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盐城工学院 继续教育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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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稹《行宫》云:“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该诗描写白发宫女在寂寞荒凉的古行宫中,闲说玄宗旧事。此诗看似平淡无奇,却意境深邃,思慨深沉绵远,高度概括浓缩,深刻地反映了历史的盛衰沧桑,蕴含着巨大的容量。前人对此诗评价甚高。如宋洪迈《容斋随笔·卷二》说这首诗“语少意足,有无穷之味”[1]20;明胡应麟《诗薮·内编》错以为此诗为王建所作,说它“语意绝妙,合 (王) 建七言《宫词》百首,不易此二十字也”[2]。
我国古人写诗都极其讲究炼字,甚至出现了苦吟诗派。据知,古代题名《苦吟》的诗,有五代卢延让“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的名句,还有清人顾文炜“为求一字稳,耐得半宵寒”的名句。人们熟悉的唐代苦吟诗人贾岛有首《送无可上人》,诗中有句“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据他自注:“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可见他们作诗,常常要在心中反复吟哦锤炼很久。鄙以为《行宫》全诗只有二十字,前三句连用三个“宫”字,似重复过多,贫于锤炼。莫若将第二个“宫”改成“春”,点醒季节;写春光明媚,花红一片,自然界充满了生机活力;而唐朝的后宫却显得颓败冷落,暮气沉沉,无人赏花。在物象上生机勃勃的新春与古老的宫殿、姹紫嫣红的春花与苍老的容颜、春花的去而复来与青春的一去不返、自然界的热烈与人世间的清冷、良辰美景与恶劣心境之间形成强烈对比或反衬,鲜明地映照出当年青春美丽的少女,被幽闭在冷落枯寂的行宫中,面对花开花落,熬过了数十年空虚寂寞的宫女生活,早已满头白发, 成明日黄花。同时也暗示了唐王朝由盛而世衰的败象,可一倍增其效果。第三句除“宫”字重复,“在”为存在意义的词,形象上也欠生动。若将后两句改为“白头三采女,闲聚嗟往踪”,虽第三句同样没有人物神态动作,但因有了人物的数量和四句中“聚嗟往踪”的情景,则老年宫女们聚在一起,无事闲聊,给人想象的空间,不只有对玄宗与唐王朝由盛转衰的感叹,对后宫内外复杂人事斗争的回味,还有对被选入宫前美好少年时代和在唐玄宗时被强征入宫痛苦经历的追忆, 有面对大好春光,韶华零落,人到暮年采女身份未变,仍无人身自由悲惨命运的无尽伤感、哀怨和对统治者罪恶的血泪控诉,有对未来前途的悲观和惆怅。不仅人物动态形象变得鲜活起来,且诗的内容也变得更加丰富、致密、沉实、厚重起来。
二、 卢纶《塞下曲其三》中,“欲”逐单于与“雪满弓刀”情理相悖卢纶《塞下曲其三》云:“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这首诗写一位将军准备雪夜率军追击仓皇逃跑的突厥单于,情景扣人心弦,风格雄迈健劲,充满了战斗豪情和英雄气概。尤其是一、二两句写单于趁着没有月光的夜里逃走,惊得宿雁纷纷飞到高空,既形象生动,又很切合当时的情景。但第三句中的“欲”字,表明其时唐军正打算或谋划追逐单于,尚未成行。即便下雪,将士们多半在军营中,不在露天。末句却说大雪已落满了弓刀,显悖理不合。唐军大败突厥单于,为不给敌酋逃窜喘息的机会,须立即乘胜追击。此际军情迅迫,不容慢慢考虑,丝毫耽误。若谓大军开始集结誓师出征,雪落弓刀,似乎说得过去;而说“雪满弓刀”,过于延宕,与千钧一发的军情不合,就说的有些过头了。诗歌作为“文学作品不但要把生活形象地反映出来,而且还要把生活正确地反映出来。要正确地反映生活,就要靠文学语言的精确化。所谓精确化应是指运用恰当、确切的词语准确无误地描写出客观事物的特征和传达主观的思想感情”。[3]157《塞下曲其三》在打算追击单于时,就出现雪满弓刀的情况,描写不确,属于牵强理短之句。鄙意若改“欲”为“急”,谓将军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冒着漫天大雪,率领轻骑兵挎刀飞速追击单于,既突出了紧张的战场形势,战士们拍马挎刀疾速行军、英勇杀敌的飒爽英姿,也写出了领军将领的急迫心情,不仅合情入理,诗歌的形象性、生动性得到较好体现;且将士们充满必胜信念奋勇杀敌的场景,留给读者以充分想象的空间。
三、 贺知章《咏柳》中自我设疑,自作解答,不合逻辑贺知章《咏柳》诗:“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该诗以丰富的想象和形象化的比喻,写出了春天到来,万物萌生。姿态优雅的柳树,也显现出蓬勃的生命力,从柔美如丝的枝条上抽芽生发出片片清新的嫩叶。此诗将春风比喻成裁出柳叶的剪刀,既新颖、贴切,又出人言表,十分精妙。但按情理或正常的思维逻辑,作者既在第三句中说自己不知道细叶是谁剪裁出来的,就不可能自作解答,说它是春风剪裁出来的;既然作者知道它是春风裁剪出来的,就不该说自己不知道。也许这中间存在着作者作诗时的思维过程:开始是在自我设疑中予以探究,经深入思考,最终恍然大悟。但从字面意义上看,诗中似乎脱略了这一思维过程的相关信息。诗歌的思维是跳跃性的,许多相对次要的情节可以忽略。但重要的情节绝对不可删削。“情节是行动的摹仿……里面的事件要有紧密的组织,任何部分一经挪动或删削,就会使整体松动脱节。”[4]120贺诗中出现的这一疏忽和“脱略”,就使两句诗在语言逻辑上出现了矛盾或悖论。鄙意若将“不知”改为“有问”,将表静态的思维活动改成动态人物间的语言交流,不仅避免了语言逻辑上的矛盾或误解,且有了至少两个以上人物间的对话活动,画面也变得格外地具体、形象、生动起来。
四、 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文句意杂,《塞下曲其一》炼字不精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是一首名篇。全诗十四句,“虽极写烦忧苦闷,却并不阴郁低沉。全诗语言明朗朴素,音调激越高昂,强烈的思想情感起伏涨落,如奔腾的江河瞬息万变,波澜迭起,和腾挪跌宕、跳跃发展的艺术结构完美结合,韵味深长,断续无迹,达到了豪放与自然和谐统一的境界”。诗的前四句“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和最后四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抒发了作者忧忿郁闷的心情,如同向东奔流的长江之水不可遏止,无奈被迫放逐自己,漂泊江湖,去过自由闲适的隐士生活。而五、六两句“长空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上句承前诗表达秋日悲怀,悲慨中浸透着豪迈;而后句一个“酣”字,是在高楼上酣畅淋漓地喝酒,似与悲愤郁结的情绪不相协调。若将此句改成“对此唯有醉高楼”,不仅将自己因心情不佳不得已借酒浇愁,以使自己忘记忧愁的无奈心境表达出来,且与前后诗句中滚滚滔滔难以遏止的愁思,充分顺畅、毫无隔碍地连贯起来。
诗人通篇写愁,他到底为何如此地郁结发愁呢?原来他与李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日月”。李白自诩甚高,认为自己具有经天纬地的将相之才,希冀一步登天,成为当朝皇帝的宰辅,建立安邦定国的大事业。但残酷的现实是,他历经多年奋斗,却始终无法实现人生理想,这激起他对黑暗社会现实的强烈不满和心中无尽的愁思。鉴此,诗人的愁,主要是愁怀才不遇,壮志难酬和岁月蹉跎的人生遭际。但该诗中插入“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两句,盛赞建安文学的刚健风骨,和南朝诗人谢朓诗文的清新俊逸,完全搅乱了诗歌的思想内容。毋庸赘言,这两句诗对前人的评价十分贴切,也十分著名。但它们的插入,若为单纯评价前人诗文,则与诗的前后内容可以说“前言不搭后语”。刘坡公《学诗百法》云:“诗意须如联珠贯串,一线到底。若一诗之中,上句谈天,下句说地,或前联吟花,后联吟草,意义绝不相关,即为意杂,是亦学者所宜深戒也。”[5]78若用以表现或自拟李云与李白的才能、抱负,则在极大程度上限制了诗歌的内涵:似乎李白的愁思,只因得不到施展文学才能的机会。它会使诗的内涵变得过于狭窄。显然,这两句诗所包含的文学内涵,同李白“上青天揽日月”的远大政治抱负,同他郁结胸中的无尽愁思,都是不相称,也是不相符合的。我意若删此两句,将“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日月”句提前至“长空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醉高楼”之前,将胸怀远大抱负,因远大抱负不能实现而发愁,因发愁而不停地借酒浇愁,因喝了酒而更加忧愁,到最后不得已散发扁舟以消忧解愁的心路伏脉逐层揭示出来并逐层推进,反而能以少少许胜多多许,使全诗意旨更加明晰通彻,内涵也更加充实饱满。
李白《塞下曲》一共有六首,除第四首属于闺怨,其余五首都表达了诗人慷慨从戎的理想。本诗是其中的第一首。诗云:“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写得疏宕放逸,豪气干云。但笔者以为尚有几处可为斟酌:其一,“曲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写作者听到了哀怨的《折杨柳词》,却未见春色,有些平铺直叙,缺少一点形象性。我意若将“未曾看”改为“屏重山”;说塞外早已一片大好春色,塞下却犹在天降飞雪,寒气逼人。将未看到春色,改为春色被重重山脉所屏障这一形象性语言所替代。时令现象的姗姗来迟,也被物化或拟人化,显然生动一些。其二,“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写战士们天明随着击鼓鸣金而作战进退,夜晚抱着玉鞍睡觉,以预防敌军偷袭。一个“随”字,似乎战士们处于服从命令的被动作战之中;“眠抱玉鞍”,似乎战士们处于夜不能寐、提心吊胆时刻防备敌人偷袭之中。这样,战士们对敌作战,似少了些主观能动性,也不能体现战士们英勇杀敌的决心、旺盛斗志和矫健身影。鄙意若改为“宵眠跃金鼓,晓战夺玉鞍”,“金鼓”一词不变,于此为复词偏义,主要指击鼓。意思是军士们在睡梦中被战鼓惊醒,一跃而起,立即投入战斗。激烈的战斗一直打到拂晓,在激战中夺得了敌军将领的玉鞍。军营中随时预防敌军夜袭、随时投入战斗的紧张气氛,战士们奋勇杀敌的激烈场景和勇敢精神,战斗取得显著的胜利成果,就被充分地展示出来。其三,“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中的“愿将”与“直为”都是写战士的静态心理,表达战士的主观愿望。我意若将此两句改为“飞挥腰下剑,纵马斩楼兰”。写战士们乘胜追击,纵马飞奔,扬起挎在腰下的剑,斩杀了敌军的最高首领。可较好地展现战士们驰骋沙场、奋勇杀敌的精神和战斗必胜的信念。
五、 张九龄《望月怀远》“竟夕”用词欠工,“赠月”弄巧成拙张九龄的《望月怀远》是一首围绕赏月怀念远人的诗。其诗云:“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此诗通过遥望海上明月,抒发对远方亲友深切的思念之情。“全诗语言自然浑成而不露痕迹,情意缠绵而不见感伤,意境幽静秀丽,构思巧妙,情景交融,细腻入微,感人至深。”但细考诗的第四句,“竟夕起相思”中的“竟”有“完毕”和“从头到尾”两种意义。按国人的语言习惯,“夕竟”可释为“傍晚结束”。而“竟夕”一般当释为“整个晚上”。“起”当是“产生”或“开始”的意思。相思刚开始或刚产生,就不该说整个晚上;整晚相思,就不该说它刚开始。故“竟夕”与“起”连用,显有悖事理。即便说“竟夕”也可释为“傍晚结束”,说情人傍晚结束才产生相思,与诗歌所要表达诗人无尽的相思,同样存在着巨大差距,恐非达诂。鄙意若改“竟夕”为“始夕”,谓诗人在傍晚月亮刚升起时就对“远人”产生了相思之情,一直延续到深夜,绵绵不绝,在对相思程度的刻画上似较妥帖。
第七句“不堪盈手赠”,说自己不能手捧月光赠送给所怀念的“远人”,似翻用了陆机《拟明月何皎皎》中“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的诗意,想象奇巧,甚有韵致。但正如诗中所写,诗人在海边望月,“天涯共此时”,诗人所怀念的远人,拥有同样一片满盈盈的月光,根本不需要诗人的赠予。诗人将自己与“远人”共同拥有的东西赠送远人,虽极写情谊深厚,却有悖于事理常情。诗以形象为佳,不免联想。但联想须合理有度。若超出人们常识及通感所能接受的域值,违背了事理逻辑,属于不合理联想,自应避免。故诗人赠送月光的遐想,有失深思,未免弄巧成拙。我意若将“不堪盈手赠”改为“虫悄寒气逼”,言诗人在月下徘徊,思念亲人而不得。时久夜深,连蛩虫的叫声也渐渐微弱下去。心中的惆怅失意与深夜的寒气,使诗人虽披衣在身,犹充满寒意。于是回房就寝,将与远人会面的希望寄予入睡后的梦中。虽语句没“赠月”出奇,但避免了常识错误;而思念远方亲友、急切与亲友见面的思想感情,也未受到削弱。
六、 韦庄《稻田》摹写失真韦庄《稻田》诗云:“绿波春浪满前陂,极目连云肥。更被鹭鸶千点雪,破烟来入画屏飞。”《唐人绝句百首译注》点评道:“这首诗描绘了江南春天产稻区的优美景色。无边的稻浪,点缀以白鹭千点,构成了一幅绚丽多姿的图画。”[6]137但细品此诗,尚有几处须予细辨:其一,诗中的烟,其实是比喻浮于稻田上的雾气。的确,江南春末的清晨,稻田上面几尺高处,常有浓雾有如一道平展弥厚的帷幕掩覆。但有凝雾时,一般不会刮风。如果有风,即便有雾,也早就被风吹散了。没有风,稻田就不会产生“绿波春浪”。加之有数尺高的浓雾覆盖,人们虽可看到破雾而出上下起落的鹭鸶,却很难看到远处的稻田,更不可能看到稻田的“绿波春浪”。故对云雾之中“绿波春浪”的描写,违背常识或事理。其二,成千的鹭鸶“破烟”而飞,说明雾气很浓,雾下的鹭鸶及稻田不为诗人所见。首先映入诗人眼帘的,当是眼前的稻田。至于极目连云的稻田,诗人是看不到的。此诗中言诗人看到极目连云的水稻,与理相悖。其三,“被”在诗中是遮蔽、遮覆的意思。稻田覆“满前陂”是完全可能的,大雾覆满稻田也是可能的;但鹭鸶极小如雪花状的点,证明它们在作者视域的远处。即便有成千只,也不可能覆盖“极目连云”的稻田;即便覆盖了稻田,在雾中也甚难看到其身影。远处点状的鹭鸶遮覆一望无垠大雾下的稻田,描写也悖理失真。其四,虽然古人常将烟雾连用,烟也轻柔似雾,但因烟味呛人,给人的感受并不好,故将稻田上的雾气比成烟,并不能使人产生美好或舒心畅快的感觉。鉴于此,鄙意若将此诗第一句改为“春深绿海满前陂”,三、四两句改为“喈喈白鹭纷如雪,浅雾飘飘地锦飞”。谓春末时节,鹭鸶如雪片般上下飞舞,喈喈鸣叫。随着淡淡雾气的消散,一望无垠的稻田,好像一幅巨大灿烂的锦绣,也跟着反向飞动起来。这样,时间的悄然流移,飞舞、鸣叫着的白鹭,轻柔而又渐渐消散的雾气,安静而有若飞动的稻田绿海,组合成一幅时空结合、点面结合、动静结合、有声有色、充满生机活力的画面,或能避免以上文句的缺点。
七、 杜荀鹤《蚕妇》遣词用字不够精到杜荀鹤《蚕妇》云:“彩色全无饥色加,岂知人间有荣华。年年道我蚕辛苦,底事浑身着苎麻?”该诗“具体描绘了蚕妇面色的憔悴、衣着的粗劣,深刻地揭露了封建剥削的残酷。”[6]141全诗通俗易懂,明白如话。但细考其诗,有几处尚须斟酌。其一,“彩色全无”,从蚕妇的面庞缺乏红润写蚕妇营养不良的身体状态,流于一般记述,缺乏深入刻画,难以给人留下鲜明印象。正如钟嵘《诗品》中所说:“指事造形,穷情写物……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7]18鄙意若改为“骨立形销”,则蚕妇不仅面容消瘦,而且骨瘦如柴,再加上饥饿之状,则蚕妇终年辛劳、饥寒交迫、严重营养不良的病态形象,将更加鲜明、突出;给读者心灵的震撼更大,印象更加深刻;而最后蚕妇对统治者的诘问,也更能引发读者的同情与思考。其二,为文作诗“在选词上,首先必须分清词与词之间的意义上的细微差别,了解词的个性,才能选用最恰当的词语把思想感情准确地表达出来”[8]40。“荣华”一词,多指身份地位的“荣耀显贵”。对生活在乡村底层、终日辛劳的蚕妇来说,能通过辛勤劳动过上富足的生活,是她最为渴求和努力争取的。虽然她很难见到富人家的生活状态;但与她的现实生活相对应,她可能很想了解或听说过富裕人家的生活;如说富人如何奢华,必能引起蚕妇关注,说到她心里去。而说官宦人家如何荣华,距离蚕妇生活过远,是蚕妇很少想到、漠不关心的事。鉴此,同蚕妇说荣华,总是隔了一层,说不到一处去。严羽《沧浪诗话》云:“意贵透彻,不可隔靴搔痒。”[9]253鄙意若将“岂知人间有荣华”改为“焉知人间有奢华”,则与蚕妇的穷困生活对应映衬,似更精当到位 (“焉”与“岂”在此同义,改之,主要是在音韵上更和谐一些)。其三,“蚕辛苦”,虽是“养蚕辛苦”的意思;但从字面上,不是指人养蚕辛苦,而是蚕自身辛苦,难免歧义之嫌。如改为“侍蚕苦”,一者诗意更加明晰;二者谓饲养或侍弄蚕要像服侍宝宝或病人那样精心照料,从而使人们联想到从栽桑、采桑,到准备蚕室、蚕具,育种孵化,每日数次地添桑喂蚕,调温保湿、给蚕扩座,上蔟采茧等一系列艰辛复杂的养蚕画面,可极大地扩充诗的内涵。其四,“底事浑身着苧麻”中的“底事”,有“为何”与“什么事”两种意思,言蚕妇长年辛苦,始终改善不了贫苦状态,心中充满了困惑和疑问。莫如直接改为“为何至今着苎麻”,一者意思更加单一明确;二者在语气上更加强烈,将蚕妇内心的困惑变成了向统治阶级的诘问、对黑暗社会的血泪控诉和抗争,更能揭示统治阶级的罪恶和社会的不合理性,也更能引发人们心理上的共鸣和改变现实社会的深沉思考。
八、 孟浩然《岁暮归南山》境界不高,第三联语意重复孟浩然《岁暮归南山》云:“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眠,松月夜窗虚。”开元十六年,孟浩然应试失利,写诗自怨自艾,泄发懊丧失意的情绪。他表面说考试失利是因自己“不才”;实际上是抱怨朝廷不识人才和心中怀才不遇的忧愤。此诗含蓄蕴藉,意在言外,韵味无穷。但全诗抒写,多在个人前途,境界不高。其中五、六两句都是写作者对时光流逝,自己将很快老去,而满腹才华无用武之地,表达了诗人不愿以白衣终老、虚度一生而又无可奈何的心境。句中的“催”和“逼”,用字精到有力。但两个对偶句的内涵基本相似,在诗意上有所重复。如改为“魏阙催人老,白发添岁除”,写他心怀朝廷,却怀才不遇,莫能接近,远大理想无法实现;对朝廷作出的一系列荒政,自己人微言轻,拟上书又心怀疑虑,更使他焦灼难熬,促使他更快地衰老,白发频添。眼见得自己满头白发,又是一年虚度,甚至感觉对不住匆匆过去的时光,心中充满了愧疚。似在内容上有所拓展、丰富,在思想境界上也更加明晰或有所提升。
九、 杜甫《房兵曹胡马》诗句排序,有失层次杜甫《房兵曹胡马》诗云:“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腾踔有如此,万里可横行。”此诗采用象征手法,通过写大宛马的雄骏,表达了青年杜甫胸怀远大抱负和蓬勃向上、锐意进取的精神。但细考其诗,存在如下几个疑点:一者,诗的五、六两句写马纵横驰骋,可逾越一切艰难险阻,到达世界任何地方;由此诗人得出可将自己生命托付给它的结论。其实,大宛马是否可以托付生死,不仅在于它能力出众,更在于它是否具有忠于主人的优良品格。故五、六两句并不存在必然的因果关系。诗人因马能力出众就作出“托死生”的结论,属于伪命题。二者,据刘勰《文心雕龙》曰:“故章者,明也;句者,局也。局言者,联字以分疆;明情者,总义以包体。”[10]307为诗作文须有层次,各层次之间须有一定的分野。即依据所要表达的情事内容,将不同文句安排于各自合适的位置。对照本诗的七、八两句,同样写马能力出众,骑上它可横行万里。鉴此,第五句“所向无空阔”与第八句“万里可横行”,在诗意上有相当紧密的承接对应关系。不应分在两联,距隔太远,似合在一联较好。三者,在学理上,骑马横行万里,与认识到可托付生命相比较,当是横行万里在前;经过长期跋山涉水的考验,逐渐意识到马的能力出众、忠诚可靠,可以托付生命在后。故在诗句的顺序上,亦当以万里横行在前,堪托死生在后为宜。今先写“真堪托死生”,似乎诗意已尽;而后面又写万里横行,就有添足缀余之嫌。鄙意若将后四句改为“腾踔任空濶,万里可横行。神骏合我友,相与托死生。”第五、六句极写马的能力超强;第七、八两句写大宛马作为一匹神骏,自己对它的感佩、喜爱与精神上的契合,已到了互为知己挚友、生死相托的地步。这样,大宛马不仅能力出众,而且它的优秀品格也隐约显露出来。诗人将大宛马引为人生知己,诗中所隐含的作者纵横万里、为国立功的远大抱负,勇于搏击时代风云的飒爽英姿,不畏艰险、一往无前的进取精神,忠于国家与朋友、不惜为之牺牲生命的优良品格,也一步步推向高潮,诗歌的境界更有明显提升,在内容上也分出了鲜明的层次。
十、 王之涣《送别》中“近来攀折苦”语涉歧义王之涣《送别》诗云:“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应为别离多。”此诗写在一个春天,诗人于御河边一次又一次地折柳送别友人。看到杨柳树上的残枝败叶,心中充满了惆怅,表现了他与友人们的深厚情谊。考诗的第三句可有两解:一是指诗人送别友人们,一次次攀折杨柳,害苦了杨柳树;二是诗人一次次送别友人,心中充满了痛苦。虽都是通过折柳表达惜别心情,但吟咏的内涵和对象上却出现了歧解。我意因诗的前两句着重点明的是杨柳树,而不是诗人本身,故从文句的承接上,似将“攀折苦”改为“苦攀折”,吟咏对象更加清晰地集中于杨柳,借多次折柳和杨柳的痛苦,表达对友人纷纷离去的难受心境,以及作者对友人的无尽情谊,诗意上也更加集中畅达。
以上对唐代名家几篇诗歌的分析,皆是笔者的一孔之见,对诗句的改动也不一定妥帖。今诉诸文,旨在瞩望海内行家批评指导。通过讨论辩难,提高我们对唐诗的理解和鉴赏水平,并进一步激发公众阅读、研究和开发唐诗的兴趣。
[1] | [宋]洪迈. 容斋随笔[M]. 北京: 京华出版社, 2004. |
[2] | [明]胡应麟. 诗薮·内编[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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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 [南朝梁]钟嵘. 诗品[M]. 张连弟, 校译. 哈尔滨: 北方文艺出版社, 20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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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 [南朝梁]刘勰. 文心雕龙[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