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 Vol. 20 Issue (6): 107-114
试析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人体隐喻    [PDF全文]
谢世坚, 郎茹娟     
广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广西 桂林 541006
摘要: 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莎士比亚不仅大量地运用人体词,而且使用了多种修辞手法,如拟人、明喻、暗喻、转喻、提喻等,其中隐喻的使用是莎士比亚语言的特色之一。随着认知语言学的发展,隐喻不仅仅是一种修辞手法,更是一种认知方式。人体是人类认识世界的基础,人体隐词的喻化则是基于人体对自身感知的基本经验而形成的隐喻概念,因此,人体隐喻的形成是人类的生存活动与认知思维相互作用的必然结果。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人体词的使用频率很高,通过不同概念域之间的投射形成了丰富的隐喻意义。通过分析人体隐喻的认知理据和隐喻投射模式,探讨人体隐喻对构建十四行诗主题思想的重要作用,可以帮助人们更好地理解十四行诗的内涵。
关键词: 莎士比亚     十四行诗     体验认知     认知理据     人体隐喻    
Human Body Metaphors in Shakespeare's Sonnets——An Embodied Cognition Analysis
Xie Shijian, Lang Rujuan     
College of Foreign Studies,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Guilin Guangxi, 541006, China
Abstract: In Shakespear's sonnets, we can find a large number of words of human body and a variety of rhetorical devices, such as personification, simile, metaphor, metonymy, synecdoche and so on. Metaphorical rhetoric is one of the characteristics of Shakespeare's language.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cognitive linguistics, metaphor is not only regarded as a rhetorical device, but also as a cognitive method. Human body is the foundation of human's understanding of the world and the metaphorization of human body is a metaphorical concept based on the basic experience of human body on its own perception. So, the formation of human body metaphor is the inevitable result of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human survival activities and cognitive thinking. Words of human body are frequently used in Shakespeare's sonnets, and forms rich metaphorical meanings through the projection between different conceptual domains. This paper attempts to analyze the cognitive rationale and metaphorical projection modes of human body metaphor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mbodied cognition, to explore the important role of human body metaphors in constructing the theme of sonnets, and to help readers have a better understanding of the connotation of sonnets.
Key words: Shakespeare     sonnets     embodied cognition     cognitive rationale     human body metaphor    
引言

人类祖先在最初认识世界时,遵循“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原则,以体认或体验的方式来直接认同外部世界,即把人作为衡量周围事物的标准。古希腊哲学家普罗塔哥拉(Protagoras)提出“人是万物的尺度(Man is the measure of all things)”,他认为人类几乎将身体的各个部位以各种方式投射于客观物质世界,因此,可采用人体隐喻化的方式来认知世界[1]。此外,Lakoff & Johnson在合著的书中确立了“体验哲学”,并指出:“概念是通过身体、大脑及其世界的体验而形成的,并只有通过它们才能被理解。概念是通过体验,特别是通过感知和肌肉运动能力而得到的。” [2]479上述观点认为,人类认知和意义都是基于身体经验而形成的,身体部位、空间关系、运动感知是抽象概念的基础,人类以“体认”的方式认识世界,在自身的经验中形成了范畴、概念、意义等,语言符号也是这样,遵循“现实认知语言”的发展程序。由此可以看出,语言是人类在对客观世界的感知经验基础之上再进行认知加工而形成的,人类的身体经验为我们认识世界提供了依据。王寅认为:“体验哲学是认知语言学的哲学基础,认知语言学充分考虑到了语言研究中人的因素,强调语言与人的身体经验和认知密不可分。” [3]人类学家Manlinowski阐述了自己坚持的体验观:“Ultimately all the meaning of all words is derived from bodily experience(最终,所有的词义均来源于身体经验).” Halliday & Husan和Ungerer & Schmid也曾对此观点做出阐述:“Cognitive linguistics: : : is an approach to language that is based on our experience of the world and the way we perceive and conceptualize it(认知语言学是基于我们对世界的经验以及我们对世界感知和概念化的方法来研究语言的)。” [4-5]由此可见,外部的客观世界是语言形成的认知基础,语言是人类对客观世界认知基础上的概念化表达,人类的语言离不开人类的体验感知。因此,体验认知理论为我们解释人类的认知过程提供了理论基础。

1 前人的研究成果

随着隐喻研究的不断发展,国内外学者对人体隐喻进行了深入地探索。Rizzuto认为,人类以隐喻的方式组织经验和生活,通过创造语言的隐喻能力,能够捕捉和表达无法形容的心理体验[6];Alfonso分析了在单词和句子层面上基于身体的隐喻[7],这些外国学者较早地关注到了人体隐喻。

而国内的学者大多结合认知语言学、修辞学和翻译学对人体隐喻展开研究,卢卫中运用认知语言学理论,探讨了人体隐喻化的理论基础、认知特点以及汉英语言在人体隐喻化方面存在的共性与差异[8];陈家旭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对英汉两种语言中的人体、空间、时间、情感和颜色这五个概念域的隐喻进行了系统而全面的认知对比,并探讨了认知差异的原因[9]97;张巨武以体验哲学为基础,通过对英汉语言中大量的人体词语或词法的分析和对比,深入探讨了英汉民族人体隐喻认知理据、认知模式以及人体隐喻化认知的共性和差异性[10];向学春研究了人体词在隐喻认知模式下发生的转变[11];贺灿文对身体词“血”和“blood”隐喻进行了对比分析[12]

由此可见,人体隐喻已经受到了国内外学者的关注。但由于人们在英汉两种语言背景下存在认知差异,因此,很多学者纷纷转向人体隐喻的英汉对比研究,深入对比并探讨人体隐喻背后的认知机制以及异同。

20世纪以来,国内外学者对莎士比亚作品的隐喻进行了深入而全面地研究。Karen & Elena采用隐喻识别程序来确定《哈姆雷特》及其三个佛朗哥时代的西班牙语翻译中涉及性和宗教的所有隐喻[13];Spicci旨在重构莎士比亚的麦克白的身体病理学视角[14]。国内的学者也结合认知语言学、修辞学和翻译学对人体隐喻展开了研究,如,姜静嫔运用认知隐喻讨论莎剧四大悲剧中人体隐喻的修辞及其认知功能并根据对人体词认知的异同提出三大翻译策略[15];赵冬芸在认知隐喻视角下研究了莎剧中人体词“heart”“mind”和“soul”的修辞及其汉译[16];刘旖婧分析了框架理论下莎剧中多义词“blood”的翻译[17];谢世坚、严少车选取莎士比亚四大悲剧和曹剧为语料,结合代表性译本,对比考察概念整合理论视角下译者对剧本中“heart/心”隐喻的处理方式及其翻译策略[18];张嫣然从概念隐喻出发,以莎翁的四大悲剧和曹禺《雷雨》《日出》为语料,研究其中“眼”的修辞及其汉译[19]

文献检索表明,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转向英汉语言中人体隐喻的研究。莎士比亚作品中的隐喻研究比较广泛,国外的学者对该课题的研究成果较少,国内的学者更多地关注莎剧中的隐喻及其翻译,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的人体隐喻研究尚无人涉足,值得我们进行全面而系统地探索。因此,笔者将人体隐喻与体验认知理论相结合,试图用体验认知理论来解释人体隐喻,从而帮助读者更加准确地理解人体隐喻的内涵含义、更好地把握十四行诗的主题思想。

2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的人体隐喻 2.1 人体词隐喻化的体验认知基础

由于人类每天都在使用自己的身体经验来认识世界,因此,人类的器官或部位能够在相似性的基础上,将已获得的体验感知用来解释其他事物。认知语言学的体验观认为,人类在与客观外界进行互动体验的基础上形成了意象图式。Johnson、Lakoff & Johnson等人发现,人类的概念并不是抽象符号与客观世界直接对应的产物,而是借助于“意象图式(image schema)”来实现的,人们会感知自己身体与环境空间的相对位置关系、运动方向等概念,以人体空间外形、人体特性和人体感觉经验为源概念形成“容器图式”,形成“内—外”“前—后”“上—下”“深—浅”“中心—边缘”等概念,进而投射到目标域当中[2, 20]。这些图式均产生于人类的身体经验,人体隐喻就是人类把对自己身体部位或器官的体验和认知作为概念域,投射到其他不熟悉的、抽象的概念域,以此来更好地认识事物。因此,在体验认知的基础上,借助意象图式及隐喻投射能帮助人们更好地理解人体词隐喻化的过程,在十四行诗中,就有这样的例子:

(1)This were to be new made when thou art old, And see thy blood warm when thou feel’st it cold.(S2, L13−14)

①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版本说明:本文所用语料均出自于阿登版Duncan-Jones, K编写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Shakespeare’s Sonnets)(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其中S代表十四行诗的序数,L代表行数。

在例(1)中,诗人借助标量图式中温度的“冷—热”概念对人体词“blood”进行感知体验。血液是流动在人类身体里的一种红色液体,具有调节人体体温等功能。一般来说,“热血”象征着青春、力量和激情,而“冷血”代表衰败、冷漠和无情。由此可见,人们依据自身对血液特点的感知,将人体域投射在年龄域,形成了隐喻投射。在隐喻投射的过程中,人们将对温度的体验和感知与人类的年龄联系起来,此处冷血代表着人的衰老,热血代表着人的青春,即当爱友老了,需要恢复青春的时候,就应该将冷血升温成热血。通过人体对温度的感知图式,能够帮助人们更好地理解冷血和热血的内涵意义,以此把握莎士比亚想要传达的主题思想,即诗人劝爱友通过后代将“美”继承下来。

2.2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人体词及人体隐喻的统计

人体部位和器官历来备受人们的关注,表示人体器官和部位的所有词语统称为人体词。人类在对客观世界进行互动体验和认知加工的基础上形成了范畴[21],人体范畴属于基本等级的范畴,有关人体范畴的词汇就属于基本等级范畴词[9]91。笔者关注的人体词是狭义上的人体词语,指人体器官或部位的词语,例如“眼”“手”“心”“头”等,同时也包括与人体相关的词汇。在人体词的基本范畴和概念的基础上形成隐喻意义,以人体词为中心的“含人体名称词语”集中反映了人类社会中人体隐喻的情况[22],人们以此来达到认识世界的目的。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人体词出现的频率很高,涉及的人体器官很广泛。在人体词的使用中,有普通用法和隐喻用法,普通用法是指人体词用于对人体部位或器官本身进行描述和表达,没有隐喻意义;隐喻用法是指人体词脱离了本义,跨域映射构成隐喻表达,借助明喻、暗喻、转喻、借喻等形式表现出来。本研究所需要的语料是人体词的隐喻用法。表 1列出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人体词出现的频率以及隐喻分布情况。

表1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人体词和人体隐喻的分布情况
3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人体隐喻的认知理据与投射模式

人体隐喻的形成是人类的生存活动与认知思维相互作用的必然结果。人体隐喻既反映出大脑对客观世界的认知,又成为自然范畴的外在物化形式[23]191。人体名词引申义所概括的对象与人体名词的本义是借助性质、位置、功用、形状相似等来实现类比、关联和移植的[23]244。人体隐喻的认知机制是人们依据对自身部位或者器官的体验感知为基础,经过主体的认知加工而构建不同事物之间的联系,随后通过隐喻进行跨域投射或者经过转喻进行域内投射,从而帮助人们更好地理解更多的事物。因此,相似性是隐喻认知的基础。根据冯凌宇提出的相似性基础以及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人体隐喻的语料特点,笔者将相似性归纳总结为三类:形状结构的相似性、空间位置的相似性以及功能特点的相似性,并从这三个方面来具体阐释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人体隐喻的认知理据与投射模式。

3.1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人体隐喻的认知理据 3.1.1 基于形状结构的相似性

在隐喻投射的过程中,本体和喻体之间的联系是基于二者形状结构的相似性,人们首先通过自身的经验感知二者在形状结构上的相似性,并建立起二者之间的联系,再对其进行认识和加工,最后通过跨域映射形成人体隐喻。这种隐喻映射通常是将“人体域”投射到“非人体域”。在人体隐喻的跨域映射中,人们将人体部位或器官的形状结构投射到其他具有形状结构相似性的具体事物之上,体现了人类体验认知的过程。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就有这样的例子,如:

(2)When forty winters shall besiege thy brow, And dig deep trenches in thy beauty’s field(S2, L1−2)

在例(2)中,诗人将“brow”即“额头”比喻为“field”即“土地”,二者是在形状结构的相似性基础上构建联系的。众所周知,额头和土地都是一维的、平坦的、广阔的,人们的脑袋相当于地球,额头就相当于土地,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的额头上长出皱纹,而不再美丽,在土地上,人们会挖各种沟渠作为战壕。此处诗人将岁月在爱友额头上刻下的皱纹比喻为在“美”的战场上挖掘壕沟、围攻敌人,以此来守卫爱友的美。诗人运用该人体隐喻意在表达时间的残酷以及爱友的青春美丽易逝,劝慰爱友结婚生子以此来延续爱友的美。

3.1.2 基于空间位置的相似性

人类中心说认为,“一切(认知)都是从人的自身出发,引申到外界事物(具体事物和抽象事物),再引申到空间、时间、性质等” [24]。人类在认知的过程中,以空间位置的相似性为基础建立了自身对于外界事物的认识。人们常常用自身器官作为衡量外部事物的标准和尺度,把人体自身的特点与外部世界形成一种空间关系。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当人体器官被投射到空间域时,常用人体词来指代某一空间位置,例如:

(3)Sometimes too hot the eye of heaven shines, And often is his gold complexion dimmed; (S18, L4−5)

在例(3)中,本体是“太阳/sun”,喻体是“眼睛/eye”。二者之间存在着一定的相似性,除了二者的形状都是球体,在空间位置上也有一定的相似性。眼睛是头部的主要器官,能够聚焦和发散光芒,常用来比喻焦点和中心;而太阳是天空中的主要球体,能够发散出光芒,哥白尼曾提出“日心说”,在某种程度上,太阳通常也被认为是中心位置。该人体隐喻通过二者所处的空间位置之间的相似性进行跨域映射,将人体域投射在太空域,形成了人体隐喻。也就是说,诗人借太阳的万丈光芒将爱友的美表现得淋漓尽致,但是爱友的美终会凋残,诗人会通过自己不朽的诗篇将爱友的美永存世间。

3.1.3 基于功能特点的相似性

很多隐喻是建立在形状结构相似性的基础上,同时,也会侧重喻体和本体在功能特点上的相似性。人体器官本身有着不同的功能特点,人们首先要对人体器官的功能特点进行了解,然后将其功能特点投射到有相似功能特点的事物之上形成人体隐喻。由于比较功能特点之间的相似性要比形状结构和空间位置相似性的难度要大,因此,基于事物之间功能特点相似性的跨域映射较少。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也有这样例子,例如:

(4)Mine eyes have drawn thy shape, and thine for me are windows to my breast(S24, L10−11)

这两行诗运用了暗喻的表达手法。诗人将爱友的“眼睛/eyes”比喻为“窗户/window”,因为眼睛有洞察外部世界、获得传递信息和情感的功能,窗户是人们能够洞察到外部世界、捕捉和传递外界的各种信息的工具之一,所以眼睛又常常被用来形容窗户。基于二者功能特点的相似性,将眼睛的特征映射到具有眼睛所拥有功能的其他事物上形成隐喻。诗人通过这两行诗描述了人们通过“眼睛”可以欣赏到爱友的美,诗人与爱友眼心相通,表达了诗人难以掩饰对爱友的赞美与欣赏。

由上述分析可知,人体隐喻的构建不是凭空想象的,而是有一定认知理据的。诗人在二者形状结构、空间位置以及功能特点相似性的基础上根据人的体验认知规律建立起人体与外界事物之间的投射关系。这些投射关系多是从“人体域”投射到“非人体域”,搭建了不同范畴事物之间的联系,给读者提供了理解的桥梁和线索,能够帮助读者更好地感知十四行诗的主题。

3.2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人体隐喻的投射模式

隐喻认知是在始源域和目的域之间投射关系的基础上形成的,这种关系不是单一的投射,而是相互投射的关系。人体域既可以作为始源域,也可以作为目的域。根据人体域和非人体域之间的映射方向,可以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的人体隐喻分为以下三种投射模式:人体域向非人体域的映射、非人体域向人体域的映射、人体域内的映射。

3.2.1 人体域向非人体域的映射

陈家旭认为:“根据人类认知发展的规律,人类一般最先了解和认知自己的身体及其器官并形成概念,然后人们常借用身体某个器官或部位的功能特点构成隐喻概念,来认知另一个领域的隐喻概念。” [9]96当人体域作为始源域时,人们将人体器官的特征投射到非人体域,建立起跨域映射;目标域分为具体域和抽象域,其中:具体域包括外部世界的具体事物,抽象域包括抽象的事物。

第一,人体域映射到具体域

当人体器官投射到外部世界的时候,与外部世界的具体事物存在着一定的相似性,因此能够与很多事物构建联系形成隐喻。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例如:

(5)Mine eye hath played the painter and hath steeled, Thy beauty’s form in table of my heart; My body is the frame wherein ’tis held, And perspective it is best painter’s art.(S24, L1−4)

在例(5)中,诗人将人体器官和部位投射到具体的实体上,赋予了这些实体以人体器官的特征。例如,将“眼睛/eyes”比喻为“画师/painter”,因为眼睛能够像画师一样描绘出所看到的“美”;将“心/heart”比喻为“画板/table”,因为心能够装下眼睛所看到的“美”;将“身体/body”比喻为“画框/frame”,因为身体能够保留住所有的“美”。上述比喻是基于二者形状结构以及功能特点的相似性而构建的,即:眼睛能够扮演画师来描绘爱友的美,心能够像画板一样刻下爱友的美,身体将心包围就像把画裱框起来,画师在画板上画的是爱友的肖像,表明了诗人已经将爱友的美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6)The wrinkles which thy glass will truly show, Of mouthed graves, will give thee memory; (S77, L5−6)

在例(6)中,诗人将“皱纹/wrinkles”比喻为“开口的坟墓/mouthed graves”。二者是基于功能的相似性而构建的,“皱纹”代表着人们逐渐衰老,而“开口的坟墓”提醒了衰老的归宿是死亡,给爱友敲响了警钟,具有非常强烈的象征意义。诗人通过镜子显示出来的皱纹来告诉爱友时间在奔流,人会不断老去,希望爱友能够从中得到教益。

古人认为人的器官受到天体的支配,天体的活动对地球上人类的生活有着非常大的影响,因此,人与天体之间存在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也有不少与天体有关的诗行,其中就有人体域投射到天体域的例子,如:

(7)But from thine eyes my knowledge I derive And, constant stars, in them I read such art(S14, L10)

在例(7)中,诗人将人体词“眼睛/eyes”比喻为“恒星/constant stars”。二者是基于一定相似性基础上形成的隐喻意义,眼睛一眨一眨正如星星一闪一闪的状态,利用二者功能特点的相似性可以得出“眼睛是星星”的隐喻。在日常生活和文学作品中,这种比喻都是非常常见的。此处诗人将星象的征兆看作是对爱友美的预示,爱友的青春与美貌短暂易逝,而生子可以将爱友的真和美永传,因此衬托出了十四行诗的“美”与“生子”的主题。

第二,人体域映射到抽象域

从人体域到抽象域的映射是人类对抽象事物认知的结果。“由于认知、思维和表达的需要,人类不仅将人体概念域投射于表达具体实物的概念域,而且还向表示抽象事物的概念域投射,并且侧重于两概念域在功能上的相似性。” [9]99人类在熟悉自身器官及其所处空间环境之后,运用隐喻的思维将其抽象化并投射到人们不熟悉的抽象概念中,有助于深化人们对抽象事物的理解。人体域映射到抽象域的概念包括抽象事物域、容器域、动作域等。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也有一些这样的隐喻映射,如:

(8)If the dull substance of my flesh were thought Injurious distance should not stop my way(S44, L1−2)

在例(8)中,诗人将“肉体/flesh”映射到“思想/thought”上,通过二者特征的对比构建联系。“肉体”是沉重的、笨拙的,“思想”是轻盈的、跳跃的,诗人赋予了肉体以思想的功能,假设自己的肉体是思想,这样无论有多远都能够飞到爱友的身边去,表达了诗人对爱友的殷切思念之情。

(9)And keep my drooping eyelids open wide, Looking on darkness which the blind do see; (S27, L7−8)

在例(9)中,诗人将人体域投射到容器域,赋予“眼皮/eyelids”以容器的特征。“眼皮”本身是不可以打开的,但是容器可以,而且有深浅、里外之分,能够打开和关闭。此处,“眼皮”作为一个容器,能够被打开,“eyelids open wide”意为睁大双眼,意在表达诗人在上床休息时又开始想念爱友,努力睁开眼皮凝视黑暗想要看到爱友的幻象,揭示了诗人对爱友无尽的思念之情。

除此之外,人体域还可以映射到抽象的动作域,例如:

(10)And do whate’er thou wilt, swift-footed Time, To the wide world and all her fading sweets; (S19, L5−6)

在例(10)中,诗人将人体词“足/foot”的特征映射到“时间/time”上,赋予了抽象的“时间”以生命力。“飞毛腿/swift-footed”本来是形容跑得特别快的人,这里将这一动作映射到“时间”上,表达了时间流逝得飞快。此处是诗人和“时间”的对话,诗人希望无论时间怎样残酷地对待一切,都不要让爱友的美“凋零”,表明了诗人对爱友的美的珍惜。

3.2.2 非人体域向人体域的映射

随着人类对所处环境熟悉度的不断提高以及对外部世界认知能力的不断进步,人类可以利用自身的认知将非人体域的事物投射到人体域,以此来进一步认识事物或表达概念。卢卫中认为:“这是人体与非人体两个认知域之间互动关系的第二阶段,是人类更高层次上的认知形式。” [8]

第一,具体域投射到人体域

人体域不仅可以投射到天体域,反过来,天体域也可以投射到人体域,二者不是单一的投射关系,而是相互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有类似的例子:

(11)Lo, in the orient when the gracious light Lifts up his burning head, each under eye(S7, L1−2)

在例(11)中,诗人将天体域投射到人体域,将自然界中“太阳/sun”的特征投射到人体域的“头/head”上,二者是在形状结构和功能特点的相似性基础上构建隐喻的。太阳和头部一样都是球体状的,并且头是身体器官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太阳是天空中非常重要的天体,因此,人们很容易将二者联系在一起。在这里,诗人将太阳的初升比喻为爱友抬起的头颅,通过描写太阳初升时候的壮观景象,表达出爱友年轻时候的美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受到了世人的膜拜,也表现出作者对爱友的欣赏之情。

除了天体以外,还有其他实物投射到人体域,例如:

(12)Prison my heart in thy steel bosom’s ward, But then my friend’s heart let my poor heart bail; (S133, L9−10)

在例(12)中,诗人将外部世界的具体事物域投射到人体域,将“监狱/Prison”的特征投射到人体词“胸/bosom”上,赋予了“胸”以“监狱”的特点,突出了女郎的铁石心肠、冷酷无情,不为感情所动。诗中,女郎曾使诗人内心受伤,又使诗人的朋友苦恼,此处表现了诗人为了朋友挺身而出,甘愿受到女郎的监禁和支配。

投射到人体域的始源域不仅包括没有生命的实物域,还包括有生命的动植物域。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诗人利用人体与植物之间的特征相似性构建了映射关系,例如:

(13)Great princes’ favourites their fair leaves spread But as the marigold at the sun’s eye(S25, L5−6)

在例(13)中,诗人将植物概念域投射到人体域,将“向日葵(原金盏草花)/marigold”的特征映射到人体域的“眼睛/eye”。此处的“向日葵”代表帝王的宠臣,“眼睛”代表着“太阳”,“太阳之眼”象征着光芒与荣耀,而辛苦的将士一旦败绩将会被忘记功劳,这两行诗蕴含着诗人得到了爱友的爱就得到了这份光荣的幸福,表达了诗人与爱友之间感情的坚定。

第二,抽象域投射到人体域

外部世界中的抽象事物、颜色、时间等也会映射到人体域并形成丰富的隐喻意义。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就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如:

(14)And almost thence my nature is subdued, To what it works in, like the dyer’s hand.(S111, L6−7)

在例(14)中,诗人将抽象事物域投射到人体域,即把诗人的“天性/nature”映射到“染色师的手/dyer’s hand”上,表明诗人的“天性”已经被所从事的职业所折服,就像“染色师的手”在自己所从事的职业里将自己的手染上了其他的颜色。二者是在功能特点相似性的基础上进行映射的,表达了命运安排诗人在舞台上谋生,该职业不被当时的人们所尊重,因此诗人的天性受到了压抑。该比喻非常抽象,但是内涵意义非常丰富。

(15)And summer’s green, all grided up in sheaves, Borne on the bier with white and birstly beard; (S12, L7−8)

在例(15)中,诗人将颜色域投射到人体域,将“夏季的葱绿/summer’s green”和“白胡子/white beard”的特征映射到人类上,赋予了颜色更深层次的意义。人们将生死概念与颜色的内涵意义联系在一起,绿色象征着青春与生命,白色代表着衰老与死亡。这两行诗的意思是曾经葱绿的禾物现在成熟了,被时间的镰刀割倒打捆放到小推车上运走,禾物的须芒露在外面就像棺材架上的老人白胡须一样,意在表达时间能够摧毁一切。

(16)The teeming autumn, big with rich increase, Bearing the wanton burden of the prime, Like widowed wombs after their lords’ decease.(S97, L6−8)

在例(16)中,诗人将时间域映射到人体域,将“秋天/autumn”的特征映射到“子宫/womb”上。此处子宫指的是母亲——“秋天”结下的丰硕果实,而遗孀的“子宫”中也孕育着生命。这是基于功能特点相似性而形成的映射关系,表达的是将来孩子生下来时,爱友已不在诗人身边,爱友不在的时候,一切都变得凄凉与寂寞了,意在表现诗人与爱友在一起时的欢愉。

3.2.3 人体域内的映射

人体隐喻的投射模式除了人体域向非人体域的映射、非人体域向人体域的映射外,人体域内也存在着互相映射的关系。这两个概念域的映射不仅包括局部器官和整个人体之间的互相映射,也包括局部器官与局部器官的互相映射。因此,作为双域的两个器官之间具有这样的关系:一个为中心词,充当目标域;另一个为修饰成分,充当始源域[8]。在莎士比亚诗歌中也有一些这样的例子,虽然数量不多,但也不容忽视。例如:

(17)So should my papers, yellowed with their age, Be scorned, like old men of less truth than tongue.(S17, L9−10)

在例(17)中,诗人将身体整体“老人/old men”的特征映射到人体局部器官“舌头/tongue”上,二者是基于功能特点相似性而构建联系的。诗人将老人爱说闲话、搬弄是非的特点映射到人体器官“舌头”上,赋予了舌头一定的感情色彩,表达了诗人虽然在诗中如实地描写了爱友的美,但是将来的读者没有证据可以考证,可能会不相信诗人的赞美之辞,因此诗人的诗作可能会被后人“嚼舌根”。此处,诗人意在劝爱友结婚生子,将非凡的美延续下去,到那时证明给读者们看。

(18)That did my ripe thoughts in my brain inhearse, Making their tomb the womb wherein they grow?(S86, L3−4)

在例(18)中,诗人将人体器官“脑子/brain”的特征映射到“坟墓/tomb”和“子宫/womb”上:前一行中将“脑子/brain”视为一个容器,诗人的“思想”装在脑子里;后一行中的“坟墓”和“子宫”也被视为一个空间,被看作是埋葬生命以及孕育生命的象征。该映射是基于形状空间结构以及功能特点的相似性而构建的,经过人体隐喻映射的投射,人体器官在诗行中变得更加生动形象。此处表达了诗人因为爱友放弃他而去垂顾其他诗人的诗作而感到失望,因此写诗的思想都没有了,诗人就此“缄口”。

4 结语

笔者考察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的人体隐喻,在体验认知的基础上,根据人体隐喻构成的认知理据建立起人体与外界事物之间的联系,分析了人体隐喻的认知规律,体现了体验认知理论对于人体隐喻的阐释力。通过分析人体域、非人体域与其他概念域的事物以及人体域内部器官之间的相互投射,凸显了人体隐喻在十四行诗中的重要作用,不仅增强了莎士比亚诗歌主题更深层次的意义,而且可以帮助人们更加准确地把握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传达的主题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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