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 Vol. 19 Issue (5): 97-104
《姑妄言》中云南竹枝词的跨文化书写策略    [PDF全文]
罗杰    
文山学院人文学院, 云南 文山 663000
摘要: 曹去晶《姑妄言》中云南竹枝词的跨文化书写,属于清代白话小说中的羼入现象,它不仅体现了古典小说与诗词共生的特点,还根植着特殊的跨文化书写策略和叙事技巧。从跨文化书写策略来看,以竹枝词“征实”与小说“妄言”交叉创作,在白话小说中羼入竹枝词,采用游记文学中的内容作为创作来源,精细构筑竹枝词书写的对象、题材、意象,再通过小说中的人物对话及情节推进交待云南竹枝词的书写过程,达到了陌生化的书写效果。从清代白话小说与竹枝词的演变轨迹来看,这种书写策略对白话小说中“他者”形象的书写有一定的启示。
关键词: 曹去晶     姑妄言     云南竹枝词     跨文化书写策略     文学转型    
Cross-Cultural Writing Strategy of Yunnan Zhuzhici in Gu Wang Yan
Luo Jie    
School of Humanities, Wenshan University, Wenshan Yunnan, 663000, China
Abstract: The insertion of Yunnan Zhuzhi poems in Gu Wang Yan by Cao Qujing not only reflect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poetry and story co-existence, but also displays special cross-culture writing strategies and narrative techniques. The strategy of inserting Zhuzhici in story telling reflected the stylistic function evolution, literary transformation and multidimensional perspective in the novel. Based on the content of travel stories, Cao created the fine images of the subjects with Zhuzhici, and then presented the writing process of Yunnan Zhuzhici through the dialogues and plots in the stories, and finally realized defamiliarization. Seen from the evolution of the vernacular novels in the Qing Dynasty and that of Zhuzhici, this kind of writing strategy contributes to the creating of the images of "others".
Key words: Cao Qujing     Gu Wang Yan     Yunnan Zhuzhici     Cross-Cultural writing strategies     literary transformation    
引言

在明清时期,白话小说中羼入大量的诗词韵文已是常见的文学现象,曹去晶在《姑妄言》第九回中羼入书写滇地文化的云南竹枝词实属特例。该回讲述了钟生去梅生家会文,钟生见案头有一册手抄,梅生讲述手抄中云南竹枝词的来历,钟生翻阅了手抄中的云南竹枝词。此回故事内容并没有涉及云南,但是此回是为第十一回小说中侯捷在滇黔地区行旅作铺陈。梅生所说的这一段文字,值得关注:“这是个姓郭的敝友,他与黔宁侯沐国公有些瓜葛,往云南去相探。沐公留他住了月余,他将滇地景象书写为三十余首竹枝词。昨日回来,他送来与弟看。虽不为佳,然而看看,知那地方的风俗,不无开卷有益。” [1]489梅生讲述得很清楚,这些竹枝词的书写者是郭姓友人,游历滇地时拜会镇滇官沐公所得,可以知边夷风俗。这其实反映了两个文学现象:一是竹枝词羼入白话小说,属风土词入世俗叙事文学;一是竹枝词开始因游记文学以边夷风俗入题材内容,突破了传统竹枝词书写对象的范畴。

因此,笔者尝试从小说与竹枝词共生理论来考察此现象,借鉴比较文学的跨文化书写、白话小说与韵文共生理论,以白话小说《姑妄言》为文本参照,通过竹枝词的书写策略,考察《姑妄言》中云南竹枝词跨文化书写策略,为白话小说中羼入竹枝词的近代演变研究提供新的视角。

1 竹枝亦陌生:《姑妄言》中云南竹枝词书写的考察维度

目前学界对《姑妄言》书写策略的看法,基本上持曹去晶大量利用别人的现成材料进行创作的观点,并认为其书写是结合真实时空背景下在第二手材料基础上的虚构书写。这表现为在叙事技巧方面有对小说、词曲、说唱、笑话的引用,又对小说羼入竹枝词的文体功能有一定的提升作用。从《姑妄言》问世之前的古典小说书写来看,以史料为基础的文学创作,及古典小说羼入韵文,在明清时期小说羼入诗词已经是常态。但是值得关注的是,《姑妄言》中出现的却是极少在白话小说中羼入竹枝词这一文学样式。此外,在清代笔记小说《豆棚闲话》第十则“虎丘山贾清客联盟”中羼入一组虎丘山塘地区市井生活的竹枝词,非常细致地描述了市井生活的细节。两者都是由叙事文学与竹枝词的融入,表明竹枝词已经在世俗文学中被接受。两者不同之处在于,《姑妄言》中的云南竹枝词是书写滇云地区奇山异水及生活细节,持增加小说内容新奇丰富的书写心态,而《豆棚闲话》中的竹枝词书写的则是清朝市井生活文化景象,带有讽喻意味的书写心态。两相比较更能彰显出曹去晶的跨文化书写策略。曹去晶通过对他人游记文学中内容精选和整合,以游记文学中边夷奇闻异见为意象参照,借助新奇的边夷题材对原始材料进行陌生化手法处理。在白话小说中借人物对话引出竹枝词,让两种文学样式结合在一起,在叙事技巧上有了创新,采用跨文化书写的方式,达到了竹枝词的“征实”与白话小说的“妄言”的交叉,实现了让受众耳目一新的审美效果。

小说中引入诗词反映了在明清时期竹枝词顺应古典小说的创作向世俗化契合的趋向,但是曹去晶在《姑妄言》中羼入云南竹枝词的这种跨文化书写策略,实则是两种媒介的整合:世俗文学与咏叹边夷风土词的结合,可视为“陌生化”手法的运用。曹去晶不受常规文学范式的约束在小说中羼入云南竹枝词,正如其在《姑妄言》自序所言:“夫余之此书,不名曰真而名曰妄者,何哉?……我既以人为妄,而人又以我为妄,盖宇宙之内,彼此无不可以为妄。鸣呼,况余之是书,孰不以为妄耳阶故不得不名之‘妄言’也。然妄乎?不妄乎?知心者鉴之耳。” [1]7如果再结合曹去晶在小说第十一回中写侯捷在滇黔地区行旅内容的书写策略来看,就可以理解其在小说中对滇黔民俗文化题材的钟爱,这也表明他是借助异域书写来实现对小说内容的深化处理,拓展了小说时空背景的“征实”。且因熟谙竹枝词的文体功能,因此拟作的云南竹枝词又显得遵循中国风土诗“征实”和“纪事”的特征,俨然是亲身体验过滇地风俗。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曹去晶的跨文化书写策略可视为在陌生化手法运用外,他在小说中通过小说人物的特殊经历及时空变换营造出异域形象,如滇黔地区的异族书写。这种跨文化书写策略与接受美学上的“期待视野”应验了作者在自序中提到的社会现实的“妄言”真谛,透视出当时小说创作现象,即来自民间及边夷的见闻日趋冲击着小说创作题材内容,大部分作品中都引入了此类题材。期待视野是接受美学理论的一个重要概念,指作为受众的读者在阅读文本之前和阅读过程中,因个人原初身份和社会环境的复杂因素,往往会在审美主体心理中形成一个先验既定的图式。对于没有亲身游历滇地边夷的读者来说,他们通过身处的社会生活环境或文献资料中对滇地边夷形象的想象,这也就为曹去晶在小说文本中采用云南竹枝词的跨文化书写策略提供了现实的需求基础。他以此进一步实践竹枝词亦陌生效果,这与明代文言文小说中引用词策略相似:在一定程度上,它们能够成小说家的宠儿,实因此类小说对羼入词的态度,偏重“文备众体”,强调词境与小说情境的契合度[2]。曹去晶强调《姑妄言》的主题是“妄言”,因此小说应与更能细致入微地书写异域风光的竹枝词“征实”相契合,体现了竹枝词在俗文学兴盛时能够与之相适应,实现了陌生化的审美效果。

2 异域的选择:以滇地文化为竹枝词书写对象

如何书写及书写对象选择让白话小说羼入竹枝词体现出一定的复杂性。曹去晶在《姑妄言》中羼入了三十一首云南竹枝词,这些竹枝词的书写并不是作者亲身体验过的滇地文化,而是“习惯运用一些介绍走街串巷地风俗或游历经验的游记资料。抄自陈鼎《滇游记》《黔游记》与许瓒曾的《滇行纪程》” [3]。这就解决了虽然他没有亲身体验过云南及不甚了解难以建构云南想象的难题。他正是巧妙地借助他人的游历经历材料来进行竹枝词创作,这种情况属于间接地接触到滇地的地域景观、风俗风情、神话传说、历史典故。这并不代表他所书写的对象是不真实的,只是要受所处的文化环境影响。在拟作云南竹枝词时,对他人游记文学中滇地素材应如何择取,对从未接触过的滇云地区文化生态空间的人、事、物应如何书写,对边夷滇地形象应如何建构,成为曹去晶书写策略中必然解决的关键问题。

或者说,曹去晶书写云南竹枝词不难,难在如何“征实”“纪事”地建构起云南形象,且与小说主题内容相契合。对于一部内容较充实的白话小说来说,如何选取精当的材料以呈现出竹枝词内容与小说的叙事逻辑及契合度,才是羼入竹枝词的核心内容。曹去晶的云南竹枝词书写,基本上采用了从陈鼎的《滇游记》中精选极具滇地景象的典型材料进行创作,主要表现在以滇云地区的昆明、大理、民俗、风景、历史人物等典型材料为书写对象上,即

朱楼绣户斗年光,采胜新花八宝妆。上客登堂来拜岁,金盘十只送槟榔。

三冬雷雨两交加,但到立春桃已花。正月尽头梅子大,尝新二月有黄瓜。

帘外春风初淡荡,梁头燕语已呢喃。独有鸿飞曾不到,长空耿气锁烟岚。

花朝时节女成行,携盍城东坐小庄。石子争拈打石臼,中时应产好儿郎。

杨花历乱下秋千,趁着清明无雨天。金汁河边桃李陌,稠人堆里狡风茑。

头上青梭布一幅,防峁地动手亲扶。归来不见新娘面,嚼碎槟榔骂滥奴。

柳叶桃花日夜开,青楼小妓踏歌回。闲情解释愁多少,带得春风满面来。

一只金钗十万赀,霍家小玉倾城姿。好花才吐新莺滑,妒杀姝姝打枣词。

圆通胜迹小蓬莱,楼观金银崖上开。磴道盘空直到顶,可怜罗袜半尘埃。

肉身金像古庭龛,铜殿新修鹦鹉滩。出门试请朝东看,山头坐破女和男。

夏木千章祈雨坛,鸟龙潭绕碧栏杆。神鱼队队皆龙种,谁敢吟风下钓竿。

金马山前金马寺,碧鸡关外碧鸡祠。王褒祀后南云叹,犹道昆明凿汉时。

大理黑龙忆白龙,传闻人说是雌雄。如今一岁一相见,飞雹寒冰带满空。

白塔街前岳庙开,血池赚得妇人来。半空蝴蝶飞灰尽,独坐西廊苦不回。

蜀梁自古产铜山,九府官开宝货泉。一月一缗收子母,人人争放貤排钱。

小儿好事日千端,甘蔗性寒梅子酸。买得烧鹅还未请,索钱又换米花团。

注:滇中皆以海贸易,至今呼钱犹曰儿。

吆吆喝喝百般腔,鱼市街连羊市长。听去绵蛮浑不解,螺蛳猪儿螺蛳黄。

注:滇中螺蛳甚大,卖者分头黄三等。

云浇星回六月天,食生人竟共尝鲜。不知五诏同焚死,直似骊山举火年。

注:六月二十四日为火把节,土人皆食生肉。

矗空两塔望巍巍,西寺人从东寺归。峥嵘五百阿罗汉,一时齐着锦阑衣。

太华山上白云秋,太华山下水长流。弹词唱罢历朝事,不见当年杨用修。

晏公海口混茫茫,昆明池水接昆阳。舟船何事行深夜,白日风波不可当。

钟声鸣咽梵王秋,归化千年大路头。莫道西南通汉使,滇池不肯向东流。

谁家少妇挽双鬟,拜扫清明哭百蛮。自道良人中国子,可怜死葬梁王山。

白日狂飙十丈高,拔山荡海怒奔号。劳劳亭外重关道,劈面尘沙无处逃。

宝石陆离出永昌,黄金照耀产丽江。倾囊犹恐公家罪,百姓何人敢自藏。

近城风脉祖坟山,尽日堪舆马上看。俱道来龙埋处好,不知何代始高官。

进耳山中祈梦人,事夸一梦觉先困。不知人事浑皆梦,独自殷勤夜问神。

高树花花如火屯,千红万紫似儿孙。三春景色真真好,一片花声卖过门。

二忠木上照滇云,太史声名动海滨。生谪死归皆是义,南中称有此双仁。

黔宁开第五华东,珠树繁花照叟红。鹦鹉西飞芳草暮,桂枝独自唱春风。

玉树后庭花已残,梁王山下鸟飞寒。民间不解伤心事,一夜月明打枣竿[1]487

从罗列出来31首云南竹枝词书写的内容及顺序看,可以比较完整地了解曹去晶在书写对象择取、内容编排、结构安排和意象营造上都是精心建构的。他将滇地文化拟作为31首云南竹枝词,通过梳理可归纳为以下几类书写对象:

(1)以滇地地域为书写对象的竹枝词

例如,“三冬雷雨两交加,但到立春桃已花。正月尽头梅子大,尝新二月有黄瓜。帘外春风初淡荡,梁头燕语已呢喃。独有鸿飞曾不到,长空耿气锁烟岚”。简单几句就将云南四季如春独特的地域条件,滇地因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而形成不同于其他中原地区的气候特点形象地书写出来,让读者首先感知到滇地地区特有的气候条件,阅读时瞬间生成异域时空差异的想象空间。

(2)以神话传说为书写对象的竹枝词

其中写昆明地区的神话传说的如:“金马山前金马寺,碧鸡关外碧鸡祠。王褒祀后南云叹,犹道昆明凿汉时”。这首竹枝词中提到的金马寺和碧鸡关,都是流传在昆明地区的神话传说,至今该地仍保留了两处与此神话传说相关的古迹。另一首写大理地区的神话传说:“大理黑龙忆白龙,传闻人说是雌雄。如今一岁一相见,飞雹寒冰带满空。”词中所描述的黑龙白龙是流传在大理地区关于“白龙掌印”的民间故事,现在苍山峰顶还有黑龙白龙两处龙潭,以神话传说入词能够点化出滇云地区的神秘色彩。

(3)以生活风俗为书写对象的竹枝词

该类词有三首,其一为:“蜀梁自古产铜山,九府官开宝货泉。一月一缗收子母,人人争放貤排钱。”词下注云:滇中皆以海贸易,至今呼钱犹曰儿。其二为:“小儿好事日千端,甘蔗性寒梅子酸。买得烧鹅还未请,索钱又换米花团。”词下注云:滇中小儿谓炒糊蚕豆为烧鹅也。其三为:“吆吆喝喝百般腔,鱼市街连羊市长。听去绵蛮浑不解,螺蛳猪儿螺蛳黄。”词下注云:滇中螺蛳甚大,卖者分头黄三等。这三首竹枝词细微地描述了滇地百姓的生活细节,都是典型的边夷竹枝词的书写范式,将滇中地区老百姓最为真实的生活场景如实细微地呈现出来,通过对当地民众俗语纪实微观的书写让竹枝词内容显得逼真可信。

(4)以民族习俗为书写对象的竹枝词

例如,“云浇星回六月天,食生人竟共尝鲜。不知五诏同焚死,直似骊山举火年”。词下注云:六月二十四日为火把节,土人皆食生肉。词中提及的“星回”,即星回节,又叫火把节。“五诏”是流传于大理地区的民间传说中蒙舍诏约其他五诏祭祖的故事。异域竹枝词的书写往往都会将当地的民族风俗作为创作的题材,这也是竹枝词的纪事功能的体现。曹去晶只有深知竹枝词的书写题材,才可能将滇中地区最具有民族特色的“星回”书写得如此到位,准确地拿捏到民汉文化差异中的“星回节”及“食生肉”的新奇题材。

(5)以历史文化名人为书写对象的竹枝词

比如,“太华山上白云秋,太华山下水长流。弹词唱罢历朝事,不见当年杨用修”。词中“杨用修”即明代因“大礼仪”被贬谪云南的文化名人杨慎,字用修,号升庵。曹去晶以“杨用修”入云南竹枝词实为精巧选材,因为,杨慎在滇地期间,对明代诗歌发展的流风进行了反思,成为嘉靖时期的重要诗人,在云南乃至全国的影响极大。曹去晶以杨用修及其在滇地的事迹为竹枝词的书写对象,可信度极高,增加了竹枝词可信度的同时又凸显出杨慎与云南之间的关系度,实为选材入词的典型之作。此外,第30首中的“黔宁”应是明朝镇滇官黔宁沐英,小说中提及郭姓友人会的沐公,应是沐英的后人,也说明其在书写对象的策略上采用了以史料来营造“征实”。

(6)以人文景观为书写对象的竹枝词

涉及昆明人文景观的如:“圆通胜迹小蓬莱,楼观金银崖上开。磴道盘空直到顶,可怜罗袜半尘埃。矗空两塔望巍巍,西寺人从东寺归。峥嵘五百阿罗汉,一时齐着锦阑衣。”大理的如:“白塔街前岳庙开,血池赚得妇人来。半空蝴蝶飞灰尽,独坐西廊苦不回。”曹去晶选择了昆明的圆通寺、东寺塔、西寺塔和大理的白塔作为竹枝词题材,这些都是能够代表此两地区人文景观的名胜古迹。通过将圆通寺与小蓬莱意境的营造,东、西寺塔相隔不远又遥相望,白塔与蝴蝶泉意象的融合,将两地的人文气质书写出来。

(7)以滇地历史典故为书写对象的竹枝词

例如,“谁家少妇挽双鬟,拜扫清明哭百蛮。自道良人中国子,可怜死葬梁王山”。“玉树后庭花已残,梁王山下鸟飞寒。民间不解伤心事,一夜月明打枣竿”。这两首竹枝词化用了元朝梁王的历史典故。梁王山为滇中第一高峰,位于滇池旁。元代忽必烈封其孙甘刺麻在云南,至元末梁王与朱元璋抵抗十八年,最后战败,携全家守节投滇池自尽,后人因此以梁王名来称之为梁王山。曹去晶在选材方面的取舍在这两首竹枝词中又得到了验证,元代时云南省开始得名,将云南在历史的得名由来及历史典故点化得很巧妙。

曹去晶在书写对象的内容安排上下足了功夫,几乎将滇地代表性地域昆明、大理的诸多方面涵盖在内。此外,他在书写对象的前后顺序上也颇有用心,即按照郭姓友人初到滇地感受到地域条件和气候开始,继而是城市生活,接着将视野投向昆明周边的人文景观,视野逐渐从微观投向自然山水和神话传说的宏观世界中,其间又融合了文化名人、滇地文化、历史典故、风俗民情等典型化意象。这样在书写对象的择取、内容的编排和意象的营造上,应验了曹去晶独到的选材策略,能够做到在采取二手材料的基础上淡化间接体验的“妄言”,从微观世界到整体建构云南形象,回避了因在不同时空背景的转换中可能出现的叙事冲突。

通观31首云南竹枝词,除了一些城市生活方面的书写因未真实体验出现臆断的异域想象外,其他以滇云地区为书写对象的竹枝词,典型化的景观名胜、历史人物、文化名人、民族风俗材料,在一定真实史料与内在逻辑的整合后,在阅读过程中增强了“征实性”。如同作者所言,“天下之远莫过于滇黔。他处人到者尚多,犹能言其民风土俗,至于滇黔,人远游者百无一二,即或有之,又未必能纪其事。今详书之,使看者一开卷如同卧游,亦一快事也。且夹叙这一段,亦有谓焉。如演戏至半本时,杂以跌打弹唱做一间断,使眼目略新一新,然后戏子重新上场,亦更有趣味” [1]546。如此明确地在小说中羼入云南竹枝词,属于跨文化书写策略,其目的就是为了塑造出一个具有异域文化色彩的云南形象,达到让读者如身临其境,亦是通过书写云南竹枝词让小说更富有阅读趣味。

3 纪事的张力:对竹枝词文体功能的熟稔

对竹枝词文体功能的熟稔,并将之发挥到淋漓尽致,是曹去晶拟作云南竹枝词跨文化书写策略的重要内容。当然,白话小说借用竹枝词的纪事传统,并非只是简单的运用,而是从相对成熟的清代竹枝词转型过程中找到其精要功能,在白话小说与竹枝词共生的文化生态系统中相互作用,在这种系统中,叙事文学与韵文作为一个整体来共生,促成曹去晶在小说、竹枝词等文体功能上有更为熟稔的运用。如果从白话小说在清代的生存空间及竹枝词在清代的演进来看,白话小说中羼入竹枝词对世俗文学的发展有一定的积极作用,在清代有了倾向于在白话小说中羼入竹枝词的现象,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追求“竹枝即风俗”的文学观念,遵循中国风土诗歌“采风”的传统,同时又趋向于清代竹枝词演进的新动向,即“征实”“纪事”的功能。曹去晶秉持着“竹枝即风俗”的文学观念,竹枝词书写的内容就是滇地的社会风俗,正如在小说中,作者借梅生之口称“知那地方的风俗”。这种对地域文学功能的重视,目的在于书写出“征实”的云南竹枝词及云南形象。因此,他认为竹枝词是书写异域异族社会风俗的最佳文学范式,强调竹枝词的文体功能在此是将更多的滇地地域文化知识纳入到竹枝词的书写中,如历史典故、文化名人、神话传说等滇地风俗材料都是“征实”纪事的信息材料。趋向“纪事”的书写策略,实则是与清代方志意识兴起有关。清朝陈祁在其《清风泾竹枝词》自序言“竹枝词歌咏时事,搜奇揽胜,发潜阐幽,采而辑之,于以补志乘之缺,又何尝无裨世教也耶?” [4]一些文人以地方风俗或边夷景象为题创作的竹枝词与边疆地理方志组诗,成为清代地域文学类型演变的体现,竹枝词中书写异域风光已经是普遍的文学现象了。

二是对异域、边夷的书写拓展了竹枝词的体类。从曹去晶在《姑妄言》中羼入的云南竹枝词有31首来看,竹枝词的题材内容在清代得到了充分拓展,不再是对熟悉的文学空间、人文景观、社会生活的描写,除了记述风土、抒发感情外,竹枝词的纪事、纪行功能得到了深化。随着清代中原地区与滇地的交流日益频繁后,记载文人在边疆行旅的游记文学盛行,在异域旅途中各种见闻已成为诗人创作的题材来源。滇地相对封闭的地域环境,加上大多少数民族地区人迹罕至,滇地奇异的自然山水、神话传说、民族风俗、风景名胜、生活习俗成为竹枝词主题内容的新宠,这从明清时期文人尝试从搜集地域社会风俗以探求文化的根源,从明清时期动辄上百首边地民族竹枝词组诗可以窥见一斑。《姑妄言》中的竹枝词组诗对异域、边夷的书写拓展了竹枝词的体类,而且采用了游滇笔记的内容,间接地记述了滇地的历史文化、民族风俗等情况,同时也体现了其有取巧读者的书写策略。虽然曹去晶并未去过云南,却从涉及异域、边疆地区的纪行笔记中采集文学创作的素材,着力运用竹枝词的纪实功能,拓展竹枝词的体类,达到了逼真书写云南的效果。这其实是清初竹枝词创作以广闻博见扩展题材的创作倾向。清朝初期,竹枝词盛行以纪事、引用典籍代替亲身力行的“采风”功能,比如明末清初名士尤侗,并未有出国的亲身经历,却引用《明史》《星槎胜览》等史志创作了《外国竹枝词》。

三是采用了竹枝词组诗的文学范式,书写内容得到了扩充。曹去晶在《姑妄言》中羼入的云南竹枝词有三十一首,这是非常典型的竹枝词创作体式,也就是竹枝词组诗。这些竹枝词以组诗书写形式出现,也是因为题材内容扩张后,内容与形式相统一的结果,竹枝词书写的内容走向了更为宽广的边疆地域,在明清时期出现了大量吟咏边夷的竹枝词,这些竹枝词都有一个共同的形式特征,就是基本上都有上百首,如清代黄炳堃在云南游历后以滇地少数民族形象拟作的《南蛮竹枝词》就有一百零九首,书写的内容几乎涵盖了滇地的社会生活整体。征实的形式与内容的统一,这种连章体的体例在清代已经趋于完善,曹去晶适时地采取了当时竹枝词的形式。当然文人地理知识的扩展与力图拓展文学空间的书写策略也是动力之一。竹枝词组诗中的内容遵循了书写者内在的叙事视角,随视角的移动而变化,在《姑妄言》中羼入的31首云南竹枝词组诗正是适应了书写对象及内容编排,在体例上实现了小说与竹枝词的统一和完整。

四是在竹枝词中出现诗人在词下加笺注的形式。是从明朝开始盛行的竹枝词书写特征。从竹枝词体式发展演进过程来看,在明朝之前,竹枝词下加笺注的很少,从明朝到清朝竹枝词下加笺注已经成为普遍的现象。这种体式出现的主要原因是为了更好地纪事,起到对书写内容的补充说明,有助于理解和记述异域风俗的“征实”内容。清朝竹枝词加笺注是因为多数文人已经形成从庶民角度来更微观地记述社会习俗的书写理念,《姑妄言》羼入的云南竹枝词有四首词下加笺注,就是属于这种情形。曹去晶云南竹枝词加笺注主要用于记述滇地民族风俗,如:“云浇星回六月天,食生人竟共尝鲜。不知五诏同焚死,直似骊山举火年。”词下注云:六月二十四日为火把节,土人皆食生肉。这四首竹枝词加笺注是清代竹枝词体式变化的一个重要特征。在清朝,很多书写边夷风俗的民族竹枝词普遍在其词下加笺注,如清朝王芝参戎滇西后写的《干崖竹枝词》:“大盈江广不容刀,江上严冬花碧桃。掌子房中莺语脆,丕骚临水唤龙骚。”词下加了详细的风俗记述:江阔处欲里许,水亦非汹汹者,而夷人未尝有事舟楫。僰夷呼姊曰丕骚,妹曰龙骚[5]。说明词下加笺注到了清代已经是很普遍的书写形式了,也代表了竹枝词体式因清人文学观念而发生了变化。

曹去晶对竹枝词文体功能的熟稔,体现在他在云南竹枝词的书写策略上的高明,不论是在题材内容的选择上,还是竹枝词体式的成熟运用,都反映出了他得心应手地发挥了竹枝词纪事功能的张力。在滇云文化题材的处理上,曹去晶作了“征实”处理,即使未亲身体验滇地风俗,也能关注滇地上的民族风俗,且偏向以亲历滇地的体验书写。虽然我们不会怀疑小说中郭性友人滇地游历的真实性,且曹去晶的云南竹枝词书写行为与竹枝词的“采风”“纪事”无关,但这也正是他学识与书写策略能力的体现,实为“小说中诗词等类,谓之蒜酪,强半出自新构。间有采用旧者,取一时切景而及之” [6]。由此可知,曹去晶对滇地风俗的偏好,实由清代竹枝词创作观念、小说羼入韵文契合度、竹枝词的文体功能、作者书写心态等多重因素构建,正是这些因素造就了《姑妄言》中羼入云南竹枝词的成功。

4 征实与妄言:白说小说羼入竹枝词的意义何在?

明清时期在小说中引入诗词韵文,并不是罕见的文学现象。对明清小说中羼入诗词现象,学界多从韵散相间的体式契合、寄生词与章回小说文体变迁、诗词在小说中复兴等视角进行考察,学界普遍认同陈寅恪所言:“后世衍变既久,其散文体中偶杂以诗歌者,遂成今日章回体小说。” [7]从古典小说羼入诗词的角度来说,这些维度的考察确实具有一定的学术参照,但是,曹去晶在《姑妄言》中羼入的云南竹枝词确有其独特之处,关键在于他的书写策略明确地体现了跨界想象与滇地异域想象的跨文化书写,及为竹枝词能够适应俗文学发展找到适合的形态。《姑妄言》中羼入的云南竹枝词构筑了征实与妄言的双重阅读效果,这是因为“中国韵文学的优势,并没有因为近代化而失去;相反,通过选择和变化,传统诗歌能够找到与时代相适应的形态,来满足大众的精神需要” [8]。因此,曹去晶拟作云南竹枝词中“征实”的内容是因为其对云南纪实的内容涵盖了滇地的典型异域景象,虽然不是他的亲身体验,但是却体现了他贴近受众心理的书写云南的策略,成功地实现了转型。也正是这种文学转型,让《姑妄言》中羼入的云南竹枝词达到了采风与纪事之间的陌生化阅读效果,其书写的不再是亲身体验的风土,但是在竹枝词内容的征实性和丰富性上,以及在竹枝词的文体功能和体式上,都是完整的竹枝词作品。而且由于作者持有明确的竹枝词书写目的和熟稔的书写策略,使《姑妄言》中的31首云南竹枝词展现出了滇地风土的纪事与征实,在与小说内容的契合中营造出了他者眼中的云南想象,实为曹去晶潜藏在小说主旨“妄言”中的另一种书写。《姑妄言》中的云南竹枝词有31首,若结合明清时期江南文人游记、寓居、贬谪体验后创作的云南竹枝词来看,可以窥探到曹去晶创作《姑妄言》的心态,溯源《姑妄言》的“征实与妄言”主题及传达出“妄谈人情与世情”的深层内涵。构建“新奇”与“征实”的云南想象背后蕴含着作者的心理诉求,即,在作者身处的生存空间中找到另一个不常规的生存空间,在白话小说盛行书写世情的当时,作者籍由小说来传达思想并与其文学理念及人生境遇相重叠。小说羼入竹枝词看似曹去晶对新奇文学素材的追求,实则透露出他对异域的向往,更为深层次原因的则是他内在的跨民族、跨文化交流与拓展知识的诉求,力求从风土诗歌中来探索文化根源。

另一方面,曹去晶另辟蹊径,书写了新天地,达到陌生化的审美效果,这种跨文化书写策略根植着文学同形异质的书写特性,体现了其“间气所钟,才情浩瀚,博物洽闻” [9]的创作个性,具有了跨文化书写的自觉意识。目前比较文学形象学研究的重点不再是“他者”形象的真实性,而是作家是如何进行异域形象书写,如何塑造出“他者”形象。曹去晶通过在小说中羼入云南竹枝词来构建云南形象,这反映了作者对滇地文化的跨界认知,同时也折射出他的书写策略与创作心态。法国比较文学学者巴柔认为,“他者形象也传递了这个注视者、言说者、书写者的某种形象。在个人(一个作家)、集体(一个社会、国家、民族)、半集体(一种思想流派、意见、文学)的层面上,他者形象都无可避免地表现为对他者的否定,对‘我’及其空间的补充和延长。形象是一个社会可用来言说和思维的象征语言之一,其作用是说出跨人种、跨文化的关系。在言说者、注视者社会与被注视者社会间的这种关系主要具有反思性、理想性,而较少具有确实性”[10]。在“他者”形象被塑造的过程中,书写者在描述异质文化的异域形象时,也在进行着自我生存空间的审视与反思,间接地传达出作者对原生社会文化的某种感知,在不便言说的情形上表述出一些体验。在一定程度上,曹去晶借云南竹枝词的书写,表达出对自己身处的文化生态空间反思后的诉求,也就是身份认同的自觉行为。从这个角度来看,曹去晶在《姑妄言》中的云南竹枝词有31首,不仅跳出了明清小说中习惯用雅文学诗词的情致传统,选择了更能书写异域风俗的竹枝词,偏向的是俗文学白话小说与纪事诗词竹枝词的整合,更体现出作者自觉的身份认同与书写策略,实现对自己文化生态空间的审视与反思。

从竹枝词在近代的演变来看,曹去晶在《姑妄言》羼入云南竹枝词,这是白话小说中羼入竹枝词生成的陌生化效果。这种陌生化更彰显出俗文学的文体功能、表述内容上及思想传达上独有的描述张力,同时也预示着竹枝词的世俗化与平民化趋向,找到了与时代受众相适应的书写策略,实现了转型。从世俗文学、竹枝词的近代演化角度来考察,可以看到清朝小说创作已经体现出跨界书写策略。而从小说中羼入竹枝词的特殊现象来看,实则是清代小说在转型时期的具体表现。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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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陈益言. 《姑妄言》素材来源二考[J]. 明清小说研究, 1997(4): 127–136.
[4] 丘良任. 中华竹枝词全编:浙江卷[M]. 北京: 北京出版社, 2015: 582.
[5] 丘良任. 中华竹枝词全编:云南卷[M]. 北京: 北京出版社, 2015: 99.
[6] [明]凌濛初. 拍案惊奇·凡例[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5: 3.
[7] 陈寅恪. 金明馆丛稿二编[M]. 北京: 三联书店, 2001: 203.
[8] 朱易安. 清代中期竹枝词的市井化趋向及其意义[J]. 复旦学报, 2016(1): 31–40.
[9] [明]周清原. 西湖二集[M].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9: 567.
[10] 孟华. 比较文学形象学[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1: 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