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雁在上古时期就被赋予丰富的文化意蕴。一是用雁来象征美好的品德、高远的志向、祥瑞和纯正、礼仪和秩序等,即羽仪之美。用雁象征美好的品质和品德,如《周易集解篆疏·下经第六·渐》:“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 [1]用雁来比喻高远的志向,如《尸子》曰:“虎豹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鸿鹄之榖,羽翼未全,而有四海之心,贤者之生亦然。” [2]用雁来象征祥瑞、纯正等美好的事物,如《仪礼译注·士昏礼第二》曰:“昏礼。下达。纳采用雁……主人降,授老雁。”“抦者出请。宾执雁,请问名。”“纳吉,用雁,如纳采礼……请期,用雁” [3]。用雁的行为来比拟知礼仪、恪守秩序等,如《春秋繁露》:“凡执贽,天子用畼,公侯用玉,卿用羔,大夫用雁。雁乃有类长者,长者在民上,必施然有先后之随,必淑然有行列之治,故以为贽。” [4]二是寄寓感悟、哀怨之情,即生命体悟。以《诗经·小雅·鸿雁于飞》为代表。历代对此诗主题有多种解读,朱熹之说更近诗情,《诗集传》云:“流民以鸿雁哀鸣自比而作此歌也。” [5]诗以鸿雁起兴,借以自喻,抒发了流民无处安身的感慨和对徭役繁重的哀怨,哀鸿之鸣,凄厉怨愤,引起了流民的共鸣。至赋体文学兴起,雁赋对此二者都有或多或少的因循和借鉴,或取其羽仪之美,或取其生命体悟,或二者兼有。两汉乃骋辞大赋兴盛期,单篇写雁赋者无几,刘向《行过江上弋雁赋》仅存篇目,张衡《鸿赋》存序文一篇?。逮至中古即魏晋南北朝隋,咏物抒情小赋兴盛,雁赋创作亦可观,主题主要集中于生命体悟和羽仪之美两个方面,皆是对先秦两汉时期人们对雁的认识和体悟的承袭和深化,同时又烙着深深的时代印记。此一时期,前承两汉后启三唐,是雁赋创作亦是中国辞赋创作中一个十分重要的发展阶段。唐代雁赋承袭了中古两大主题而略有变化。至宋、明、清时期,雁赋创作呈现出因循、融合和转变的状况,对前期雁赋主题表达既有因循和深化又有转变和拓展。这一时期最大的变化,就是故国之思和家国情怀主题的出现。在雁赋主题的流变过程中,有诸多的因循和回溯,主要体现在共同的价值取向上,然又呈现出历时性的变化,在融合、探觅中发展和深化。
1 雁赋主题的承袭和形成中古时期,由于特殊的社会环境,赋家审美情趣的变化以及赋文学自身的发展等因素,咏物抒情小赋兴盛,雁赋作为其中之一,亦取得了不俗的成就。中古时期雁赋的兴盛,是中古个体意识的兴起在审美意识领域中展现的一个投影,文学主体注重对自身特质的追求,在赋作上表现为赋家内心世界的个性化呈现。但不同时期的雁赋又呈现出不同的风格。建安时期,承继了楚骚作品寓强烈感情色彩和鲜明艺术个性于赋中的特性,即刘熙载言:“建安名家之赋,气格遒上,意绪绵邈,骚人情深,此种尚延一线。” [6]曹植《离缴雁赋》是矣。《离缴雁赋》,寓情于物,以物自况,自我内心的矛盾、焦虑和孤独感都显露无遗。首言见孤雁而悲痛失志,“怜孤雁之偏特兮,情怅焉而内伤” [7]1129。次言雁是象征祥瑞和纯正的善类,却不幸被箭所伤,坠落离群,惊恐万分,昂首哀鸣亦徒劳。此种孤独、惊恐和挫折感亦是子建所感。最后,“甘充君之下厨,膏函牛之鼎镬。蒙生全之顾覆,何恩施之隆博” [7]1130。即使充下厨、烹鼎镬亦愿意,只求过自由生活。观全赋,孤鸿之经历与子建多有暗合,子建争储失败之后,悲观失意,又曹丕父子在位期间对其猜忌和非难,遭遇了颠沛流离、苦闷压抑,又有旦夕祸福,焦虑惊恐常萦绕心头。此与离缴之雁的无助焦虑、惊悸恐慌、委曲求全又有何异。
西晋时期,借物抒情,观照个体情感,但是表现出不同的主题倾向和审美情趣。陆机、傅咸等人的赋咏忧生之嗟,惜无雁赋流传。另外,西晋一些赋家追求闲适之趣,使情感归于平和、恬静,表现爱美、崇美之情,如成公绥、羊祜、孙楚等人的雁赋。成公绥《鸿雁赋》叹鸿雁羽仪之美,虽栖居环境艰险,但是乐观旷达,悠然自适,“上挥翮于丹霞兮,下濯足于清泉;经天地之遐极兮,乐和气之纯暖” [8]。羊祜《雁赋》中的雁安闲自得、井然有序,又举止优美、清静无为且境界高超。同时,它们不畏艰险、不惧疲敝,千里迁徙,“当其赴节,则万里不能足其路;苟泛一壑,则众物不能易其所” [9],是他们的气节。孙楚《雁赋》中的雁为俊禽,性恬静,随节气而迁徙;又群族活动,族类繁盛,任性逍遥于天际,不慕名利,崇尚清淡,“任自然而相佯,穷天壤於八极” [10],是它们的写照。
南北朝时期,复杂的政治使士人的人生历经沧桑,充满压抑感。如南朝宋鲍照《野鹅赋》塑造了一个颇具悲剧的、自伤自悼的雁的形象,身处繁华亦无存在感,得不到认同。这个形象中投射了众多作者自我的影子。赋曰,与集于陈侯之庭和栖居于汉宫之巅的隼和雀相比,雁显得渺小,虽“厕景而成仁” [11],失去了原本的自由和快乐,纵然身处池林苑囿之中,有奇玩异禽相伴,内心却寂寥无味。寄人篱下,惊惧惶恐,处处谨慎小心,这与鲍照的现实处境相类,故以野鹅之遭际自况。祝尧《古赋辨体》评曰:“比而赋也。此赋虽亦尚辞,而其凄婉动人处,实以其情使然尔,遐想明远当时赋此,岂能无慨于其中哉。” [12]337北朝卢思道《孤鸿赋》用比兴手法,以清高的孤鸿的遭遇象征自己的悲剧命运。《北史》:“隋文帝为丞相,迁武阳太守。位下,不得志,为《孤鸿赋》以寄其情。” [13]又张说书其碑曰:“凡更臣三代,易官十七,再降,一免,二去职,八平除,擢迁者四而已。” [14]可知其一生仕途坎坷,不得志。由此观之,其作此赋,当是抒心中抑郁不平之气。赋文言孤鸿率性游历、翱翔寥廓的清高气质,作者将自我的身世之慨自然地融入孤雁傲世独立的情状中,自喻才志。然孤鸿被网罗,“永辞寥廓,蹈迹重围”,“忧惮刀俎”,“恣其容與”,又“恶禽视而不贵,小鸟顾而相轻” [15],借雁之遭际来感慨自我悲惨命运,在写物中自然地融会自我之遭遇及情感。另外,赋家中的君王、宫廷文人等,或咏欢愉之情,或赋闺思怨情,又使赋呈现出另一种色调。如陈后主《夜亭度雁赋》,写春夜闻携带着北塞肃杀寒气的凄切雁声,顿生惆怅,群雁长途迁徙,惊魂未定,队伍凌乱。凄切的雁声使独守空闺和倡楼里的女子愁思更苦,搴开珠帘欲寻觅月色中的雁影,只见大雁飞掠而过,怨女们转身调管抚琴,低声吟唱,欲消解心中的愁怨,却使怨情多。赋写惊雁及其哀鸣可谓传神,最后虽落入南朝咏闺愁之窠臼,但全赋抒发了深深的愁闷及怨情。
就雁赋主题而言,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表达生命体悟的雁赋,以曹植的《离缴雁赋》、鲍照的《野鹅赋》、卢思道的《孤鸿赋》以及陈后主的《夜亭度雁赋》为代表,以物自况,即人即物,把人的体悟赋予物,情物交融。赋中充满了生命的忧患,表现出孤独感、忧虑感和挫折感。另一类是表达羽仪之美的雁赋,以成公绥《鸿雁赋》、羊祜的《雁赋》、孙楚的《雁赋》为代表,假象兴物,托物言志,寄寓自我之幽情,赞叹鸿雁之懿德。此类赋是中古士人精神面貌的另一个侧面的展现。二者皆是对前期雁的文化意义的借鉴和承袭,同时亦有发展变化,尤其是前一主题中融入了独特的时代气息。至此,形成了雁赋的两大主题。
2 雁赋主题的因循和融合清王芑孙《读赋卮言·谋篇》言赋:“至唐而百变具兴,无体不备。” [16]唐代是赋发展的一个高峰时期,这一时期咏物赋也得到了极大地发展,不仅题材广泛,而且数量多,富有时代特色。初盛唐时期,咏物赋从最初的延续南朝赋风到逐步融入唐代的风骨和气韵,逐渐抛弃了南朝的创作传统而开创了独具个性的发展道路,题材内容和思想艺术都获得了极大地发展,从王绩的精研富丽到“四杰”的雅瞻浏亮再到高适的刚健豪迈可以管窥。中唐时期,盛唐气韵消沉,受古文运动的冲击,赋体文学的内容和思想较前期又有了极大地充实。同时,科举试赋逐步形成体系,咏物律赋亦开始兴盛,但是作为一种官方文体,就决定了它的主题和风格,在雁赋的创作中,如陆贽的《圣人苑中射落飞雁赋》(以题为韵次用),言圣明之皇帝射落苑中飞雁,其箭术可比逄蒙之绝技,其视力可比离娄之明眸,百发百中。圣皇有作为,边远之夷狄皆应臣服,“将威九而清八荒” [17]775-776,歌咏太平,高颂功德。清魏谦升在《赋品·应举》中评为“簪毫禁苑,待诏承明。文章官样,歌咏太平” [12]358,可谓中的。此时期,亦将羽仪之美与儒家的修身治国理念相结合来赋雁,如陆贽《鸿渐赋》(以“鸿渐路适之”为韵)用“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 [1]之意,赋言:“通于道者是谓君子,适于空者莫如渐鸿。故圣人讬象以明义,务勤以饬躬。” [17]783将鸿类比为楷模。次言雁容姿伟丽:“美夫姿淑伟丽,飞鸣有检。” [17]783又励志奋发、进退有序、不畏艰险、千里迁徙。最后,用雁之品行及奋发进取之精神勉励,“以言乎鸟,尚不忘进;以言乎人,如何勿思” [17]783,以儒家君子修身之德来赋雁。
晚唐时期,咏物赋继续向前发展,一方面是以议论和关注现实为特点的文赋的兴盛,另一方面是以骈体和绮丽文风为主的骈体咏物赋的复归。雁赋的创作以骈体为主,如赵励《秋鸿赋》言秋鸿出入寥廓,远游江湖,远戍边塞之人及空闺怨妇闻雁之哀鸣莫不愤惋泪流,希冀雁带来远方的信息。南北迁徙,千里万里,惊恐不已,怕被缯缴所伤,失去自由,被人牢笼。此赋虽表达了生命体悟,但是与中古曹植《离缴雁赋》等相较,已无生命的忧患,感染力亦逊色许多。崔陟的《鸿赋》《鸿渐赋》,也以儒家君子修身之德来赋雁。《鸿赋》写雁之懿德,“飞则有贯,集则为群。跡不以沙泥自混,貌不以元黄自分。敏清真之不杂,同朴略之无文” [18];又言长途迁徙,不畏艰险,有四海之心,有八方之气,其他如豹、鹑、巢睫之虫等都不能与雁媲美。最后,作者以雁自勉。其《鸿渐赋》与陆贽《鸿渐赋》主题相类,亦用“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 [1]之意,言雁可为楷模,又“飞则有序,和而不同,有类于君子进德修业” [18],且其不强进,常自检,可为羽仪之重。
就主题而言,唐代雁赋承袭了中古两大主题,但略有改变,同时亦出现了“文章官样,歌咏太平”的雁赋,以赵励的《圣人射落飞雁赋》为代表。而以赵励《秋鸿赋》为代表的雁赋,因循中古表达生命体悟的主题,但是已无生命的忧患,亦无焦虑感和挫折感。以陆贽《鸿渐赋》和崔陟《鸿赋》《鸿渐赋》为代表,表达羽仪之美的主题,前承中古,但是又与前者不同,即以儒家君子修身之德来赋雁。
3 雁赋主题的深化和拓展宋代咏物赋的范围进一步扩大,题材选择更加生活化。究其原因,与宋代发达的文化有直接的关系,正如陈寅恪在《金明馆丛稿二编》中所言:“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 [19]文化政策、科举考试、个人遭际以及文学自身的发展规律等,使咏物赋在宋代得到了极大地发展。北宋前期文学,如苏轼所言:“宋兴七十余年,民不知兵,富而教之,至天圣、景佑极矣。而斯文终有愧于古。” [20]虽未取得足以与前代媲美的成就,但是亦获得了新的发展。就雁赋而言,主题亦承袭了前代的羽仪之美,以吴淑《雁赋》、文彦博《鸿渐于陆赋》(鸿渐于陆,为世仪表)、《雁字赋》(云净天远,腾翥成字)、田锡《雁阵赋》(以“叶落南翔,云飞水宿”为韵)为代表。《雁赋》用雁之典故,写雁之美德,美仪容,知礼仪,守信用,有智慧。《鸿渐于陆赋》用“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 [1]之意,赋雁之高洁,“为仪而可崇” [21]。《雁字赋》写秋鸿飞行、凭空书字之美态,如:“初同洒翰,如丝之密雨轻笼;几讶书绅,似练之澄江下映。”“暮穿霞绮,依稀而窦氏回纹;晓拂云罗,仿佛而仲尼华袞” [21]。《雁阵赋》咏雁飞翔时的阵型,叹其有序,如:“一一汇征,若阵行之甚整;嗷嗷类聚,比部曲以相依。” [22]赞其气势,如:“来若羽林骑士,闻一鼓以争前;去如翼卫材官,听摐金而稍却。岂天阵地阵之能询,何圆阵方阵之足云。” [22]
至南宋时期,民族矛盾进一步加剧,故国家园已非昔日,爱国志士忧心国事,却并不得志。这在南宋时期的雁赋中有充分的展现,以李曾伯的《闻雁赋》和王质的《问北雁赋》为代表。李曾伯是南宋名臣,长于边事,有治绩。其《闻雁赋》原文题注:“丙戌九年十一日,” [23]即宋理宗赵昀宝庆二年(1226)秋,赋作于此时。全赋以“闻雁”起笔,因人情而“载想物意” [23],运用丰富的想象和拟人状物手法,缘物思人,推人及物,“既感物之可感,又忧人之所忧” [23],雁之鸣与人之思贯通一体,故国之思与孤高情志完美呈现。闻雁哀鸣,“载想物意” [23],推想雁在北地之行程及心思,“谅山河之无恙,今风景之不异” [23],悲痛国土沦亡。思绪由古及今,由北向南,追忆故国,寄托故国黍黎之悲情,亦表明不为稻梁谋的高远志向。又推想众人之思,涵括英雄失志和游子思妇。最后申抒孤高情志。《问北雁赋》以讯问雁的方式来抒发情志。王质是南宋著名的爱国志士,因性格耿介,屡遭打击,仕途潦倒。试图用讯问的方式来抒发心中的愤懑和了解故土百姓的境况,而雁“于是哀鸣咿嘤,若避若趋” [24],倏忽飞去。在作者的讯问里寄寓了忧愤之情及家国之思,而雁之反应表明故国家园已今非昔比,令人悲恸。
明代前期的赋在体式上大多承袭唐代古文家之余绪,但此时的赋家一般受理学影响较深,故所作内容益趋严正,文辞也较质朴。同时受到社会政治环境的影响,士人精神上的贫乏致使他们追求一种平稳、典雅之美。就雁赋而言,大致可为两类,一类是抒发自我品质与社会冲突后的孤独失意,但与中古对生命的焦虑和担忧不同。以皇甫涍《后湖雁赋》(并序)、薛蕙《孤雁赋》(有序)、石珤《感双雁赋》(有序)为代表。《后湖雁赋》言作者羁旅京城,见雁群栖居于华池苑囿之中,虽华丽舒适,但拘束不自在,思念故土家园,忽义无反顾、振翅高飞,翱翔于天际,令作者感叹不已。此乃作者困于京城之感悟,托于雁身,以言其志。薛蕙《孤雁赋》寄寓了作者的情志。其生活于明正德、嘉靖时期,政治日渐败坏,加之薛氏性情耿介,以致仕途困蹇:因谏武宗南巡,受杖夺俸;因议大礼,获罪下狱;又遭谗言,解职归家。睹孤雁思自身,“心恻然伤焉” [25]295。首言鸿雁的品质和美德。作者耳闻目接,孤雁彷徨愁惨,凄怆悲号,令人哀怜,又将雁之“异质”和“至性”与众鸟对比,对鸿雁“殊特”的品质进行赞美,将其品质美德归因于“将材质之不伦,固天命之难俟” [25]295;作者又调转笔锋,铺写孤雁怅然若失、无所寄托、同类难逢的孤单寂寞,最后,抒感慨,寄情思,叹身世之悲,借物缘情,即人即物。石珤《感双雁赋》展现了其独立高洁的士大夫品质。序曰双雁:“虽复穷蹙,雅有高志,萧然独立,若贤士君子罹困,侮遭播越而耿介,絶俗固将终身也。” [25]280为全赋奠定了基调。铺陈雁随节令而发,南北迁徙,不幸被捕,命途多舛,令人悲哀。闻雁鸣惨惶,使失志孤臣惝恍,贞女垂泪。作者独好雁之高志“念天秩其能序兮,内行纯其有别;富与贵其莫淫兮,岂威武之可摄;相徜徉以容与兮,知谢也之可食” [25]280。最后表明自我情志,愿以岁晏为期,与雁远去,“吾与汝其焉往,离忧患之孔多兮;世纷秽而鞅掌,无忝尔所生兮” [25]280。而另一类是附于王权,歌咏太平之赋。以俞允文《来雁赋》(并序)为代表,据序文“隆庆二季冬十有一月” [25]286可知,此赋作于明穆宗朱载垕隆庆二年(1568)十一月。赞明梁王朱瞻垍“有单父之理”,“士之及公门者皆并为赋” [25]286,作者亦作赋,感梁王之礼遇。赋写寒门之鸿雁,历经艰辛,“趋单父之静庭”,“幸微躯之见托,荷盛德之能容” [25]286,又饲之稻梁,丰其肌体得以永安。赋中亦用雁“有来仪之征” [25]286来赞誉梁王,集于庭之雁亦是因为梁王之懿德,“遂归仁于君子,偶来仪之瑞征” [25]286。最后,直白地表露了自我心声“庶承君之惠渥,常保己而永终” [25]286。
明后期的辞赋虽有与前期相承之处,但亦有较大的区别。由于社会矛盾的加剧和学术思想发生的重大变化,追求抒写真情实感,现实性加强。如夏完淳《夜亭度雁赋》(并序),将家国之恨和忧国之情寓于慷慨激切之气中,郁积而发。《夜亭度雁赋》序文言“旅人寒宿,孤雁数声”,又赋中“恨宾鸿之双落,怜孤雁之独栖” [26],可知赋作于其父殉节之后,随陈子龙从事抗清活动期间所作。夏完淳幼时,常随父远行,其闻雁之哀鸣而沾裳,见雁之双落而怨愁,作者踟蹰长途,漂流异域,与孤雁之处境暗合,“顾清影而相怜,应曼声而下泣” [26]。
清代辞赋,马积高在《历代辞赋研究史料概述》认为:“清赋有着较普遍的崇雅倾向,即内容以雅正为宗,尚含蓄而少偏激;词采虽有浓、淡、浅、深之别,亦多以雅为则。当然,这只是就其主导倾向而言,其间也有别调……但比较而言,清赋雅的特点是比较突出的。” [27]这与清代的文化政策和学术学风有关。清初二、三十年,辞赋作家中的大部分是不仕清的明朝遗老,亡国之痛和民族巨变,使他们的内心蕴含着深沉的悲愤,然由于文化政策,使他们不能直露地而是蕴藉含蓄地表达他们的激情。雁赋创作中以王夫之的《孤鸿赋》为代表,赋失群之孤雁,独自南徙,“伤裴回兮孤往,弥永夜兮悠长”。“萧条四座,志失魂离” [28];又述雁行路悲难,“悲矣乎!其聚无留,其离无迹” [28],寓悲情于物。《王夫之年谱》载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先生重病,是年冬,先生长兄石崖公亡,先生奔赴长乐乡,“公归,作《哀鸿赋》” [29]。据《船山文集·孤鸿赋》注:“丙寅,为石崖先生作” [28]可知,此赋乃是缅怀长兄之作,其中亦寄寓了家国悲情。从康熙朝至鸦片战争是清赋发展时期,这一时期歌功颂德的辞赋较多,就雁赋创作而言,大多亦承袭前代主题,如安芩《燕雁代飞赋》(以“去来有时,南北带飞”为韵),以雁和燕之习性及迁徙时间的时令不同来取材,燕雁“是惟气化迁移,阴阳迭代”“知节序之无违” [30]来迁徙,天涯游子,思妇征人,睹之伤情,闻之泪下。
宋、明、清时期,对前期雁赋主题表达既有因循和深化,又有转变和拓展。承袭前代主题的雁赋如宋代吴淑《雁赋》、文彦博《鸿渐于陆赋》《雁字赋》以及田锡的《雁阵赋》等,承袭了羽仪之美的主题。而明皇甫涍《后湖雁赋》、薛蕙《孤雁赋》、石珤《感双雁赋》,清安芩《燕雁带飞赋》等因循前代主题但又有深化,赋生命体悟,多描写游子思妇等情感。这一时期最为显著的是宋、明、清易代之时的雁赋,如南宋李曾伯《闻雁赋》、王质《问北雁赋》,明末夏完淳《夜亭度雁赋》,明末清初王夫之《孤雁赋》等是雁赋主题的转变和深化,主要是故国之思和家国情怀主题的铺写。
4 结语雁赋主题可溯源于上古时期,逮至以后各个时期,雁赋主题受时代环境、文学风气以及个人遭际等的影响而发生流变,因循、融合、深化、转变,主题不断丰富。“雁”承载了中国古代文人的思想和情感,雁赋主题的流变更是古代文人和中华文化内涵的展现和投影。观雁赋主题流变,可知赋体文学的因循与变革,可悟华夏民族的精神和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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