、精神面貌等方面全面发展的精神武器。

① 蒋孔阳对西方美学研究颇深,曾出版了新中国第一部德国古典美学研究专著《德国古典美学》(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他的诸多美学观点与德国古典美学有着直接的理论渊源。与此同时,欧美现当代哲学对蒋孔阳美学思想的发展和成熟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如晚近有学者撰文指出,蒋孔阳“美的多层累的突创”观点受益于杜威(John Dewey)的“突创理论”。详见姚文放:《“多层累的突创”说探源》《学术月刊》 2013年第10期。

2 蒋孔阳美学论对本质主义的超越 2.1 审美关系论

美是什么?美的特征如何?艺术是什么?这几个问题一直是古今中外美学家争论的焦点,虽历经几千年的理论探索和学术研究,人们仍会回想起柏拉图那句“美是难的”谶语所具有的象征意义。传统美学从“美是什么”的追问出发,在辩难与立论的交锋中得出美的定义,继而推导出美学理论体系。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起,分析美学对这种由定义阐释、到美的理论、再到学科体系的做法予以了颠覆性的批判。维特根斯坦认为,以往的美学理论企图寻找一种美的本质,并在其基础上一劳永逸地建立某种理论体系,这种异想天开的做法只会造成美学思想的浅陋和混乱[6]

在美学研究的初始阶段,蒋孔阳既没有执着于对“美的本质”的追问,也没有纠缠于对“审美经验”的苦苦定位,而是把视线放在了“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这一新的领域。蒋孔阳在《美学新论》中开宗明义地说:“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是美学研究的出发点。美学当中的一切问题,都应当放在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当中来加以考察。” [7]3显然,蒋孔阳看出了任何试图定义“美是什么”的举动中所包含的无法克服的潜在弊端,希望通过主客观之间复杂的、变动的关系,去理解和把握人的审美活动。

首先,从审美关系出发去揭示美的内涵,凸显了主客体之间丰富且复杂的逻辑关系在审美活动中独特、重要的价值地位。从作为审美主体的人来看,他不仅具有自然的属性,更具有社会历史性的一面,是多方面的有机统一。从作为审美客体的对象来看,它既包括了独立的自然界、人与自然有目的的互动中所造就的产品,也包括了人与人的交往中所产生的各种社会现象、各种社会化的精神产物和意识现象,是存在于审美主体之外的一切内容的总和。主客体之间的关系“以人的需要为轴心,以人的实践为动力,以物的性质和特性为对象,相互交错和影响,形成了整个人类社会的历史和现实生活” [7]7。在这三方面的积极互联中,审美主体是由多方面因素构成的社会关系的总和,审美客体是人类永远无法穷尽的、变动不居的对象内容,由复杂的主客体之间所形塑的关系更是恒新恒异、变幻莫测。蒋孔阳把美学研究的出发点置于这样一种复杂、丰富且变动的关系中,打破了主体与客体之间抽象的、人为预设的对立局面,化解了美存在于某个固定实体中所可能造成的单一性、片面性、狭隘性的内在窘境,消弭了被抽象出来的、超越时空的主体和被固定化的、等待主体认知的客体存在的一切可能性,因而具有超越形而上学的、新的辩证论意义。

其次,把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视为美学研究的出发点,是一种“关系在先”的推理范式,透示着某种“生成论”的哲理意涵。在《美学新论》的首章,蒋孔阳指出:“人间之所以有美,以及人们之所以能够欣赏美,就因为人与现实之间存在着审美关系。” [7]3这种审美关系是一种丰富的、复杂的具体关系,且处于永远变动不居的状态中;离开了这种关系,就无所谓审美主体和审美客体存在的意义,审美现象的发生也就成为一种臆想的、虚幻的机械思维运动。蒋孔阳将“审美关系”置于一切审美活动的原初位置,实际上隐含着一种“关系在先”的推理范式,即审美关系对美和美感具有逻辑上的先在地位,这种地位瓦解了“主体在先”或“客体在先”存在的合理性,更能凸显审美现象具有独立于主体或客体之外的某种可能性。毕竟,任何审美主体或客体都是随着审美关系的产生而产生的,而任何设想一种先在的审美主体或客体都是无意义的,只有审美主体或客体融入某一个具体的审美环境中,才可能成为现实的、合理的主体或客体。倘若抛开复杂的“审美关系”盲目地奢谈审美主体或客体,就会走入形而上学式的二元对立中,因而看不清审美活动的复杂完满性和无限可能性。

2.2 美在创造中

从主客体之间的审美关系出发,蒋孔阳在立足于马克思主义实践观点的基础上博采众家之长加以综合论证,提出了“美在创造中”的观点,认为美的创造是一种“多层累的突创”(cumulative emergence)[3]148,并将审美活动视为“恒新恒异的创造” [3]147。在后来的美学研究中,蒋孔阳一再重申“美是多层累的突创”观点。直到晚年,他依然坚持认为:“美的创造,是一种多层累的突创,美的特点,就是恒新恒异的创造。” [8]由此可见,“多层累的突创”说作为蒋孔阳一生美学研究的结晶之一,在蒋孔阳美学体系中的重要地位。

事实上,作为一位学贯中西、融会古今的美学家,蒋孔阳提出“多层累的突创”说有着深厚的理论渊源。具体来看,蒋孔阳的“多层累的突创”说一定程度上受到了顾颉刚的“古史层累”说的有益启发[9]。与此同时,李泽厚的“积淀说”,即在审美心理中“社会的、理性的、历史的东西累积沉淀了一种个体的、感性的、直观的东西,它是通过‘自然的人化’的过程来实现的” [10],也影响了蒋孔阳对“多层累”的阐发。再者,马克思主义的质量互变规律、西方生物学上的进化论思想、杜威(John Dewey)的“突创论”观点等,也给予了蒋孔阳或直接或间接的思想启迪。

人类的实践活动是一种创造性的活动,审美主体在进行具体的、现实的审美活动时,把自己的品格、愿望、意志等优秀的本质力量对象化于审美客体本身,必然带有一种创造性的实践因素。蒋孔阳提出“美在创造中”这一论点,与他对美的论述的其他观点具有内在的逻辑贯通性。如果说把主客体之间的复杂关系作为研究美的出发点,是蒋孔阳对形而上学二元思维的变相批判和对本质主义思维模式的积极扬弃,那么“美在创造中”的观点无疑是一种扬弃形而上学思维后的科学建构和反本质主义模式的“二次解构”。这样,蒋孔阳对美的内涵和基本规律的分析,实现了从“关系说”的分析认识论,到“创造说”的科学生成论的理论转向,凸显出蒋孔阳美学理论的现代性特征。

在生成论美学看来,美是在主客体之间的丰富复杂、流变不居的关系中生成的,而且永远处在这一生成的过程中,生生不息、指向未来。审美主体和审美客体的互动关系不是预定的、单线的,而是因时因地不同的,主客体在何处相遇、在何时相交,美就在相应的具体条件下生成。因为,空间是一个无限广大的地域概念,时间是一个无穷无尽的、物体运动顺序性的过程概念,二者的不断“累积”和无限“绵延”是无法恒定、测量和指认的,因而永远处在一种变动莫测的过程中,这种情形下生成的美也处于一种未完成的、无终点的开放系统中。相对而言,“多层累的突创”说强调了时空复合时的变动性、无限性,以及突然显现时的必然性和震撼性;“美在创造中”凸显了创造的积极性、能动性,以及创造过程的持续性、未终结性,并由此道出了生成论的重要内涵:美本身不是一个现成的对象,而是永远处在某种过程中,美的产生是不断生成的结果。

“美在创造中”的思想以一种过程性的认知态度和开放性的容纳精神,将美视为一种恒新恒异的、永远生成的理论范畴。在这样一种动态发展、持续开放的过程中,人类的一切社会实践、存在形态、精神活动等皆可成为美的、生成的一种因素,自由自在,包容一切,从而诱导出某种美的无限自由表征。

2.3 美是自由的形象

人和人的自由是蒋孔阳美学思想中的重要概念。在蒋孔阳看来,美和自由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美的理想就是自由的理想,美的规律就是自由的规律,美的内容和形式就是自由的内容和形式” [7]196。事实上,蒋孔阳将美和自由进行辩证地等量齐观,有其深刻的用意。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观认为,人类通过实践劳动从事着改造自然的能动性活动,在改造自然的过程中,人类愈能脱离自然的支配和束缚,而成为人类自我和社会历史的主宰,从而能够获得更多的自由。自由获得的愈多,人类就具备了展现自己本质力量的更多机会和更多可能性,从而使自我的本质力量更加全面地对象化,此种情形下,人就成为真正的、自由的主体。同时,“人在他自己所创造的对象中直观自身,直观到他自己本身所创造的形象,这就是美的形象” [7]191。由此可见,蒋孔阳通过实践活动的角度,去探寻自由产生的缘由以及自由和美的紧密关系,把自由视为人类不断从现实环境中改造一切对象、化解一切束缚、征服一切矛盾的某种愿望、理想和目标。这种美的自由观超越了普通认识论的视野,是一种人类合目的性和合规律性活动的有机统一,更能凸显人类的本质属性以及自由对人类的现实和理想价值。

特别地,在分析“美的形象是自由的形象”时,蒋孔阳通过艺术创作和人类审美欣赏的角度,分门别类地梳理和阐释了“美的形象”与“自由的形象”的理论关联性。一方面,从艺术创作或审美欣赏的内容来看,艺术家和欣赏者把本来受客观现实制约和束缚的事物,用自己的心灵灌注、沉潜进去,使外界事物成为符合艺术家和欣赏者口味的、具有个性特征的内容。另一方面,从人类历史发展的角度看,人类经过漫长的发展过程,各种感觉器官变得自由了,克服了物质形式的种种障碍,由此才创造出自由的、美的艺术形象。这种美的形象除了可以带给人类一般的愉悦感、满足感、和谐感、快适感之外,还会给人类带来无拘无束的自由感的体验。而且,这种自由感超越了人类官能意义上的享受,超越了具体的对象和一般的功利性,指向一种纯粹的、自然的境界,表征着人类的高尚人格,寄寓着人类的崇高理想,彰显着人类独特且崇高的价值。

3 蒋孔阳美学的价值与地位

在蒋孔阳的人生论美学中,始终贯穿着一条对话性思维的隐形红线。蒋孔阳的对话性思维不同于传统的非此即彼的二元论对立型思维模式,它以平等的讨论探究学术难题,以自由的交流营造和谐的研究氛围,以开放的态度容纳不同的立场和意见,避免使美学陷入一种僵化的、封闭的理论发展牢笼,打破了传统的一言堂式的绝对真理所可能携带的潜在问题,启迪了后来的新实践美学、后实践美学、实践存在论美学、生命论美学等形形色色的美学思想流派。蒋孔阳美学中所贯通的对话性思维为超越传统的二元对立思维和僵化的形而上学思维提供了有益的借鉴,为诱导出更全面、更丰富的理论成果提供了某种可能。正如季水河评论所言:“对话思维方式,既是当代社会发展的一种趋势,也是当代学术创新的一种走向……从学术上看,当代世界的学术创新已从过去的替代式否定思维转向了对话基础上的多元综合。” [11]

蒋孔阳的美学思想有着一种创造性的积极力量和自觉的反思精神,无论是对前人的理论成果,还是自己对美学思想的深化认识,蒋孔阳始终抱有一种对真理执着求索的科学品质和对现实理论不断变革的创新意识,不断追求美的价值和意义,不断开创出美学研究的新境地。特别是在对美的本质的探讨上,蒋孔阳对西方自柏拉图以来的观点进行了全面地、系统地梳理和比较,在辩证分析和科学综合的基础上,评判各自利弊、汲取各种精华,创造性地提出了诸多至今仍被国内美学界肯定的新思想、新理论。这种品质的背后,是与蒋孔阳始终坚持的一种可贵的反思精神分不开的:他始终设身处地的与前辈学者、与同代学人进行着有效地沟通和对话,处处虚心待人、时时从善如流,从不以真理拥有者自居。这种对人类精神成果的敬畏态度和对自身思想的反思批判精神,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博大、精深的生命力量,不断指引蒋孔阳思想的发展与成熟,不断开创出蒋孔阳人生论美学的新境界。

从这种积极的反思精神出发,蒋孔阳的美学思想不断释放出愈来愈开放、包容的理论表征。无论是将对美的认识提高到人生自由的境地,还是科学地辨析中西美学的义理特征,他都在不断地修正自己的观点,不断地发展自己的思想。蒋孔阳说:“真理是过程,而不是结论。我们要在发展中,要在客观现实的相互联系中,去历史地具体地分析问题。这样,真理就不是封闭的,而是一个开放的体系。” [1]449-450所以,蒋孔阳的美学思想表现出鲜明的动态性和无限的开放性,他以开放性的姿态变相否定了传统美学对美的固定的认识,以个人的理论实践有力地批驳了历史上形成的诸种本质主义的定势思维,把美学从僵化的、模式化的学理窠臼中解脱出来,不断地指向更加开放、更加自由、更加人性的人生论美学。

在蒋孔阳的美学思想体系中,人和人的自由始终是其关注的核心范畴。蒋孔阳从美学理论的原则立场出发,在美中追求人的自由的实现,在人生中找寻美的理想。无论是他关于“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美是自由的形象”的论述,还是他所认为的“美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人是‘世界的美’”等命题,乃至他后期所提出的关于美育、审美文化的理论阐释等,皆以人和人生为根本立足点和终极着眼点。在人和社会关系的处理上,蒋孔阳美学思想始终执着于对人生自由境界和社会和谐构建的追求中,把个体自由精神的实现和社会的和谐发展,视为是美学研究者当仁不让的目标选择,强调每个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和社会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相统一。藉此,蒋孔阳美学思想又披上了一层人文关怀的外衣,并表现出对人生自由价值的由衷肯定和对社会责任感的无限推崇,始终为人生的自由和幸福而思索,为社会的和谐和健康而努力,无形中提高了美学研究的思想境界和视野高度,奠定了蒋孔阳人生论美学在当代中国美学之林中的独特地位。

4 结语

黑格尔说:“就个人来说,每个人都是他那时代的产儿。哲学也是这样,它是被把握在思想中的它的时代。” [12]蒋孔阳的美学思想属于他的那个特定的时代,从新中国成立之初到改革开放初叶,他能从马克思主义的美学思想中汲取养分,又积极借鉴西方美学的理论成果,同时不忘对中国传统美学的梳理和总结,从而及时地解答了当时事关美学发展的诸多理论难题,创造性地提出了“美在创造中”“多层累的突创”等具有极大启发性、创新性的美学主张,缔造了带有时代特色的实践创造论美学和人生论美学。同时,蒋孔阳又超越了他的那个特定的时代,他始终站在时代前列思考问题,不断引领着美学思想的深入发展,始终以开创性的品质提出诸多新的理论命题,激起美学界的广泛讨论,从而为达成理论的某种共识、创造一种新的美学理论提供必要的准备。总之,蒋孔阳的美学思想时时表现出一种时代超前性和未来指向性,不断引领着理论界的前沿走向和学术话语的发展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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