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画被认为是创造财富神话的商业元素,是人类时尚技术、绘画艺术与影视艺术有机结合的综合性艺术,但它更是传播文化的重要载体,为观众(特别是青少年) 展现着各自的文化风采。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动画作品在世界文化激荡中站稳脚跟的坚实根基,如果跟在动画强国后面亦步亦趋、东施效颦,国产动画是没有前途的。《史记》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内容之一,它既是一部史书,也是一部文学著作,已经被《秦时明月》《中华美德》《秦汉英雄传》等动画影片作为创作的文化资源宝库。这些动画影片深受青少年观众的青睐,曾一度引发他们对秦汉文化的热烈讨论,获得了良好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然而,动画创作对《史记》文化资源利用的广度和深度,与《史记》自身所承载的三千年历史中各色人物及其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丰硕故事相比,显然很不充分。
一 本事迁移及其理解“本事迁移”已成为一种普遍的现代大众文化现象,动画片的创作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本事迁移。[1]如美国动画片《狮子王》和《钟楼怪人》分别是对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和雨果的《巴黎圣母院》的改编,动画片《功夫熊猫》和《花木兰》则取材于中国的文化资源;日本动画片《圣斗士星矢》是对古希腊神话中智慧与战争女神雅典娜的转换,《天空战记》是对印度神话“创造神梵天”和“破坏神湿华”的转换;中国动画片《秦时明月》《美猴王》《哪吒传奇》分别是对名著《史记》《西游记》《封神榜》的改编,这些都可看作本事迁移现象。
“本事迁移”是“文化-文艺生产的基本机制和方式”[1],或者说,“是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创作论模型”[2]。所谓“本事”,是指特定原发性事件,它可以是实际发生的事件,也可以是虚构的事件;它存在于神话传说、历史、文学等领域之中。[3]所谓“本事迁移”,是在处理、改造原发性事件材料的基础上,利用本事原型所提供的相关材料与想象空间,来进行新的艺术世界的构建。[1]如从北朝乐府民歌《木兰辞》到美国动画片《花木兰》。
“通变”是以“本事迁移”方式进行文本创作的重要策略。[3]本事迁移既有“通”的熟悉和亲切,又有“变”的新颖和刺激,从而让观众在重温历史的同时又享受到耳目一新的间离。一般而言,忠于本事让观众感觉熟悉,改变本事则让观众感觉陌生;如果本事与动画文本不能保持一致,那么就不能令观众感到亲切,一成不变则会没有新意。如动画片《狮子王》之于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角色由人类变成了动物,给观众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秦汉英雄传》之于司马迁的《史记》,选取了大量的、观众熟悉的暗度陈仓、鸿门宴、垓下之围等历史故事情节,并增加了历史中不曾记载的合理想象细节,从而增强了影片的新意。
“本事迁移”的形态类型、方式方法复杂多样,构建的动画艺术世界具有多样性特点。如源自于文学名著《西游记》的国产动画,自1941年动画电影《铁扇公主》到2015年动画电影《大圣归来》就有18个版本。源自于名著《史记》的动画片,到2015年也有5版本,具体可见表 1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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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 1 有关《史记》的国产动画 |
源自于名著《史记》的国产动画,具有一定代表性的有五部。按照出品的时间顺序,第一部是动画系列片《史记》,该片由台湾明日工作室根据同名经典故事改编。该片虽然在视听效果、故事情节与商业动画片存在不小的差距,但从2003年到2016年,该五集动画片在互联网上也有24万以上的点击量。第二部是动画系列片《星猫系列之史记》,该片由杭州玄机科技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出品,创作者把《史记》中人们熟知的故事以动画形式呈现给观众,让更多的观众,特别是儿童观众能熟知这些文化瑰宝。第三部是动画系列片《秦汉英雄传》,该片以秦末汉初为历史背景,再现了刘邦、张良、项羽、陈胜、吴广等历史人物的故事,以及鸿门宴、十面埋伏等相关历史事件。影片播出后,深受青少年喜爱。第四部是动画系列片《中华传统美德故事》,在100集动画片中有勾践卧薪尝胆、毛遂自荐、蔺相如出使秦国、项羽破釜沉舟等经典故事,这些故事与《史记》中记载的原发性事件密切相关。该片几乎是历史事件、历史人物和历史知识的普及性演绎或还原,虽然少了一些新意,但却增强了真实感和可信度。第五部是《秦时明月》系列动画,创作者坚持“历史为骨,艺术为翼,中华文明,弘扬百世”的理念,创作的动画影片受到观众(特别是青少年) 的持续认同,发行到全球三十多个国家及地区,获得了良好的社会和经济效益。该片传承了中国古典文化的精髓,曾一度引发了青少年对先秦文化的热烈探讨。[4]
二 动画剧本对《史记》故事素材的改编 (一) 动画剧本提取《史记》故事素材的路径《史记》作为中国第一部以描写人物为中心的大规模文学作品,塑造的人物形象和记载的故事浩瀚如海。如何在动画改编中寻找合适的故事素材,是一项复杂的命题。不过,专家学者的《史记》研究成果,特别是21世纪以来的最新研究成果,为动画剧本创作提取故事素材提供了一条捷径。他们的研究成果,大致可分三类:
其一,类型化人物的研究成果。如将《史记》中典型人物分为游侠、刺客、士人、商人等研究类型,揭示社会上不同人群的本质特征和社会价值。例如谋士类型,有学者认为他们绝大部分出身低微、追逐名利,名与利是大部分谋士追求向上的原因,如李斯,有的谋士为人排忧解难,如鲁仲连和蔺相如等。[5]《史记》类型化人物研究成果,为典型形象到动画角色形象提供了重要基础。
其二,系统性研究成果。如著名史记学家张大可和丁德科教授创造性地归纳提炼,以英雄气概、帝王风范、辅佐功过、卓越举措、角逐经典、私情国故六种分类结集连载《史记观止》约120篇,每篇由标题、题解、原文、注释、译文几个部分组成。作者在《史记观止·英雄气概》中精选的赵氏孤儿、掘墓鞭尸、范雎诈死、付出胯下、季布为奴、田文难父、鸡鸣狗盗、窃符救赵、陈胜起义、飞将军李广十个片段,来解读英雄所经历的磨难、所立之大志、做出的义举等气概。[6]这些凝练后的故事,都可以作为“本事”成为动画剧本改编的素材。
其三,专题性研究成果。如王长顺的“英雄”专题研究[7],把英雄分为创业帝王、武官猛将、文臣参谋、侠义刺客、仁义游侠等类型,而且对各类英雄的叙事特征进行翔实的总结。武官猛将的正面描写,展现勇力;文臣参谋的侧面表现,显其智慧;侠义刺客的细节刻画,表现刚烈精神;仁义游侠的叙议结合,突出“义”行。这些专题研究,对该类动画影片创作提供了主题、精神和情节的有力支撑。
(二) 动画剧本对《史记》故事素材的改编方式如何在动画改编中对待本事材料,是一个复杂的命题,其中改编方式是绕不过去的话题。从本事材料到动画剧本,一般有三种改编方式:“忠实原著”式,选择式和戏说式。这三种方式,可以看作“本事”从名著文本向动画转换(也可称之为改编、再创作) 的三条迁移途径。
“忠实原著”式改编。该方式是指完全遵照原著的安排,在叙事结构、中心思想、人物特征、总体风格上严格地将文本转变为电影语言。如由《史记》改编的同名动画片,采用“忠实原著”改编方式,将战国四大公子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的故事用动画系列片的形式呈现出来,使有关四君子的历史故事更加易懂,且使观众能容易地理解“鸡鸣狗盗”“毛遂自荐”等历史典故。但是,如果创作只是简单地再现历史文本而没有添加任何东西,那么就会造成再现历史,犹如给观众观普及历史知识。如果说由《史记》改编的同名动画片是普及历史知识,那么电视动画系列片《秦时明月》则在选定的诸子百家、百家争鸣的历史背景下,“忠实”了兵家与纵横家的谋士,墨家与阴阳家的游侠,以及秦始皇、张良、项羽等历史人物符合《史记》的历史记述,纷纷以较为原汁原味的性格特征出现在动画故事当中,提供了另一条“忠实原著”式的改编思路。
选择式改编。该方式是在基础性、源流性的故事中,进行选择、扩容、提升和润色,并恰当地结合创作者的生活经验,最终在各种版本的动画中“重复”出现故事内容。这里所提到的“重复”,是美国学者弗·詹姆逊(Fredric Jameson) 在研究大众文化时所提出的一个概念。该概念类似于这里的本事迁移,更多地指影视文本某一事件的反复出现。如电视动画片《秦汉英雄传》和《秦时明月》中都有张良、项羽、韩信等看似相同的人物原型,但经过动画艺术的“通变”,使这些看似“重复”的原型变得各有千秋。然而,“通变”也使历史记载中的人物及故事在动画影片中变得有所缺失或显得零散。有些观众,观看这类动画影片后,在历史世界与动画世界中产生了认识上的混乱,出现了“时代错置”的问题。[8]《秦汉英雄传》对“狙击秦始”情节的处理具有一定启发意义。据《史记》记载:秦灭韩后,他图谋恢复韩国,结交刺客,在古博浪沙狙击秦始皇未遂。在动画片中,创作者把“结交刺客”想象成力士及120斤的大铁锤,把“狙击秦始”发挥成秦始皇早有预防、大铁锤突袭车队、力士独战群敌等在历史记载中不曾出现的情节。如此细化历史文本中的事件、行为等逻辑关系,既可以激发当代观众的理解,又对历史文本做到了符合动画艺术规律的提升。
戏仿式改编。所谓“戏仿”,是指以游戏、戏谑的方式引入相关本事,进而在对本事的改写或重写中解构了本事所具有的意义体系,从而达成一种新奇或反讽的艺术效果。[2]如动画系列片《秦时明月》具有戏仿的特征。在故事发展中,虚构的主角经历亲情、友情、爱情以及挫折和反叛等事件,慢慢地由一个小我成长大我(大侠) 的故事,由此引出了一系列的各色人物。其中有记载的历史人物盖聂、秦皇嬴政、李斯、张良等,但是,这些角色已经与《史记》中记载的人物有较大差别,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本事所具有的意义。
(三) 动画剧本对《史记》故事结构模式的借鉴动画的主要观众是少年儿童,决定了动画讲故事必须力求结构简洁,人物和事件描绘清晰,必然形成动画故事沿着时间推进、因果联系的叙事结构来讲述。这种叙事结构在动画创作中最为常见,它通常以介绍角色为开端,逐渐以戏剧化、喜剧化的方式引入和激化核心矛盾,然后是事件的大结局。这种叙事结构虽然在动画“活动影像”有限的容量内, 时间难免被拉伸或压缩,但它还是与人类视觉、听觉的时间顺序相符合。
《史记》叙事结构正如徐师曾所说“记一人之始终”的模式。[9]这种叙事结构模式——交代人物姓名、世系、经历、结局,并附以评论。各叙事单元以时间为顺序联结,事件进程的因果关系组织故事情节和结构,首尾圆合,条贯有序。[10]这种结构模式,故事的发生、发展、高潮、结局都和时间线索保持一致,与动画中线性叙事结构惊人的相似,这种相似,不仅证明了当今动画故事的叙事结构,早已存在于《史记》所体现出的智慧之中,也证明了动画艺术,完全具有“迁移”这种古老智慧的潜能。
三 从《史记》经典形象到动画角色的转换一切故事都是围绕人物展开的,相信没有人能讲述没有角色的故事。西汉史学家司马迁在文学典籍《史记》中记录了4000多个人物,他们出自各个社会阶层,具有一定的广泛性。这些历史人物,往往代表了社会上的某类人,反映了一种社会现象,有的达到了一定的典型化程度。像项羽的刚愎自用,刘邦的知人善用,季布的忍辱负重等形象。这些经典形象,都带有为世人所熟悉的性格特征、时代烙印,可称之为“传统印记”。如何把这些传统印记转换成动画中角色的性格特征和时代特征,需要把握好以下三个要点:
首先,动画角色表现“传统印记”,要展示出“人的精神”,即“对人类的生命形式及其美感力量的尽情展示,对人类的生命自由本质的深刻理解”[8]。如此,不仅可以最大限度地接近艺术客体的本来面貌,体现出中国文化特色,而且为动画艺术家在历史生活中体验和想象生命本质提供了基础性支点。如动画系列片《秦时明月》中有“天下第一剑”“第一剑圣”美誉的盖聂,他原是秦王侍卫,却从秦国叛逃,带着故人荆轲之子荆天明,亡命天涯。其原型是《史记·刺客列传》中记载的一位有脾气的剑术家盖聂,他与荆轲曾一起讨论剑术,后来因为意见不合,“盖聂怒而目之”。“传统印记”渗透进动画影片,能引发观众的反思,体会到“人的精神”。
另外,《史记》在“人的精神”刻画上注重细节语言的描写,为动画通过对白来塑造角色形象提供了难得的基础性依据。如在《季布为奴》中,游侠朱家向汝阴侯滕公进言以搭救季布时说:“臣子都是各为其主,季布为项羽所用,他是忠于职守罢了。项氏的臣民难道可以杀光吗?如今皇上刚刚得到天下,就为了个人的私愤去追捕一个人,为何向天下人显示度量是这样不宽广!再说季布是一个能干的人,而汉朝又把他逼得这样急,岂不是逼他不是向北逃奔匈奴,就要向南逃奔南越么。忌恨勇士而资助敌国,这就是伍子胥要掘墓鞭打楚平王尸体的缘故啊!你为什么不好好向皇上说呢?[6]”如果把这些语言描写恰当地融进动画影片的角色对白中,一方面能表现出游侠朱家“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的道义,另一方面,赦免季布的理由充分贴切,会让观众觉得刘邦赦免季布在情理之中。
其次,动画中表现经典形象的“传统印记”,要与当代人的生活相联系,才能更容易拉近角色与现代观众的距离。《史记》记载中有“深观阴阳消息,而作迂怪之变”的阴阳家,动画片《秦时明月》也有云中君、大司命(如图 1所示)、少司命等阴阳家,而动画在角色造型设计上,明显的带有流行的奇幻武侠色彩和现代网络游戏里的视觉元素,从而把历史上的经典形象与青少年的当代生活联系起来,带动了他们观影的盎然兴趣。可见,动画影片《秦时明月》中角色的造型看似具有“超现实”的虚幻,但最终还是落实到现实的生活中去。[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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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1 大司命角色设计稿 |
最后,动画中表现经典形象的“传统印记”,既要有本民族的传统视觉符号,还需要“当代视觉符号”的参与,才能促成经典形象与现代动画角色的对接。与文本描述的形象不同,动画需要用色彩、线条等造型手段把角色直观地展现出来。这种展现不仅是把文字描述转化为图像,还必须用当代观众能理解的图形、色彩等视觉符号表现出“传统印记”。正如宗白华所说:“灿烂的艺赋予道以形象和生命。道给予艺以深度和灵魂。”说明了无论多么深刻的精神、动听的故事,也必须运用恰当的造型手段和审美符号来与受众的审美需求相匹配。动画系列片《秦时明月》在该方面的努力可圈可点:角色秦始皇嬴政(如图 2所示) 的服装设计基本上遵循了传统文化中皇帝服装的款式、面料和色彩,黑色的袍服,红色的下衣;角色雪女(如图 3所示) 的造型,明显地借鉴了敦煌壁画中飞天的造型,颈部的装饰物和双臂飞舞的白色薄纱,使角色具有鲜明的中国风格。而且,雪女的造型以现代色彩理论为指导,选用白色与蓝色作为主色,表现出冰冷与凄凉的感受;裙子底部还采用了当代雪花的装饰图案。正是由于该片将传统与现代的视觉元素相互融合,使之成为统一的整体,创造出的画面既具有强烈的“传统印记”又具有现代感,从而拉近了影片与观众之间的距离,使之更容易获得观众的理解和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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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2 秦始皇设计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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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3 雪女设计稿 |
从“本事迁移”创作模型的角度看,《史记》及其研究成果作为原发性事件的故事素材、叙事结构、典型形象,帮助动画实现了喜人的突破,这足以证明,《史记》所具有的生命力和当代价值,仅仅在故事素材方面,就存在着多么巨大的意义。从讲故事方面来说,动画剧本对《史记》文本资源的改编,来自于对已有研究成果的整理和提取,来自于线性叙事结构的影响和渗透,也来自于对改编方式的恰当选择。从角色塑造方面来说,经典形象的利用重点在于用“传统印记”展示“人的精神”,并与当代生活相结合、与中国式当代视觉符号相融合,创作出富含传统文化内容和精神的、观众(尤其对于青少年观众) 乐于接受的动画精品。如此,《史记》会因动画作品的改编而插上了翅膀,传播得更远、更广,动画作品会因《史记》的托举而根植于文化的沃土,变得更繁茂、更醇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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