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1792—1841)是时代巨变之际的重量级诗人,龚自珍研究已有“龚学”之称。龚氏之为人称赏,既因为其卓荦不群的思想在鸦片战争前夜有过耀眼闪光,又因为其诗歌创作力求“更法”“改图”,有着刷新时代风习的功绩,故被柳亚子誉为“三百年来第一流”。遍览其750多首诗词长篇短制,大多表现出桀骜不羁的风力。他的直接抒怀述志之作,多以“杂诗”形态示人。在这一形态中堪称翘楚的是1839年创作的300多首《己亥杂诗》。这是中国诗歌史上规模空前的组诗,在晚清诗坛独树一帜。其中散放出的“风云之气”自不待言,而缠绵悱恻的“儿女之情”更令读者感叹唏嘘。在这类诗歌中又有一组别称“寱词”,将诗人的内心隐秘情感宣泄得淋漓尽致。
道光十九年(1839)四月二十三日, 龚自珍离开他生活了14年的北京南下回乡, 踏上生平一次伤心之旅, 也是平生一次刻骨铭心的浪漫之旅。五月十二日, 到达清江浦(又称袁浦, 今江苏清江), 盘桓期间, 偶遇妓女灵箫, 《己亥杂诗》(以下简称杂诗)第95、96、97、98[1](P135-138)4首详记此事。是年末又北上迎接眷属, 再过清江浦, 与灵箫重逢, 滞留十日, 作诗数十首, 统名曰“寱词”。
需要说明的是, 为了准确剖析透视龚自珍的情感世界, 笔者对龚自珍所说的“寱词”从数量上做了必要的扩充。龚自珍所命“寱词”指杂诗之245至271首, 共计27首。如果全面考查“寱词”涉及的情事, 不仅仅包括记述两人初遇的4首, 还应加上昆山追忆的2首和重逢又离别之后表达牵挂怀念追悔的7首, 如此共计40首诗“寱词”, 可看作龚氏情诗组合, 占杂诗近八分之一。
寱”通“呓”, 意为呓语梦话。“寱词”, 就是在睡梦里说出的话。由此命名可知“寱词”情感内蕴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自然也为后世有着考据癖、索隐癖的学者们留下了指责和道德批判的话柄, 更为今人的解读留下了重重困难。
美国耶鲁大学学者孙康宜曾为此“艳词”正名:“龚自珍研究早已成为显学, 然而, 几乎所有研究龚诗的学者都忽视了《己亥杂诗》中艳情诗的特殊意义——尤其是那些题赠给名妓灵箫的诗歌。令人瞩目的是《己亥杂诗》总共收录315首绝句, 而其中的38首(也就是十分之一强)都是龚自珍写给灵箫的情诗。鉴于这些情诗是在非常短暂的时间跨度内写就, 龚用情之深沉之炽烈由此可见一斑。(在1839年‘往返九千里’的旅程中, 龚仅仅在灵箫处驻足两次——一次是五月十三日左右的短暂会面, 另一次是九十月间的重访, 前后约十天。)但更重要的是, 在这组艳情诗当中, 龚以纪实的笔调再现生命中那段刻骨铭心的情缘。可惜绝大多数批评家都不太重视龚写给灵箫的情诗, 也许是因为灵箫出身于‘风尘贱质’的缘故吧。即使是专门研究龚自珍艳情诗的刘逸生也认为, 龚写给灵箫的情诗‘免不了陷进“红似相思绿似愁”的“凄馨绮艳”之中……自然说不上有什么积极意义’。当代学者郭延礼的《龚自珍年谱》为学界所推重, 但该年谱只字不提龚与灵箫的亲密关系, 尽管龚本人在对其诗歌的自注中反复提及此事。”[2]
龚氏把这些诗毫无忌惮地公之于世, 足以见出其内心情感之深重难抑, 不吐不快。在诗里“自剖之细腻, 自述之沉痛, 即使像龚自珍这样一个痴情而又善写情诗的人来说, 也算是生平第一遭”[3](P299)。龚氏乃深于诗多于情者, 经历的情感遇合甚为复杂, 传说中他和顾春的情事, 至今聚讼不已。但是“寱词”中记述的艳遇与前截然不同。可以说, 是“致命的诱惑”“劫数难逃”[3](P226), 因为遇见灵箫似有命数, 令他惊奇莫名。初见灵箫, 是在宴席间限韵赋诗, 他得到的正巧是个“箫”字。而这个“箫”字不但与灵箫的名字有关合, 而且是他最爱使用的一个韵味不尽的词, 从而形成他诗里一个独特意象。在诗中, 他惟恐后人忘记这一深蕴天意的相遇, 特意注明“灵箫”是人名。足见灵箫的出现在他内心掀起的巨大波澜, 也反映了他对这次爱恋发生的看重[4](P87)。
龚自珍自许是“寻春狂客”, 天生“爱根难拔”, 情难自禁。他在《长短言自序》中说:“情之为物也, 亦尝有意锄之矣; 锄之不能, 而反宥之; 宥之不已, 而反尊之。龚子之为长短言何为者耶, 其殆尊情者耶?情孰为尊?无往为尊, 无寄为尊, 无境而有境为尊, 无指而有指为尊, 无哀乐而有哀乐为尊。”[5](P330)这是作者词集的总序言, 阐发了情的自然特征, 强调情是他文学创作之根, 也剖析了自己天性中的情不自已。因之, 他还专门撰写了《宥情》《尊情》两篇文章。在《又忏心一首》中写道:“佛言劫火遇皆销, 何物千年怒若潮?经济文章磨白昼, 幽光狂慧复中宵。来何汹涌须挥剑, 去尚缠绵可付箫。心药心灵总心病, 寓言决欲就灯烧。”这首诗中狂怒若潮, 劫火难烧, 消磨不尽, 幽光独明, 剑砍不断, 而“箫”可寄托的正是人皆具有、惟我独深的情。这个情犹如怪物, 一直追蹑着他, 盘踞在他心里, 他想摆脱, 却无法摆脱, 他越来越感到它的力量, 于是由宥情到锄情, 由锄情而尊情[6](P193)。深情成了他生存状态的的写照, 也成为折磨他心灵的魔障。
在和灵箫等女子的交往中, 龚自珍陷入了这样的情感状态:不可抵挡、无法抵挡也不想抵挡那致命的诱惑, 可又为灵箫的不能“脱籍”而焦虑, 犹疑不定自己能否给她幸福和稳定隐逸的生活。他在爱的耽溺中和情的弃绝中挣扎、摇摆、痛苦、焦虑、煎熬。
一、天意遇合的不忍弃绝与择情独钟之间的挣扎龚自珍和灵箫的初遇极其偶然, 但在他看来却是天意不可违。那是诗人南下途中的一次偶然聚会。道光十九年(1839)五月十二日, 龚自珍抵清江浦。在这里, 诗人会见了他的同年好友何俊, 时任江苏布政使。大约在何俊的接风宴上, 诗人遇到了生平一次不世之遇——灵箫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其中的因缘作者觉得是那么的不可思议。他在限韵赋诗的游戏中竟然犹如天意般抽得一个“箫”字。而席上陪侍的那个容貌宛若天人的女子就叫灵箫。她是苏州人, 流落至此, 身陷烟花。作者面对如此叫人兴奋令人难解的情景, 一口气赋诗三首, 次日清晨又追写一首, 即杂诗之95首至98首:
大宙东南久寂寥, 甄陀罗出一枝箫。箫声容与渡淮去, 淮上魂须七日招。[1](P135)
(袁浦席上, 有限韵赋诗者, 得箫字, 敬赋三首)
少年击剑更吹箫, 剑气箫心一例消。谁分苍凉归棹后, 万千哀乐集今朝。[1](P137)
天花拂袂着难销, 始愧声闻力未超。青史他年烦点染, 定公四纪遇灵箫(人名)。[1](P138)
一言恩重降云霄, 尘劫成尘感不销。未免初禅怯花影, 梦回持偈谢灵箫。[1](P138)
(翌晨报谢一首)
作者认为, 是东南寂寥太久, 需要苍天落花如雨, 滋润这片天地, 添加灿烂的色彩, 于是灵箫降生了。她的到来叫人那么激动, 仿佛是佛经里的神人降到凡尘, 自己的心魂为之激荡。一时间, 仿佛万千哀乐在这个时刻集聚在自己的心间。这样重大的事变, 历史岂能忽略呢。不论如何, 历史必须知道, 在生命走到这般年纪的时候, 遇到了一生难得一遇、不可不遇的灵箫。
解读这些诗歌, 读者一定要注意作者的注解。比如初遇灵箫, 作者刻意强调注解出“灵箫”是“人名”, 唯恐读者错解了诗意, 宁愿把这段不适宜公开的情事大白于天下。四首诗里六见“灵箫”, 其用心之深、用意之苦可见一斑。其实不仅仅如此, 作者希望后代读者也能和他分享这段感情背后的因缘美好。但是对这样一见倾心的感情, 诗人又觉得不那么踏实、牢靠, “未免初禅怯花影”就是这种心思的流露。接下来用实际行动, 几乎否定了和灵箫的初见。到了扬州, 又结识了妓女小云, 被其楚楚可人的美丽所迷惑, 此时不知道灵箫在他心里还是不是宛若天人的“甄陀罗”呢。这样的行为表现, 用薄幸寡情怕是不能说得清楚的。这实际上就是逃遁, 面对爱情的不能负责和承担的逃遁。
能令公愠公复喜, 扬州女儿名小云。初弦相见上弦别, 不曾题满杏黄裙。[1](P139)
坐我三熏三沐之, 悬崖撒手别卿时。不留后约将人误, 笑指河阳镜里丝。[1](P140)
美人才调信纵横, 我亦当筵拜盛名。一笑劝君输一着, 非将此骨媚公卿。[1](P140)
(友人访小云于杭州, 三至不得见, 愠矣。箴之。)
从这三首诗意来看, 他显然没有把小云放在心间。所谓的“悬崖撒手”“不留后约将人误”表面冠冕堂皇, 是为了对方着想, 实际上何尝不是一种逃遁的托词呢。诗人又一次将对灵箫的猜疑不信任施之于小云了。是诗人对烟花女子的爱情心存怀疑?抑或对美貌心存的恐惧?还是出于自己的卑怯心理?或许种种交织在一起, 叫诗人剪不断理还乱。这样的耽溺、挣扎、困惑、弃绝盘桓在他的心头, 他慢慢咀嚼品味着其中无尽的甜蜜和去之不尽的苦涩。
诗人一路南下到了杭州, 又一口气写了16首, 即杂诗182首至197首“有所追悼”之作。据王文濡校本说这些诗是定庵“悼其表妹而作”。从诗句字里行间, 不难读出诗人在追忆时刻的愧悔。这位女子一定是和诗人有过誓约的, 可是滞留京都的诗人不能南归, 故云“红豆年年掷逝波”。她长得那么可人, 貌若“洛神”, 女红针黹宛若“针神”, 曾让多少亲人夸赞怀念, 所谓“娇小温柔播六亲, 兰姨琼姊各沾巾”, 而今诗人回到两人曾经流连的故乡时, 她已经长眠玉棺了, 怎能不叫诗人黯然神伤?这位长期驻留在诗人心里的“神女”, 叫他一路上“红泪淋浪避客揩”。
灵箫的从天而降使他喜出望外, 小云的不期而遇令他惊喜莫名, 这样的感情经历肯定给诗人南下的匆忙狼狈平添了几分生命的欢愉, 缓释了世事艰险、仕途蹭蹬产生的难以排遣的痛苦。可是, 这一切都是那么飘渺虚幻, 不意之间的遇合毕竟叫他不能坚信世道这么厚待自己。他在犹疑与欣喜之间挣扎, 在曾经的心上人、灵箫、小云之间飘荡。每一份珍贵的情感都难以割舍, 都在诗人心里煎熬翻腾, 他在细细品尝这人间美好感情的时刻, 又在苦苦挣扎着试图从中逃离。如此便不难理解, 诗人为什么在第二次见到灵箫、小云之时, 时而神魂为之颠倒, 时而又疑心重重, 最后只有落荒而逃。
二、皈依佛教的禅定与生命激情的奔腾之间的冲突在上述犹疑欣喜之间奔突的情感, 也不断动摇颠覆着诗人的佛教信仰, 不能使他进入一种禅定状态——“情场得意并不能彻底消除龚内心深处的彷徨与顾虑。身为佛教徒, 龚不能不意识到灵箫是个‘致命的诱惑’, 依恋灵箫则意味着丧失宗教修持所必需的静心与自制”[2](P58)。
绝色呼他心未安, 品题天女本来难。梅魂菊影商量遍, 忍作人间花草看。[1](P325)
难凭肉眼识天人, 恐是优昙示现身。故遣相逢当五浊, 不然谁信上仙沦。[1](P322)
玉树坚牢不病身, 耻为娇喘与轻颦。天花岂用铃旙护, 活色生香五百春。[1](P319)
这几首都是诗人北返迎接眷属时候在清江浦第二次见到灵箫时所作。在他眼里, 灵箫简直就是佛教所说“天人”“天花”。是飘拂在自己身上佛的意旨, 自己不能违背佛意而对灵箫置之不理。必须为她走出已有的入定状态。因为她太美了, 很难“品题”, 难以看透。宗教的一切虔诚和持戒, 都不能抵挡这样的诱惑,这叫他困惑、茫然、彷徨。
在母亲的濡染下, 龚自珍自幼就对佛教有着浓厚的兴趣, 成年之后, 更是把礼佛诵佛当做了自己的一个坚定的价值选择, 并由信佛立志发愿解救受苦的众生。后来接触了天台宗的思想, 遂对此宗崇尚有加。晚年学佛的信念尤其坚定, 魏源称其“晚尤好西方之书, 自谓造深微云”[7](P239)。诵佛成了龚氏的日常功课, 曾发愿要用八年时间把《拔一切业障根本得净土陀罗尼》诵49万遍, 并制定了具体的实施方案。甚至在此次南归途中的车上, 他也虔诚地诵读, 不敢有丝毫懈怠。
但是, 面对灵箫的魅惑, 再坚定的持戒都土崩瓦解了, 这让诗人内心难以平静。是坚守已经修炼成功的入定心性, 还是要这一面破坏着他的持戒一面又滋润着他干涸心田的灵箫, 他无法做出决断。只能在内心煎熬着本来就爱根难拔的天性。最后的出路仿佛还是只有逃遁——竟然对灵箫不辞而别。可是刚刚离开, 又追悔莫及。杂诗271首至275首写道:
金釭花炉月如烟, 空损秋闺一夜眠。报道妆成来送我, 避卿先上木兰船。[1](P333)
未济终焉心缥缈, 百事翻从缺陷好。吟道夕阳山外山, 古今谁免余情绕?[1](P333)
(渔沟道中题壁一首)
欲求缥缈反幽深, 悔杀前翻拂袖心。难学冥鸿不回首, 长天飞过又遗音。[1](P334)
(渔沟道中奉寄一首)
明知此浦定重过, 其奈尊前百感何?亦是今生未曾有, 满襟清泪渡黄河。[1](P335)
(众兴道中再奉寄一首)
绝业名山幸早成, 更何方法遣今生?从兹礼佛烧香罢, 整顿全神注定卿。[1](P335)
诗人感叹没有人能够摆脱情的纠缠折磨, 又后悔对灵箫拂袖离开, 在距离清江浦35里的渔沟题壁言情, 追悔莫及, 祈求灵箫的原谅。随着离开清江浦越来越远, 这种思念愈加强烈。到了江苏泗阳的众兴, 他似乎想明白了, 觉得这样的重逢和遇合无论如何是今生的命中注定, 无法逃脱, 而且对灵箫的一腔痴情也是“今生未曾有”, 只是这样的爱情既伤感又无可奈何, 面对黄河滚滚浪涛, 怎能不泪水潸潸?诗人准备把余生交给佛和灵箫, 一面礼佛烧香, 一面全神注视灵箫的明眸。他想象着自己的晚年:“设想英雄垂暮日, 温柔不住住何乡?”并于次年去苏州为灵箫脱籍。这样的选择既是那样坚决, 仿佛又有那么几分无奈——无可奈何于自己的不能战胜自己的内心。他已经决定忘却西湖畔上的旧情,“影事休提白傅桥”,执着于“新欢且问黄婆渡”。诗人原注黄婆渡乃“袁浦地名”, 由此可以判断这个新欢就是指灵箫无疑。但是令人不解的是, 看上去如此坚定的决心, 在不久写的第278首诗, 也是给灵箫的最后的文字里, 又变得彷徨难测了, 且自注中表现出对灵箫的失望:
阅历天花悟后身, 为谁出定亦前因。一灯古店斋心坐, 不似云屏梦里人。[1](P337)
自注:顺河道中再奉寄一首, 仍敬谢之, 自此不复为此人有诗矣。寄此诗是十月十日也。越两月, 自北回, 重到袁浦, 问讯其人, 已归苏州闭门谢客矣。其出处心迹亦有不可测者。附记于此。
这样的摇摆, 很明显是受了佛教情怀的羁縻, 他在问自己也是在问佛祖:天花般女子业已经历, 为谁出定难道不是前因注定?把持斋心, 青灯伴佛, 自己也如庄生晓梦迷蝴蝶, 回首瞻顾, 哪里是“云屏梦里人”?在对宗教的虔诚持戒里流连美色, 在温柔乡的陶醉中向往着佛国的纯净清明, 这样的情感表达, 无疑是灵魂撕裂的苦笑。
三、依恋美女的聪明灵秀与恐惧风尘女子的心机叵测之间的徘徊纵观龚自珍的一生, 情事发生不止一次。每一次恋情的发生都是那么神奇, 他都执著地投入了自己的真感情。而且每每在仕途失意情绪低沉的时候, 女性的温柔成了他安放灵魂的港湾, 并从那里获得了宁静、隐逸、遁世的自慰。他渴望“万一禅关砉然破, 美人如玉剑如虹”那种境界的从天而降, 也渴望“美人经卷葬年华”的逍遥。
在和灵箫的恋爱中, 他一面陶醉于灵箫的聪明灵秀, 喜欢聆听她珠圆玉润的声音:
豆蔻芳温启瓠犀, 伤心前度语重提。牡丹绝色三春暖, 岂是梅花处士妻?[1](P314)
对人才调若飞仙, 词令聪华四座传。撑住东南金粉气, 未须料理五湖船。[1](P315)
(此二章, 谢之也。)
小语精微沥耳圆, 况聆珠玉泻如泉。一番心上温黁过, 明镜明朝定少年。[1](P316)
一自天钟第一流, 年来花草冷苏州。儿家心绪无人见, 他日埋香要虎丘。[1](P321)
在清江浦和灵箫的重逢, 确实给诗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激动, 他的自注说“留浦十日, 大抵醉梦时多醒时少也”, 可见多么沉醉于灵箫的美丽动人。但当灵箫提出更进一步的婚姻要求时, 诗人顿时很清醒很理智。他以“岂是梅花处士妻”婉拒了灵箫, 又以“撑住东南金粉气, 未须料理五湖船”安慰灵箫:你是东南一带的繁华气象的支撑者, 还不必早早地像西施当年那样追随范蠡泛舟五湖。这表明龚自珍需要的是灵箫等女子的温柔美貌的慰藉滋润, 过了这个时刻, 她们不能再成为自己的麻烦和累赘。至于后来为灵箫脱籍, 恐怕很大程度上是被灵箫不断逼迫的结果。
另一方面, 诗人恐惧犹疑她的心机太深, 叫人防不胜防, 和她相处, 需要较量心术兵法, 这使他有点提心吊胆:
眉痕英绝语謖謖, 指挥小婢带韬略。幸汝生逢清晏时, 不然剑底桃花落。[1](P320)
喜汝文无一笔平, 堕侬五里雾中行。悲欢离合本如此, 错怨蛾眉解用兵。[1](P327)
美人才地太玲珑, 我亦阴符满腹中。今日帘旌秋缥缈, 长天飞去一秋鸿。[1](P328)
美人捭阖计仍频, 我佩阴符亦可凭。绾就同心坚待辱, 羽琌山下是西陵。[1](P331)
风尘女子在艰难的生存环境下, 为了应对各式各样的来自男性世界的摧残迫害, 她们掌握了各种斗争策略, 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所以, 在风月场所, 妓女往往和狎客斗智斗勇,这是现实环境的要求。在灵箫身上, 也一定有着这样的生存策略。诗人看到的灵箫, 眉宇间流露出飒爽决断的不凡气概, 就连指使丫鬟小婢仿佛都带着文韬武略, 其气质个性就像当年的虞姬。他不能适应灵箫那犹如文章起伏变化一般的态度, 觉得自己一下子好像坠入五里雾中, 他心想:虽然我能理解人生的悲欢离合, 可是你毕竟对我像是在用兵布阵, 使得我不能不用胸中的兵书来和你周旋啊。显然, 诗人对灵箫表现出的太过玲珑的才情有所不满, 因而诗语中略带讥讽。
美人的美丽叫诗人难以放手, 耽溺其中而不能自拔, 可是美人表现出的心机谋略又令诗人想要挣脱。他在两难中延滞、沉浮、迷惑、摇摆、彷徨、失望、叹息。这就是龚自珍耽溺于爱的内心, 苦乐酸甜, 五味俱全。
四、结语笔者细细分析揣摩龚自珍的“寱词”, 可以感受到爱情在他身上的发生和远去, 可以领会一个人内心的复杂多变尤其是理性的决绝和感性的犹疑对人性的拷问、煎熬、撕裂, 由此亦可以测出爱情的深度。刻骨铭心的情感体验、花前月下的山盟海誓等等, 往往在岁月的沧桑中变得脆弱苍白, 缠绵的执着常常散失于生活的逃逸之路上, 这或许就是人性的不可靠, 或是人性的弱点甚至劣根。
论者多以“剑气”“箫心”评价龚自珍的诗歌创作,“剑气”谓思想家的凌厉锋芒,“箫心”谓名士才人的凄情潜转。前者形狂,后者见痴。狂则文思霸悍成“怪魁”,“痴”则诗意骚雅为“情种”[8](P1021)。《己亥杂诗》中的“寱词”就是对“箫心”的演绎诠释。这两个方面不仅构成了龚自珍诗歌创作的两极,也是其人格既分裂又统一的表现。两端所构成的是一个完整龚自珍,正如鲁迅评价陶渊明不仅有“静穆”的一面,也有“金刚怒目”的一面,两面不可偏指抑扬,否则“即非全人”“更离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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