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西安 710065
2. College of Literature,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710062, China
《史记》中的“本纪”,原本指记载某一帝王统治时期的大事年纪,属于编年史。“十二本纪”的前五篇:五帝、夏、殷、周、秦本纪,即从编年体《春秋》发展变化而来;后七篇则是“本纪”与“列传”--编年体与人物传记的结合,有些接近《左传》--比纯粹的编年体式的“本纪”丰满而生动。犹如《左传》比《春秋》读来有味,这是《史记》的圆通处。故后者名篇多,《高祖本纪》就是这种二和体的万字大文。
此篇以刘邦“平定天下为主。前半篇与项羽争天下也,后半篇削平反者以安天下也”(吴汝纶语),凡属此者,则为“本纪”文,属于史家之笔;开头部分起事前种种“荒诞不经”的怪异,以及后半篇穿插的琐细事,最能见出人物本真与个性,文字亦最为出采,属于文学家的本领。而开头部分所记诸般怪异,最为耐人寻味。
开头记了这位大汉开国“高皇帝”的许多怪异。“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相貌是高鼻子宽额头,犹如《秦始皇本纪》中间的“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史记》言人形貌极少放在开头,刘邦算是例外,其中必然寓有深意;还有“美须髯,左股七十二黑子”,高鼻梁,宽额头,长胡子,这些生理特征,一眼就看出来,而且高鼻宽额者不乏其人,唯有大腿上的72颗黑痣,不大好看。所以,刘邦说他的股痣有多少就是多少。72原本就是个神秘大数,孙悟空的本领那么大,就是因为精通72变,猪八戒的36变,能耐就差得远了。张守节《正义》说:“七十二黑子”象征赤帝。一年360日,按五行金木水火土划分,俱为72,“故高祖七十二黑子,应火德七十二日之徵也”。左为阳,主赤色,属火,故为赤帝后裔的象征。因秦尚黑,主水,而水火相生相克,故灭秦之水者必是主火尚赤之大人物,非赤帝之后裔莫属--这是汉代人流行的五行观念,也是刘邦处心积虑经营制作的“政治广告”的目的。秦始皇晚年肆行酷政,人心思反,而刘亭长“意豁如也,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是干大事的人物。因区区一小亭长,故革命必须构造出许多灵异“珍怪”,大造舆论。高鼻宽额、长须,加上这么多黑痣,为今后起事在“形象”上便成了皇帝的样子,做好赢得人心准备。其实他的黑痣恐怕连36个都没有,此其一。
其二,刘邦排行为三,人称刘季,“好酒及色”,没酒钱了就赊账,常去的两家酒店都是女老板,当然都要拉长脸。然刘邦“喜施”,能舍得,很乐意花大价钱做广告。一旦有钱,则付“酒雠(价)数倍”。老板娘拿了高费,就舞弄长舌,说刘季一醉,“见其上常有龙”,感到很奇怪,所以连他欠的酒钱都不要了。酒店为稠人广众之所,做买卖谁不爱钱,不摊本钱的买卖,两家老板娘当然很卖力。至于“此两家常折券弃责”,则属于附加性的广告。而“见其上常有龙”出自于“放弃”欠账者之口,可信度就很诱惑人了,而且与股痣相为呼应。
其三,刘邦不但自己制作广告,还拉老婆做帮手。刘邦谋大事,无心思劳动。吕后只好带上儿女下地锄草,有个路过的老头讨水喝,吕后把带的饭给了一点,老头自然要说些好听的话。谓吕后为“天下贵人”,又谓次子即后来的孝惠帝--“夫人所以贵者,乃此男儿也”;还谓其女“亦皆贵”。老父去后不久,刘季来了,吕后告诉他“相我母子皆大贵”,且去未远。刘邦追上老头,问自己相貌如何,老头说:“乡者(刚才)夫人婴儿皆似君,君相贵不可言。”所谓“贵不可言”,是将为天子的隐语与代言的组合。吃了一点饭,就说这一家人是将来的皇帝、皇后、太子、公主,这在任何时代都会带来灭顶之灾,遑论苛毒备至之秦政;何况年事已高的老头,怎么能犯如此弥天大傻,而置灭族大祸而不顾!至于老头会不会相面还成问题。这节文章最后写道:“及高祖贵,遂不知老父处。”读至此,若真似伪的虚实缥缈之笔,摇曳生姿,犹如《史记·封禅书》的渤海中三神山,去人不远,望之如云。船欲近,风辄引之去。此篇记述种种“珍怪”,当作如是观。如果“知老父处”,肯定会让他死掉而永远消失,因为那些冒天下大险的话,他压根儿不敢说。倘若不处理掉,总会泄露“天机”,那汉高祖的“龙颜”往哪儿放呢?这节文字也实在漂亮,连用六次“贵”字,分别见于对话与叙述中,如湖水荡漾,波光粼粼,而深不可测。特别是故事结尾的“及高祖贵”,此一实笔与前虚用的五个“贵”字,真真假假融为一片,虚实难分。反复是太史公特别钟爱的修辞方式,此一节就显得熠熠生光,神采一片。
有时遇上意外的事情,刘邦也不会忘记为他的事业做准备。他为沛县押送修骊山皇陵的刑徒,一路上多有逃亡,怕赶到时跑光了,还不如提前放走,落上不少人情,以后会用得上。有十多人愿随他一起逃亡,夜经草泽,前行者回报,有大蛇当道,应往回走。刘邦仗着酒醉,拔剑斩蛇,取道行数里,醉卧。后来者至斩蛇处,见一老妇夜哭说:“人杀吾子,故哭之。”又说:“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故事离奇,荒诞不经。然而接着的话,就让你不得不信:
人乃以妪为不诚,欲告(《汉书》作“苦”)之,妪因忽不见。后人至,高祖觉。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独喜,自负。诸从者日益畏之。
这些刑徒被刘邦放了活命,又乐意跟他一起逃亡。至于老妇所云,其实为“莫须有”。在荒草野泽的深夜,何来老妇?而是刘邦选择贴己暗受机宜,杜撰出来的“政治广告”。如果说“左股有七十二黑子”是“赤帝子”的隐语,而在亡命时就没有用暗语打哑谜的必要,干脆公开亮出“赤帝子”这一招牌。这段文字格外冷静,还有“以妪为不诚”,看似真实写来,然而“高祖乃心独喜”,就悄然暗示出其中的机关,露出麒麟下的马脚来。并以此“自负”,前人说是“自恃斩蛇事”,更重要的还有以“赤帝子”而“自负”。而“诸从者日益畏之”,正是他要达到的目的,让他们日后敬畏地去散布这个诡秘的广告,好有更多人“畏之”,能跟上他去干出一番大事业来。此为“广告”之四。
其五,如此苦心经营“真龙天子”的广告,刺激性的宣传一多,众口腾传,政府自会有所闻,连秦始皇也知道了“东南有天子气”,便亲自东巡镇压。刘邦便亡匿于芒、砀两县间的山泽岩石中。风声一过,接着写道:
吕后与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问之。吕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气,故从往常得季。”高祖心喜。沛中子弟或闻之,多欲附者矣。
这种夫妇联袂的制作,是事前商定的,还是吕后有过人的智商,司马迁没直接交代,但从“吕后与人俱求,常得之”看来,这样逃难不止一次;而且一找就能找见,不费周折。如果刘邦逃前不告诉地址,吕后就不会这么方便找到。正因如此,还特意每次“与人俱求”,就是请些“见证人”;所谓“常有云气”,即秦始皇所说的“天子气”。“高祖怪问”是双簧剧少不了的细节;“高祖心喜”则是司马迁惯用的“春秋褒贬”笔法,具有鞭辟入里、刺心砭骨之讽刺力。自此“沛中子弟”之“多欲附者”,亦正是极具“皇帝欲”的小亭长所亟须的。
最后,我们看看开头,文章一开头就开门见山端出一则令人不堪的广告:说其母“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刘邦大约生于公元前256年,下距秦始皇称帝尚有10年。刘邦的父母连名字都没传下来,自然都是小民。他称帝后曾问家大人:“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老二)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看来刘太公只要求儿子们劳动治家,从来不会想到让他们出息得能当皇帝。又因刘邦“不能治产业”而骂他为“无赖”,是游手好闲的泼皮,一个本分的庄稼汉岂能对儿子有“龙子”的奢望。毋庸置疑,这又是出自于刘邦独家经营的“广告公司”。说母亲与动物交配而生己,无论何时恐怕都会啼笑皆非。就是在蛮荒的上古才有姜嫄履大人迹而生后稷,简狄吞燕卵而生契,把原本群婚风俗的野合,还用文明的方式遮蔽起来。到了文明更为进化的秦汉之际,如此炒作,就不免带有出卖母亲贞洁的嫌疑与不雅。刘邦为人“意豁如也”,又具“无赖”之作风,当然对此不会有什么不自在。
以上种种“广告”,在后之起兵反秦时起了极大的“远程效应”。当刘邦随众取沛县后,萧何、曹参均不敢任沛令,恐事不成而族其家,“尽让刘邦。诸父老皆曰:‘平生所闻刘季诸珍怪,当贵。且卜筮之,莫如刘季最吉’。”此为初见成效。而且“帜皆赤,由所杀蛇白帝子,杀者赤帝子,故上赤”,则呼应上文,回味盎然。
然而这些诡怪可异的记述,却往往引发许多误解。如北周文帝宇文泰出生时,“生而有黑气如盖,下覆其身。及长,身长八尺,方颡广额,美须髯,发长委地,垂手过膝,背有黑子,宛转若盘龙之形,面有紫光,人望而敬畏之。少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业,轻财好施,以交结贤士大夫”[1]2;隋高祖杨坚出生时,“紫气充庭”,“忽见头上角出,遍体鳞起”[2]1;唐太宗李世民出生时,“时有二龙戏于馆门之外,三日而去”[3]21。明太祖朱元璋出生时,“及产,红光满室。自是,夜数有光起。邻里望见,惊以为火,辄奔救,至则无有”[4]1。诸如此类,看似效法《史记》,实则南辕北辙,把讽刺变成歌颂,把揭露变成神化。大背其旨的原因,就是误解《高祖本纪》的一系列珍怪。清人徐经说:“自古帝王受命而兴,必征引符瑞以表其灵异,而谶纬之说,由此兴焉。余谓此皆太史公不能裁之以义,而荒诞不经,遂有以致之。如《高祖本纪》称刘媪与龙交而有身,又高祖醉卧,见其上常有龙,又所居上常有云气。此或当日托言以惊动沛中子弟,故诸从者日益畏之。史公不察,遽采入《纪》。不独赤帝子、白帝子骇人闻见,即‘隆准而龙颜’,何遂妖异?至是则甚矣。史公之好怪也!……史公号为良史,尚为异论所惑,无怪后之作史者,尤尚迂怪,何可为训。”[5]127徐氏看到帝王兴起“必征引符瑞以表其灵异”,这是对的。但对刘邦借怪奇以表其异,司马迁“为异论所惑”,而《史记》“不能裁之以义,而荒诞不经”,且致“后之作史者,尤尚迂怪”,司马迁便成了“好怪”的始作俑者,这实在是误中出误。司马迁所记怪异,不是被“异论所惑”而记之,而是寓讽刺于怪异之中,蕴揭露于叙述之外,看似秉笔直书,只是叙录怪异本身,实则在客观的叙述中已揭示了“珍怪”的真相。而且在同篇中,以与刘邦最为密切的萧何之口,指出“刘季固多大言”。这些形形色色的“政治广告”,正是刘邦“大言公司”的惨淡经营的设计炒作。汉承秦制,司马迁对西汉前期诸帝多无好感,几乎篇篇出之讽刺,故被汉代人视为“谤书”。徐经没有体会到司马迁记述怪异的用心,以为“荒诞不经”,致使后之作史者尚怪,犹如明人宗法盛唐诗的雄丽浑厚,而成为只有高腔大调的空壳子,而不能反过来说盛唐诗开了明人有口无心的恶例。
二、刘邦的梦想与痛苦刘邦在《史记》中许多篇章中都有记述,这里仅就《高祖本纪》以观其人的性格与内心世界。
此文起篇即言刘邦“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这只是性格做派的一面,也是“本纪”体中应有之言。后一句“为一篇提纲语”(姚祖恩语),正是从文体与性格两方面言之。刘邦曾在咸阳服徭役,偶值秦始皇在大街兜风,可以纵观,他看到庞大的仪仗与威严的随从,不由得“喟然叹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司马迁叙写人物语言,为人盛称。此浩叹语推出一个活泼泼的“汉高祖”来:在人心思乱的秦末,想称帝称王者不知有几。相当于今日乡长的小亭长出此大言,亦不足为奇。然话语本身生动具有个性,只能属于刘邦而非他人。一是他“常有大度”,故以“大丈夫”自许,是个有大志的大人物;二是他极富健旺的权利欲,乃至于想当皇帝;三是应当的“当”字流溢出理所应当而不得的垂涎,显示展露出“无赖”泼皮的本性。一个小亭长狂妄的由衷之言,移不到拉长年的草莽英雄陈胜身上,亦不属像项羽那样的将官世家。项羽观秦始皇亦说有“彼可取而代之”的豪言。王鸣盛以为:“项之言悍而戾,刘之言津津然不胜其歆羡矣。陈胜曰:‘壮士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项籍口吻正与胜等,而高祖似更出其下。”[6]第三页之次面都能一语见人性格,王氏所言亦入情理。
沛令有重客,大家去祝贺。做主管的萧何说:“进不满千钱,坐之堂下。”刘邦平常瞧不起小吏,妄称“贺钱万”,实不持一钱,这正是其父谓他为“无赖”的原因,常有一般人意想不到的做派。对他最为知己的萧何说:“刘季固多大言,少成事。”正是诛心之论。
刘邦给人也有宽厚长者的印象。楚怀王分兵两路西攻咸阳,北边有秦重兵围赵,南边防备薄弱。项羽所过无不残灭,故使之奔北线;“独沛公素宽大长者”,可“扶义而西”,所以先入关中,捡了个绝大便宜。智谋之士郦食其为看管城门的监门小吏,以为“诸将过此者多,吾视沛公大人长者”,就兴冲冲求见。刘邦向来看不起小吏,接见时尚“方踞床,使两女子洗足”。所以“宽大长者”只是外在的一面,其实傲慢好骂才是其本性。多亏郦食其为才辩之士,长揖不拜说:“足下必欲诛无道秦,不宜踞见长者。”这才提起刘邦的精神,向他道歉而“延上坐”。郦生为刘邦划策占据陈留、敖仓等,并在楚汉荥阳相拒时,建议联齐孤立项羽,后来游说齐王田广以七十余城归汉,为西进提供了方便。也见出刘邦善于识人用人的才能,随机应变时“常有大度”。李白《梁甫吟》说:“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入门不拜骋雄辩,两女辍洗来趋风。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赞美的就是这一场风云际会。
西入咸阳后,刘邦见“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欲止宫休舍”,这是贪财好色的一面。后来楚汉相争时攻下彭城,便“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项羽本纪》),贪财,“好酒及色”全都表现出来了。楚汉反目,广武相持时,刘邦被项羽射中胸脯,“乃扪足,曰‘虏中吾指!’”,这是刘邦的机敏处,意在安定军心。
歼灭项羽后,诸侯与将相共请尊刘邦为皇帝。他说:“吾闻帝,贤者有也。空言虚语,非所守也。吾不敢当帝位!”与其说这是推辞,毋宁说皇帝大位非我莫属。看他先言只有贤者才能称帝,有谁能像他有才能而称“贤者”;次言光凭嘴巴功夫,也不是看守皇位的人选。就把武将、谋臣两句话都排斥在外。最后一句话,实是逼拥戴者摆他的大功。于是群臣皆曰:“大王起细微,诛暴逆,平定海内,有功者辄裂地而封为王侯。大王不尊号,皆疑不信。臣等以死守之。”一摆功劳,话就长了。并表示如果不是大王来当,而任何人来当,我们都会怀疑而不相信。最后发誓“以死守之”,非大王不可。这样话就长了,刘邦听得虽然高兴激动,但等得实在不耐烦了,便急忙说:“诸君必以为便,便国家。”多年的梦想--“大丈夫当如此也”--终于实现了,激动得心花怒放,话就说得急,一急就结巴起来,一结巴就语无伦次。一句话没说完成了半句话,半句话一情急又成了两半截。两个“便”字重复,“便国家”的急促与语不成句,千古之下,都可想见当时急不可耐的情景,犹如俗话所说的“喉咙里伸出手来”,或者把刘邦的心从腔子里掏出来,给读者看了个究竟。
刘邦便以洛阳为都,置酒大会群臣,要群臣畅所欲言,说说“吾所以有天下”与“项氏之所以失天下”的原因。高起与王陵认为:陛下虽然待人傲慢,然对有战功者多有赏封;项羽虽然仁义爱人,然妒贤嫉能,有功者不予封赏反加疑害,此即失天下的原因。刘邦说他们知其一,不知其二:“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饟,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所以为我擒也。”刘邦意见确比臣下要高明得多。“汉之三杰”的说法,是说有足智多谋的一流参谋长,有供应不绝的出色的后勤部长,有战无不胜的大将军,我都不如他们。但我能重用他们,拧成一股绳,所以成功了。项羽连一谋臣范增都不能信任,所以失败了。在楚汉相争,守关中的萧何,在刘邦失利时,源源不断供给人马与粮草;韩信离楚投汉后,曾一度又离汉,刘邦虽然疑虑重重,但还是放手使用。张良出谋划策,始终言听计从。能识人用人这确实是他的长处,政治裁决“常有大度”,确能高明过人。这些都是文章开头所说的“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也”的一面。
刘邦自知之明的另一长处,善于纳谏,能及时采纳高明的建议,改变自己的主张。他打算“长都洛阳”,因他与功臣大多是丰沛人,比起关中距家乡要近得多。当时齐地人娄敬要戍守陇西,路过洛阳,劝说他建都关中,刘邦立即“是日驾,入都关中”。刘邦的乡土观念也很浓厚,但他能从政治大局出发,控制个人感情。正如他也特别忌害人,同样能控制自己而重用“汉之三杰”。
《高祖本纪》绝大部分叙述刘邦如何平定天下,头绪纷繁,占了文章的绝大部分,这是“本纪体”重在纪事少不了的文字,属于史家的重要笔墨。而刘邦的为人除了开头装神弄鬼制作广告以外,就是称帝后的国事家事处理,最见其性格。
就在汉五年十月,才称帝不久,燕王臧荼造反,刘邦亲自剿灭。接着降汉的项羽故将利几疑恐刘邦害己而反叛,刘邦又得“自将兵击之”。这两次反叛,弄得聪明过人的刘邦疑心重重。因为他出身“细微”,他能当皇帝,那么什么人都有机会当皇帝,他便疑心人人都有造反的可能。次年有人告发楚王韩信“谋反”,他原早有疑忌,采用了陈平的谋划,以游云梦为名,趁机逮捕了韩信。韩信最能打仗,他知道论起带兵不是韩信对手。韩信被擒,这才松了口长气,脸上才露出笑容。于是,“是日,大赦天下”。有个叫田肯的人趁机贡谀献计:抓了韩信,又治形胜之国秦中,凭山河之险,持戟百万,“秦得百二”之便,“譬犹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就不怕任何诸侯了。只有靠海的齐地,悬隔千里,地域广阔,“齐得十二”,可谓东方之秦。故“非亲子弟,莫可使王秦矣”。这番话解除了刘邦的心病,正中下怀,故得赏金五百斤。刘邦在诸臣中最为担心的是韩信,便以“谋反”的罪名废掉他的楚王为淮阴侯。又分其地为二,尽量缩减他的控制区。
韩信虽不反,但反的确实不少。因为刘邦疑神疑鬼,好多功臣侯王都感到身在怀疑之列。汉七年,韩王信与匈奴联合在太原反,相邻的赵地亦起兵呼应。高祖又“自往击之,会天寒,士卒堕指者十二三”。又在平城被匈奴围困七日,多亏陈平出计,方脱险而去。次年又亲自东击韩王信的余寇。在平城刘邦不仅吃了不少苦头,还面临灭顶之灾的惊吓。以后警惧心便提得更高。经过赵国叫“柏人”的地方,“高祖心动,因不留”,感到很“迫人”,便不敢住下来。果然被他感应中了,赵国宰相贯高等人因刘邦对赵王张敖痛詈侮辱,欲谋刺刘邦。刘邦的心悸使他躲过了这一劫。汉十年七月刚安葬了太上皇,八月赵相国陈豨反于代地,刘邦又“自东往击之”。好在陈豨不谙军事,手下诸将又都是商人,便用收买办法瓦解,还算顺利。然次年陈豨在外地的将军又先后折腾起来,不免弄得他手忙脚乱。攻东垣一月多不下,且天天受到赵卒辱骂。后来投降,便“令出骂者斩之,不骂者原之”,可真是睚眦必报。就在这年春天,陈豨造反尚未平息,又听说在长安的淮阴侯韩信要谋反,他回不过神来,这回多亏吕后设法除掉他心头最大的“隐患”。刚到夏天,梁王彭越又“谋反”。平陈豨时,曾命彭越出兵,然彭越称病。刘邦怒,吕后使人告发彭越谋反,便夷灭彭越宗族,事详《彭越列传》。秋初,刘邦还没喘过气来,淮南王英布又反。无缘无故地杀了韩信,英布“心恐”;彭越又蒙冤被诛,并用了剁成肉酱的酷刑“醢之”,而且“盛其醢遍赐诸侯”。英布“见醢,因大恐”(《黥布列传》),逼得神经错乱,便造了反。英布善战,别人不是对手,韩信、彭越又都杀掉,偏不偏他又病了,太子刘盈仁弱,“固不足遣”(《留侯世家》),便只好带兵“自往击之”。
事息还归,已到了十二年十月,过沛召集所有故人纵酒,喝到面红耳热分儿,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并令沛中儿和唱。“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对沛父兄说:“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并表示永远免去沛地赋税。沛父老请求也免去丰邑赋税。高祖说:“丰吾所生长,极不忘耳,吾特为其以雍齿故反我为魏。”刘邦因了乡友雍齿一度弃他降魏,故恶及丰地,可见他的心眼很小,并非处处“豁如”大度。
刘邦在出击英布时中箭,半道上就病了,而且因此搭上一条老命。回长安后病得厉害。吕后命良医诊治,“高祖问医,医曰:‘病可治。’于是高祖嫚骂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遂不使治病。”刘邦当了7年皇帝,为此兴奋,也为此流泪,更为此担惊受怕别人造反。7年间,臧荼、利几、韩信、韩王信、陈豨、彭越、英布,还有卢绾都造了反,除了韩信卢绾是吕后与手下所诛,其余六七次都是亲自出击。在平城吃尽受冻与惊吓的苦头,仅平英布一役即折腾了一年又四月。7年皇帝当得心惊肉跳,还因此受重伤以致濒临垂危。所以他太痛苦了,痛苦到了痛不欲生,因为这只是“本纪”里写的,还有其他的痛苦与烦恼写在别处。如《吕后本纪》所写的吕后与戚夫人的争夺亦是你死我活的程度。无尽的痛苦与揪心的苦恼折磨他,还有猛将诛尽,“安得猛士守四方”的忧虑更使他招架不住,以至于老泪纵横。所以活着受天大的罪,死了一切皆休,这个梦寐以求让他得意的皇帝,实在不愿意再当下去,所以却医不治。由于超前死去,故临终时还保持故有的识人明智与政治上的清醒。当吕后以后事问相位相继人选,他说到曹参与王陵:“然陵少戆,陈平可以助之。陈平智有余,然难以独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可令为太尉。”后来的事实,说明他的识人之鉴还是英明的。
他当上皇帝对刘太公还行家人父子礼,刘太公觉得家令“奈何令人主拜人臣”的说法严重,便拥篲迎门,见驾却行。刘邦知道根底后则“心善家令言”。让他确实高兴了一阵子,当皇帝不仅威重天下,连老爸也不敢乱天子法。萧丞相营建未央宫“宫阙壮甚”,刘邦觉得“过度”而怒。萧何说:“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刘邦一听“重威”天下,他连老爸都要知道“威重”,怎能不让天下感到“重威”呢?壮丽的未央宫建成,高祖置酒前殿,大朝群臣。向太上皇敬酒说:“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殿上群臣大多是他早年结交的“无赖”,刘邦原本就是“无赖”的头儿,所以群臣跟着得意的刘邦,“皆呼万岁,大笑为乐”。然而得意为乐不久,“高皇帝”便带着这些不三不四的哥儿弟兄,折腾了七八年去平叛,接着怀着不尽的痛苦提前死去。
《大风歌》犹如他人生的“三部曲”:平定天下,称帝后诛尽猛将,忧虑大汉江山无人看守。他是成功的英主,却又滋生无限的凄凉;项羽失败了,《垓下歌》是走向失败的呜咽,然却不失为英雄的悲伤,获得后人不少的同情与好感,然而成功的刘邦却落得更多的则是他的负面。
三、《史记》互见法中的刘邦其人《史记》中的《高祖本纪》,因为要写一个开国皇帝,如果把他的种种不雅都记在其中,从刻画人物性格统一与“本纪”体的要求,都不方便。其中的大量篇幅记载如何西进咸阳、楚汉相争、削平“叛逆”,都是“本纪”少不了的文字。纪传体必须采用互见法记叙人物,特别是像刘邦这样重要的人物,就得把与之相关的篇章参读,才能看清完整而真实的全人。缘于此,《高祖本纪》虽然并非《史记》中的一流文字,而《史记》中的刘邦却是刻画最生动的人物之一。
首先在用人上,刘邦确实具有识鉴过人的英明,而且豁达大度。张良相貌如弱女子,司马迁非常诧异地说:“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画像),状貌如妇人好女。”长得秀气,谁能想到在战争年月,能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大本领。当陈涉对酷秦首先发难,张良亦“聚少年百余人”,道遇率领数千人的沛公。《留侯世家》说:“良数以太公兵法说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良为他人言,皆不省。良曰:‘沛公殆天授。’故遂从之。”连张良这样智囊人物都很服他的明智。韩信先从项羽为郎中,《淮阴侯列传》说:“数以策干项羽,羽不用。”遂弃楚归汉,经夏侯婴、萧何推荐,便由连敖、治粟都尉径直拜为大将。经过对项羽为人与战略决策不当的分析,认为“三秦可传檄而定也”,“于是汉王大喜,自以为得信晚。遂听信计,部署诸将所击”。加上萧何,“汉之三杰”都围绕在他的周围。《陈丞相世家》谓陈平“事魏不容,亡归楚;归楚不中,又亡归汉”。即日“拜平为都尉,使为参乘,典护军。诸将喧哗,曰:‘大王一日得楚之亡卒,未知其高下,而即与同载,反使监护军长者!’汉王闻之,愈益幸平。”后又以陈平为亚将,周勃、灌婴都说陈平盗嫂受金,为“反覆乱臣”。刘邦便责备陈平“信者固多心乎”,陈平说:“魏王不能用臣说,故去事项王。项王不能信人,其所任爱,非诸项即妻之昆弟,虽有奇士不能用。……诚臣计画有可采者,愿大王用之;使无可用者,金具在,请封输官,得请骸骨。”刘邦一听便厚赐,拜为护军中尉。楚围汉于荥阳,刘邦问天下何时可定,陈平说:“项王为人,恭敬爱人,士之廉节好礼者多归之。至于行功爵邑,重之,士亦以此不附。今大王慢而少礼,士廉节者不来;然大王能饶人以爵邑,士之顽钝嗜利无耻者亦多归汉。诚各去其两短,袭其两长,天下指麾则定矣。”由此可见,刘邦用人不拘操行品德,而在于能力。正如向刘邦推荐陈平的魏无知所言:“今有尾生、孝己之行,而无益处于胜负之数,陛下何暇用之乎?”如果仅看《高祖本纪》中高起、王陵回答刘邦楚汉得失的原因的话,则不会全面了解刘邦集团所具有的“无赖性质”。
其次,刘邦善于听取采纳高明的意见,而不固执己见。刘邦进入咸阳,见“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意欲留居之”。经樊哙、张良劝阻,便“还军霸上”。汉四年,楚围刘邦于荥阳,情势危急。韩信已平定齐地,未前去援救,反而要求封他为假(代理)齐王。刘邦发书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蹑刘邦足,因附耳密语,刘邦立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急转弯转得确快,利用他的“善骂”,变化精彩,使者自不会有所觉察;见出善于改变自己,控制愤怒。当时汉处劣势,不然变生,后果不堪设想。事见《留侯世家》《陈丞相世家》与《淮阴侯列传》。汉元年平定三秦后东击楚,在彭城大败退至下邑时,刘邦下马踞鞍而问曰:“吾欲捐关以东等弃之,谁可与共功者?”张良提出捐之韩信、彭越、英布,可破楚,后来终赖“此三人力”。汉三年项羽急围荥阳,刘邦恐忧。曾为刘邦出谋划策而取得大功的郦食其提出“复立六国后世”,则“莫不乡(向)风慕义”,“楚必敛衽而朝”,刘邦以为“善”。“趣(促)刻印,先生因行佩之矣。”张良后至,陈述“八不可行”,若封六国之后,则日夜望咫尺之地的天下游士无望,则离之而去,那么“陛下与谁取天下乎?”而且所封六国也不会臣服于汉。刘邦“辍食吐哺,骂曰:‘竖儒,几败而公事!’令趣销印”。陆贾常称说诗书,便以“乃公”詈骂,但一听说“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便能让著秦汉得失。陆贾每奉上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看他从善如流而“呼万岁”。在裁断大事上确有从善如流、雷厉风行的大气度。事见《留侯世家》。汉四年楚汉鸿沟划界,项羽引兵而东,刘邦亦欲西归。又是张良、陈平劝刘邦趁机袭楚,今释弗击,则养虎遗患,亦为刘邦采纳。追至固陵,所调韩信、彭越约期合力击楚,韩、彭兵不至,楚则大破汉军。张良谓若能与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不能则事未可知。刘邦即分封韩、彭大片封地,于是两家会集垓下,最终围歼了项羽。事详《项羽本纪》。它如刘邦欲建都洛阳,听了娄敬“都关中”之说,则当日进发关中。陈平用重金离间项羽与范增、钟离昧的关系,伪游云梦擒拿韩信,群臣争功而先封“数尝窘辱我”的雍齿,平城之解围脱险,对陈平、张良等人都能言听计从。英布反时,刘邦“病甚,恶见人”,樊哙“排闼直入”哭谏,即带兵出击;刘邦欲废太子,周昌廷争盛怒,口吃语不成句:“然臣期期知其不可”,“臣期期不奉诏”,“上欣然而笑”。此事即止。罢朝后,吕后跪谢周昌:“微君,太子几废。”事见《张丞相世家》。诸如此类,见于《史记》者不少。以上两点是刘邦成功的主要原因。
刘邦的赏罚出自爱憎,本性刻薄而危及家人,疑忌心极重,而诛杀功臣,“善骂”好色,带有“无赖”习气,也表现得特别出色。先看前者,《留侯世家》载,张良对刘邦说:“今陛下为天子,而所封皆萧、曹故人所亲爱,而所诛者皆生平所仇怨。”《萧丞相世家》记歼灭项羽后,论功封赏,“高祖以萧何功最盛,封为酂侯,所食邑多”,引起功臣普遍的不满。刘邦谓萧何是“发踪指示”的“功人”,而其余人是“徒能得走兽”的“功狗”,既狡辩又谩骂,“群臣皆莫敢言”。关内侯鄂君看准了他的心理,说“萧何第一,曹参次”。于是“多封萧何”,并“惠封何父子兄弟十余人”,还给萧何增封两千户,“以帝尝徭咸阳时何送我独赢(多给)钱二也”--司马迁狠狠揭穿了高祖的老底。又在《萧相国世家》论赞里说:“淮阴、黥布等皆以诛灭,而何之勋烂焉”,刘邦的偏心眼,于此揭露无余。《陈丞相世家》说沛人王陵任气好直言,“高祖微时,兄事(王)陵”,初反秦时,“陵亦自聚党数千人”,“不肯从沛公”,又与刘邦不睦的雍齿交好。归附刘邦晚,“以故晚封”。《楚元王世家》说,刘邦早年常带一帮不三不四的朋友到长嫂家“打秋风”。长嫂寡居、生活艰难,每逢带人来,便用锅铲把锅边铲得乱响,来客便不欢而散。刘邦偶尔发现锅中有饭,“由此怒嫂”。及为帝,昆弟封遍,就是不封大侄子。刘太公说情,高祖则言:“某非忘封之也,为其母不长者耳。”于是就封为“羹颉侯”--克扣饭的侯,以示侮辱,为后代帝王恶作剧起了始作俑者的先例。
其次看本性刻薄。刘邦的自私刻薄出了大名,《高祖本纪》不便记,便记在《项羽本纪》立。汉三年春,彭城大战失利。“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常下收载之,如是者三。”为他赶车的夏侯婴都看不惯逃命时只顾自己,又因三番五次地“收载”,车慢了,“汉王怒,行欲斩婴者十余”事见本传。至于早先骂他为“无赖”的老爸,就更不会要。楚汉广武相持数月,项羽乏粮而急,把刘太公放在高桌的砧板上,威胁刘邦退兵,不然“吾烹太公”。没料刘邦说:我们在怀王时为友军,这就是“约为兄弟”。既是“兄弟”,那么,我的老爸就是你的老爸,如果要烹你的老爸,就巴望分给我一碗肉。如此“逻辑”与“无赖”无二,正如陈平说他的手下都是“顽钝嗜利无耻者”,他正是“无耻之尤”的领班,后世谓之“流氓皇帝”,并不委屈他。刘太公早年骂他“无赖”,不仅因他“不事家人生产作业”,恐与刘邦宣扬自己是“龙种”有关:说其母在大泽中,有蛟龙伏在母身,于是有了他。并且说是老爸亲见,老实种地的刘老公蒙此羞辱,怎能不骂他“无赖”。为此,称帝后,他在未央宫大朝群臣宴会上,报复老爸说:“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惹得一帮群臣喧呼大笑。做了皇帝亦不改旧时泼皮习气,“无赖”得到位极了。《汉书·高帝纪》与《后汉书·章帝纪》章和元年注说:刘邦称帝后招魂葬其母,并追封为“昭灵夫人”--龙在其母身上显灵,还在为他是“龙种”制作“后广告”。好议论的宋人晁伯宇便有《昭灵夫人词》诗说:“杀翁分我一杯羹,龙种由来事杳冥。安用生儿作刘季,暮年无骨葬昭灵。”钱钟书先生《管锥编》“高祖本纪”条引此诗说:“意谓汉高既号‘龙种’,即非太公之子,宜于阿翁无骨肉情。”[7]280是说杀翁分羹不认老爸,原因在于他是“龙种”。还又诬老娘与“龙”野合,死了后还说她“昭”了“灵”。带有双重讽刺,就是针对他的刻薄而言的。
再次是疑心很重。萧何早年与刘邦最为要好,多次以沛县主吏掾身份庇护犯事的刘邦。楚汉相争,萧何留护关中。汉军多次溃败,萧何转漕,关中给食不缺,帮了刘邦的大忙。汉三年楚汉京索相拒数月,便派人多次“慰问”萧丞相,疑有异心。萧何急忙使子孙昆弟全上前线作“人质”,刘邦这才“大说”。所以称帝后以萧功第一。萧助吕后杀掉韩信,去掉刘邦心中一块大病,便拜萧何为相国,邑封五千户,令率五百人为护卫。召平提醒萧何:高祖以韩信新反,故疑及丞相,“置卫卫军,非以宠君也”。萧何急忙“让封不受”,并“悉以家私财佐军”,“高帝乃大喜”。平英布费时一年多,萧何因高祖在军,尽力抚勉百姓,“悉以所有佐军”。有人相劝:高祖担心他镇抚关中十余年,得民心,恐倾动关中。可贱价强买田地自污。萧何从其计,“上乃大说”。英布被诛,刘邦返京。萧何代民请求把上林苑空地退苑还耕。刘邦大怒:“相国多受贾人财物,乃为请吾苑。”把萧何下了狱。后听人辩白并无反心,才悻悻然赦放。萧何一出狱光着脚拜谢,刘邦说:“相国为民请苑,吾不许,我不过为桀纣主,而相国为贤相。吾故系相国,欲令百姓闻吾过也。”明明是疑心造反,下了大狱,又恐人心不服,却说了一番“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阿二不曾偷”的话。就像韩信要封“假齐王”,他说什么“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一样都是诳人的“无赖”语。只有“桀纣主”一句话为真,因为他的铁哥们周昌就骂过“陛下即桀纣之主也”。刘邦在位七年间,总疑忌功臣造反。诸如燕王臧荼、韩王信、赵相贯高等谋弑,赵相国陈豨、韩信、彭越、英布,除过韩信、彭越被杀于长安,其余每次都是亲自出兵。最后带兵平英布时负伤,回来后不久就死了。几乎在平叛中度过七年皇帝岁月,遭诛杀者都是被逼得造反。连最贴己的萧何都在怀疑之列。张良不愧为智者,自刘邦入关称帝,即“道引不食谷,杜门不出岁余”。吕后逼他出计护太子位后,便声称“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要避谷学道,实是吓得吃不进饭了。适“会高帝崩”,这才安心地吃起饭来。
最后谈谈“善骂”与好色。好色似乎是帝王的通病,好骂则是“无赖”之本性。《郦生陆贾列传》说,郦食其要觐见刘邦,刘邦的骑士对他说:“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未可以儒生说也。”不仅对儒生如此,见英布时亦“方踞床洗”,全然是无赖的做派。一见面即骂郦生“竖儒”。后来为他出了好多主意,帮了他大忙。但因建议封六国后裔事,刘邦又骂“竖儒,几败尔公事”。郦生比刘邦年高十岁有余,骂起来就像老子骂儿子。陆贾曾从刘邦定天下,常居左右。刘邦称帝后,陆贾时时称诗书,便骂:“乃公居马上得之,安事诗书!”汉七年韩王信与匈奴欲共击汉,娄敬使匈奴还报匈奴不可击,因只见羸瘠老弱,恐有埋伏,与前使者意见相反。当时汉兵已行,刘邦就怒骂:“齐虏!以口舌得官,今乃妄言沮吾军。”结果被围平城七日。英布被逼造反,他问“何苦而反?”英布按照刘邦的心理与用语回敬说:“欲为帝耳。”惹恼了刘邦,便“怒骂之”。刘邦从平城解围经过赵,赵王张敖的王后是刘邦长女鲁元公主,“自上食,礼甚卑,有子婿礼。高祖箕踞詈,甚慢易之”。赵相贯高等人“义不辱”欲谋杀刘邦未成。两年后谋泄,刘邦逮捕赵王、贯高等人。吕后屡言女婿不反,“上怒曰:‘使张敖据天下,岂少而女乎!’”包括萧何在内,他的诸臣很少没有被骂过。而且只许己骂人,不许人骂己。平叛陈豨时,守城卒骂刘邦,后便“令出骂者斩之”。谩骂自少至老未变,临终前还骂给他治病的良医。刘太公批评他是“无赖”,此盖其中原因之一。
刘邦好色也很有名。《高祖本纪》无暇也不好详言,只说了一句“好酒及色”。楚汉相争时攻下彭城,便“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结果吃了大败仗。范增曾谓其人起事之初,即“贪于财货,好美姬”,事见《项羽本纪》。又在《万石列传》记载:东击项羽过河内,听小吏石奋说“有姊,能鼓琴”,即“召为美人,以奋为中涓”,“徙其家长安中戚里,以姊为美人故也”。周昌在非上朝时入奏事,见“高帝方拥戚姬”,转身就走。搞得刘邦下不了台,就赶上推倒周昌,骑在脖子上,问“我何如主也”。周昌为人倔强敢直言,说“陛下即桀纣之主也”--即以“好色”下结论。因“爱幸”戚姬,“其子如意几代太子者数矣”。所谓“如意类我”,则是以“好色”为转移。宫中的薄姬与管夫人、赵子儿早年相善,曾约“先贵勿相忘”,而管、赵“先幸汉王”而笑被冷落的薄姬。“汉王心惨然”,“是日召而幸之”。薄姬说:“昨暮夜梦苍龙据吾腹。”刘邦说:“此贵征也,吾为女遂成之。”然而“其后薄姬稀见高祖”,再也得不到“同情”。
刘邦作为开国英主,多有过人之处,然而诛戮功臣与谩骂的习性,似乎把他固定于不光彩的历史耻辱柱上--流氓皇帝。元人睢景臣的《高祖还乡》极尽讽刺,就体现了普遍的看法。创天下时能广泛用人,称帝后又猜疑杀人;既任意称性骂人,又能知过而遽改;也有常人怀乡之情,却能以政治家冷静予以控制;骂人是他的短处,却又借此以假为真或化尴尬为“自然”;具有极强的政治敏感,故善于改换角色面孔。鸿门宴上乖觉伶俐,礼葬项王的发哀泣之,都是他多变的政治手腕。跋扈地驾驭人,却又能采纳比自己高明的意见。想方设法地自称“龙种”,又极尽“变色龙”的角色。在用人上不拘形迹,豁达大度,所以成功了;成功后过度使用聪明,把敏感扩大到神经紧张,所以尽诛功臣,却滋生了巨大忧伤与孤独,以至于却医不治,要提前死去。实际上亦属于悲剧人物,由“吾乃今日知皇帝之贵也”,到痛苦的“孤家寡人”却医不治地超前病死,从自我满足到自我讽刺,完成了嬉笑怒骂风云变化的一生。
司马迁“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采用精心经营的“互见法”,从文学与史学、正面与负面多维度地刻画刘邦--当朝汉武帝的曾祖。秉笔直书的无畏精神,百代之下,仍然使人感佩!
[1] | [唐]令狐德棻.周书·文帝纪[M].北京:中华书局, 1983. |
[2] | [唐]魏徵.隋书·高祖纪上[M].北京:中华书局, 1982. |
[3] | [五代]刘昫.旧唐书·太宗本纪上[M].北京:中华书局, 1987. |
[4] | [清]张廷玉.明史·太祖本纪一[M].北京:中华书局, 1984. |
[5] | [清]徐经.书高帝本纪[M]//雅歌堂文集:卷四·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0. |
[6] | [清]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二[M].北京:中国书店, 1987. |
[7] | 钱钟书. 管锥编[M]. 北京: 中华书局, 197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