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实施封建体制,周天子按血缘、功绩等标准分配爵位与官职,让他们协助管理政务;同时又实施分封制,分封诸侯,授土授民,使他们“以藩屏周”,这是一套世卿制和世袭制。然而这套制度实施到东周就起了变化,周天子的威权逐渐式微,权力渐渐下移。春秋初期,在原来关系平等的诸侯国中,开始形成齐、晋、楚、秦等几个区域性大国,互相争霸,号令小国,不再听从周天子的指挥。到春秋末年,周王室不断削弱,与此相应,齐、秦、魏、赵、楚、燕七国诸侯大国兼并小国,称王称帝,互相攻伐,各自为政,最后形成七国争雄的局面。随着周朝封建体制的瓦解,一些卿大夫逐渐转化为新兴的地主阶级,迅速发展势力,并策动和支持国君变法革新,于是在各诸侯国的变法运动中,世卿制转为宰相制,贵族世袭制转变为官僚制和功能授爵制,分封制转变为郡县制。这些政治制度的变革,标志着社会转型的完成,而在这些转型期,士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在西周时代,士本为低级的贵族,居于都城之中,受过六艺教育,具备能文能武的基本才能,平时可以佐王室,战时可以执干戈以卫社稷。到春秋时期,随着社会结构的重组和政治格局的变迁,士由等级化为阶层,由贵族之末下降为四民之首。尤其值得注意的,士的结构发生了变化,除了原来的士族群外,一部分诸侯、大夫的庶孽支派沦落为士,也有一部分平民中的佼佼者迁升为士。[1]这是一种社会阶级的流动和聚合,士的人数增加,力量骤强,品类复杂,随着政治变迁,他们不再“有田可食,有职可守”,而必须依靠自己的才能和同辈的协助,在“游”的过程中寻找主人,奉献所能以取得地位。
春秋战国局势风云变幻,“道术将为天下裂”(《庄子·天下篇》) 的文化形态,“帝者与师处,王者与友处,霸者与臣处,王者与役处”(《战国策·燕策》) 的人才观念,“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左传·襄公二十四年》) 的价值取向,拓展了士人的观念,激发了士人的创造精神与群体意识。他们挣脱原有的宗法关系和政治观念的束缚,勇敢地投入现实社会。他们有较强的群体性,或以师徒的关系,或以养士的形式,或以朋友的身份,结成各种大小不同的群体,互相推举,互相关照而活跃在瞬息万变的政治舞台上。
他们乐于“学而优则仕”,却又无专职、无专主,往往通过公开招聘或自荐、他荐的方式进行“士人择主而事,国军选贤而用”,在双向选择中结成带有合作性质的君臣关系,地位高者可为大夫冢宰,可为诸侯卿相;但亦有失意者,则不免与庶民杂处。[2]
在春秋战国的士阶层中,值得注意的是崛起了许多社会改革的设计者和推动者。春秋时代,由管仲所掀起的变法之风很快就蔓延到各诸侯。到了战国时代,一些具有图强抱负的君主深知“争天下者必先争人”,或筑黄金之台,或执弟子之礼,竞相招揽人才,变法革新。因此,像李悝、吴起、商鞅、申不害等人,乘势而起,展其抱负。他们研究现实,放眼未来,弃守旧,启民智,或变更旧的经济体制,或构建新的官僚体系,或铲除贵族特权,或颁布新型法律。从设计改革方案到推动变法,无不披肝沥胆。所展现的思想及变法活动,丰富了中国历史,历史可以证明他们是重建社会的指导人物,可惜的是,他们往往也是推动历史的殉道者。这些人物在当时的官僚体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司马迁在《史记》中对于这些人物着墨甚多,透过司马迁的评述,可以窥探他对扮演臣僚者的期许与观感,从中亦可洞悉司马迁的内心世界。
二 司马迁对春秋臣僚的评价司马迁对春秋时代臣僚的描述,除了散见于本纪、世家外,主要是集中在《循吏列传》《管晏列传》《孙子列传》《伍子胥列传》中。《循吏列传》记载孙叔敖(楚)、子产(郑)、公仪休(鲁)、石奢(楚) 和李离(晋) 五位春秋时代政治家的轶事。在这些列传中,可以窥见这些人物所具有的人格特质,并可归纳司马迁所强调的正面臣僚观。
(一) 肯定奉职循礼、实施仁政的官吏司马迁在《循吏列传》一开始即说:“法令所以导民也,刑罚所以禁奸也。文武不备,良民惧然身修者,官未曾乱也。奉职循理,亦可以为治,何必威严哉?”实施仁政是司马迁在《史记》中的一贯思想,他称赞孙叔敖:
三月为楚相,施教导民,上下和合,世俗盛美,政缓禁止,吏无奸邪,盗贼不起。秋冬则劝民山采,春夏以水,各得其所便,民皆乐其生。……此不教而民从其化,近者视而效之,远者四面望而法之。故三得相而不喜,知其材自得之也;三去相而不悔,知非己之罪也。(《循吏列传》)
也称赞郑国大夫子产:
为相一年,竖子不戏狎,斑白不提挈。……四年,田器不归。五年,士无尺籍,丧期不令而治。治郑二十六年而死,丁壮号哭,老人儿啼,曰:“子产去我死乎!民将安归?”(《循吏列传》)
从上述对公孙敖、子产的盛赞,可以看出司马迁心目中的理想宰相是心怀慈悲,协助国君解决国计民生者。
(二) 良吏必须具备辅佐之长才,智虑深远,而非沦为国君的家奴春秋时代由于政治体制的变迁,各诸侯国无不竞相变法,力图革新,因此亟须具竞争实力的谋臣,只有重用迎合潮流的谋臣,才能使其国家在纷乱中脱颖而出。出现在这一时期的一些优秀谋臣,如管仲、晏婴、伍子胥之流,司马迁均给予高度评价,他称赞伍子胥:
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同俗同好恶。……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慎权衡……齐国遵其政,常强于诸侯。(《管晏列传》)
管仲为政首重养民,其次教民,深得司马迁的肯定。在《货殖列传》中,司马迁继承管仲“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思想,认为“礼生于有而废于无”,强调发展民生经济的进步观。
伍子胥是春秋时代的一等战略家,司马迁为他立传,主旨虽在歌颂他“弃小利,雪大耻”的精神,对其卓尔不凡的战略才能亦十分推崇,甚至将吴王阖庐用其谋而霸,夫差不纳其谏而败的历史事件戏剧化,将伍子胥塑造为烈大夫的楷模,可见司马迁心目中理想的臣僚,才干亦是要件之一。
(三) 肯定正直敢言的臣僚,歌颂其坚持理念不惜牺牲的豪迈精神身为臣僚,除了奉职循理,发扬长才外,还必须有直言的胆识,据理力争,方能达到辅佐之效。《循吏列传》记载孙叔敖对楚庄王的不当政策,立即反映,楚庄王亦能从善如流,传为美谈。对于这种人格特质的肯定,司马迁在《伍子胥列传》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越国的威胁,伍子胥了若指掌,一再劝谏吴王夫差,可惜夫差昏聩,听从奸臣伯嚭的策略,放弃对越国的防御,而翻山越岭去对齐、晋两国用兵。非但如此,又中了越王的反间计,决心要除掉伍子胥。伍子胥临终悲愤地对吴王说:“嗟乎!谗臣嚭为乱矣,王乃反诛我。我令若父霸。自若未立时,诸公子争立,我以死争之于先王,几不得立。若既得立,欲分吴国予我,我顾不敢望也。然今若听谀臣言以杀长者。”(《伍子胥列传》) 这是惊天地、泣鬼神的沉痛哀号,司马迁对于这种光明磊落的忠行,用如椽之笔生动地将其戏剧化,让这股精神永垂不朽。
三 司马迁对战国臣僚的评价战国时期,七雄纷争繁剧,辩士充斥,鼓舌弄政,各国的命运,多操之于这些游士之手。司马迁对这段历史进展的着墨远多于春秋时代,对于这个时代的臣僚特质亦凸显得十分明确,其重点落在策士合纵连横的风尚和以武备战略为主的主题上。对于这种特殊时代的臣僚,司马迁亦有其特殊的评价标准,可归纳为以下几点。
(一) 肯定能迎合时代所需的变法人物,但反对只求取胜的狭隘功利作为商鞅是法家的代表人物,在汉朝“尊儒”的社会氛围下,司马迁能从复杂纷纭的战国史中肯定法家变法的历史意义,充分展现他卓越的史识。司马迁十分肯定商鞅的政治才华,《商君列传》生动地描绘商鞅劝秦孝公实行变法,并在孝公面前驳斥保守派的见解,势如破竹。他说:“论至德者不合与俗,成大功者不谋与众,是以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和“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故汤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礼而亡。反古者不可非,而循礼者不足多”等观点,掷地有声,充分显示一个大政治家、大改革家的锐利锋芒。孝公遂以商鞅为左庶长,下达变法之令。
司马迁在《商君列传》中明确地描述了变法的内容和具体的绩效,肯定与仰慕之情溢于言表:
行之十年,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于是以鞅为大良造。
吴起是战国时代著名的军事家兼政治家,在魏国镇守西河时,“秦军不敢东向,韩赵宾从”;后来在楚国实行变法,结果“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却三晋,西伐秦”,因为吴起的关系,楚国处于战国时代尚能抵抗强秦。这些成就均是司马迁所肯定的。然而司马迁对于这些人物的一些作为,往往亦持批判的态度,他评述商鞅“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挟持浮说,非其质矣。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将卬,不师赵良之言,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商君列传》) 评述吴起:“吴起说武侯以形势不如德,然行之于楚,以刻暴少恩亡其躯。悲夫!”(《孙子吴起列传》) 这些评述,凸显司马迁忠于历史的写实观,亦呈现他对于仁政的执着,这种理念贯穿于《史记》全书之中。
(二) 凸显策士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的作用,然对其自私自利的门争风气则予以反讽战国的策士纵横捭阖,转危为安,运亡为存,往往朝为布衣,暮为卿相,是战国时期臣僚的重要来源。历史学界历来对于战国时代策士的评价不一,司马迁则能从他们的实际影响肯定他们在政治上的才能。对于这些策士,司马迁着墨甚多,如苏秦、张仪、甘冒、范雎、蔡泽等则直接立传;亦有散见于孟荀、孟尝君、平原君、春申君、魏公子、鲁仲连等列传中的,凸显这些策士在当时所造成的影响。
他评述苏秦:
苏秦兄弟三人,皆游说诸侯以显名,其术长于权变。而苏秦被反闲计以死,天下共笑之,讳学其术。然世言苏秦多异,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夫苏秦起闾阎,连六国从亲,此其智有过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时序,毋令独蒙恶声焉。(《苏秦列传》)
司马迁提出一种异于潮流的评判标准,他肯定苏秦“其智有过人者”,将惯常的道德标准转化成该人在历史形成的过程中的作用及影响。苏秦的思想摆脱不了纵横家庸俗的一面,他发奋读书不过是为了“取尊贵”,他说秦不成才转而游说六国。商鞅变法之后的秦国,国力强盛,对各方各国虎视眈眈,苏秦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将各怀鬼胎的六国加以说服,而形成抗秦的联盟,使得“秦兵不敢窥函谷关十五年”,对当时的影响至为深远。司马迁在其自序中称赞苏秦“能存诸侯约从以抑贪强”。
张仪与苏秦均是游说之士的代表人物,一个主张连横事秦,一个主张合纵抗秦。张仪为秦国制定和推行远交近攻的策略,为秦国统一天下立下汗马功劳。他深知各诸侯合纵的目的不过为“将安社稷尊主强兵显名”,虽然“约为兄弟,刑白马以盟洹水之上,以相坚也”,但“亲昆弟,同父母,尚有争钱财,其不可成亦明矣”,于是对症下药,各个击破。所以司马迁肯定他对秦国的贡献“六国既从亲,而张仪能明其说,复散解诸侯”。
其他策士,如陈轸、犀首、甘茂等在战国也极为出名。陈轸在为楚国出使秦国的途中,略施小计,使齐、燕、赵“三国相皆断于犀首”;他又使秦国在韩、魏相攻时从中得利,充分展现战国士人纵横捭阖的惊人手段。犀首“当配五国相印,约为长”,司马迁亦十分肯定他的才干。甘茂起于下蔡,博学多才,他为秦国定汉中、平蜀乱、拔宜阳过程中,声震诸侯。这些人均为秦国在外交或军事上取得节节胜利,为秦的统一奠定基础,堪称秦国的功臣。然而这些策士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互相倾轧,尔虞我诈;甚至为了确保他们自己的利益,不重信义,所以司马迁批评他们不是“笃行之君子”(《樗里子甘茂列传》),这些策士的行事作风也为自己埋下祸根而无法善终。
(三) 肯定能结合军事与善政的军事战略家符合司马迁理想的军事战略家是司马穰苴;而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则有王翦、白起等人。司马迁对于战争有清醒而卓越的认识,他盛赞匡扶正义的军事活动;同时又指出军事活动有其独特的律则。因此,一个国君选任将帅十分重要,司马穰苴“文能附众,武能威敌”(《司马穰苴列传》),正是司马迁心目中理想的军事家。他严整军纪,树立统帅的绝对威权;但另一方面则更关心士兵的生活“问及医药,身自拊循之”,并且与士兵同甘共苦,因此激发了士兵报答知遇之恩的情感。这种行事风格,司马迁是格外赞赏的。反观他对白起、王翦的评述,他们在战场上都能“料敌合变,出奇无穷,声震天下”,但是他们只会打仗,导致生灵涂炭。司马迁虽然肯定他们善于用兵,对秦国立下累累战功,但对他们的残忍手段却无法认同。他评王翦“不能辅秦建德,固其根本”,并详述白起临终前后悔自己坑杀过赵国降卒。对于这种军事战略家,司马迁甚至还提出“为降三世必败”,以警惕后世。
(四) 歌颂忠贞坚毅的将相,并对其不幸的遭遇寄予同情这些人物的代表是乐毅、信陵君、廉颇、李牧、屈原等人。司马迁专为乐毅立传,并且大篇幅叙述他与燕昭王相处之道,从他们身上,司马迁找到理想的君臣关系。乐毅为报答燕昭王的知遇之恩,奉献心力,为他雪耻复仇。可惜昭王的儿子未能传承衣钵,任用贤者。燕惠王与乐毅之间早有间隙,齐国利用这旧有的矛盾使用反间计,致使燕惠王中了圈套,罢免乐毅,这是一场悲剧;更可悲的是,燕惠王尝到苦头,仍不知悔改,只图文过饰非,倒打一耙,这种既昏庸又狡诈的小人心态,与父亲燕昭王形成强烈对比。尽管燕惠王对乐毅如此,残酷无理,乐毅为报答燕昭王,至死不为他国所用,最后“卒于赵”。战国时代,类似乐毅般忠贞坚毅却碰上昏君者不乏其人,如安釐王之废信陵君,赵孝成王之罢廉颇,赵王迁袭杀李牧,楚怀王、顷襄王流放屈原等,都是自毁长城,最后当然落得败亡的下场。司马迁对此感慨是深刻的,也对这些具有高尚品质的忠臣良将寄予无限的同情,尤其对屈原的遭遇,更是感同身受。《屈原贾生列传》记述了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见谤”的不幸遭遇,司马迁将屈原塑造一位经历挫折,以九死未悔的执着精神追求政治理想的伟大殉道者。《屈原贾生列传》字里行间渗透着浓郁的抒情色彩,一股被君主遗弃却又不改初衷的缠绵悱恻洋溢其中。《屈原贾生列传》的情节韵律和《离骚》几乎是一样的,一唱三叹,悲愤淋漓,司马迁在屈原身上看到自己的悲剧身影,情不自禁地与所描写的对象融合在一起,将满腔愤恨宣泄而出,这是悲剧情怀的共鸣。
四 司马迁理想的君臣观战国以后,各诸侯竞相尊士、养士、蔚为风气。赵简王、魏文侯开其端,齐闵王、威王、宣王、燕昭王继之,战国四公子和吕不韦扬其波,或尊士为师,视士为友;或与士同衣食,命士为士大夫。这些诸侯贵族也因在众多贤士的辅佐下,救亡图存、复仇雪耻、富国强兵。司马迁充分肯定诸侯贵族尊士养士的行为,及其在政治上所产生的作用。在这些养士的诸侯贵族中,司马迁着墨最多的是战国四公子、齐宣王及吕不韦。而其中尤以《魏公子列传》最精彩。魏公子是魏昭王之子,安釐王异母弟,被封为信陵君。传记中酣畅淋漓地描述魏公子亲迎监门侯生赴宴的情景,凸显魏公子以精诚感动士,从而也获得这些贤士的非常回报,成就他一生中的两大功业,围魏救赵和存魏却秦。
从四公子列传中,可以发现司马迁还有意将他们作比较。魏公子在赵与博徒卖浆者交游,平原君认为这是有失身份体统的荒唐举动,批评魏公子为“妄人”。对此,魏公子一针见血地批评平原君好士不过是附庸风雅,追求好士的名声而已。两者相比,二人待士的诚伪之别不言而喻,难怪平原君的门客过半归于魏公子。司马迁在《平原君列传》中评述平原君“未睹大体”,除了指平原君不能审时度势,贪得上党之地而导致长平惨败,以及在邯郸之围中意欲尊秦为王外,亦批评平原君不能正确认识士的内心世界及其价值观。至于《春申君列传》所载的内容,可见春申君门客所享受的物质生活十分优厚;但春申君不听宾客朱英的劝告,及时除去心腹大患李园,因此导致棘门杀身之祸。这种固执己见的做法和魏公子的从善如流,高下可见。
司马迁在《春申君列传》中评述春申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从深一层来看,实际上这是能不能真正信任士人的问题。孟尝君在“以诚待士”这一方面做得比平原君、春申君还要透彻;但从他对冯谖私烧债券的态度上,显现出他与士之间还是难以达到真正的理解和沟通。至于吕不韦,他养士三千并结合这些士人的智慧编写一部《吕氏春秋》;但司马迁却以“佞人”作为对他的评价,吕不韦对待士人完全是站在利用的立场,逃脱不了奸商的气息,当然就谈不上“以诚待士”了。
从上述比较可以推知,司马迁最为推崇魏公子,在传记中,司马迁说魏公子的真诚不仅感动了当时的士,也赢得了后人的崇敬和爱戴。事实上《魏公子列传》提供了一种理想的君臣关系模式,
在中国封建时代,知识分子想要建功立业,实现壮丽的人生理想,始终存在一个遇与不遇的问题,能获得尊重贤才的执政者的青睐,是士人梦寐以求的,而魏公子正是中国封建时代理想的王侯贵族典型。士人向往君主倾心待己,继则展现士为知己者死的慷慨人生,这两方面的结合,就构成了一个君臣互相信任、互相依存的水乳交融的理想境界。
司马迁的君臣关系建立在君的“仁而下士”的大前提下,一旦君非理想,臣是否一味地奉献牺牲呢?这又是一个值得探讨的地方,可从《管晏列传》和《伍子胥列传》窥出端倪。司马迁在《管晏列传》中评述道:
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乃谓霸哉?……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至其谏说,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上述评语中,司马迁是肯定管仲和晏婴的;但管仲和晏婴均非从一君而终的人。在这一方面,司马迁展现了他的理智态度。春秋战国时代,周天子已丧失为君之道,诸侯纷纷自立,司马迁在论述君臣关系时,已打破封建思想,他所采取的是务实的观点。在司马迁看来,如果为君失德,臣僚却不迂腐、不盲从,能在生死关头作出良好的抉择而有益于当世,更值得称颂。由此可见,司马迁认为君臣相处的基本原则是忠,它并非单方面的,而是建立在君臣的互动上,这才是理想的君臣关系。
五 臣僚步上悲剧之因素依前所述,司马迁的理想君臣观是建立在圣君贤相的关系上,不过,理想的国君百世难得一见。历史上反复出现的现象是,昏君佞臣不断地酿造悲剧,许多忠贞贤能之士相继沦为牺牲品,结果造成“亡国破家相随属”,历史的悲剧不断重演。春秋战国时代就产生许多典型的悲剧人物,诸如屈原、伍子胥、吴起、商鞅等人,司马迁均寄予深刻的同情,怀着无限的悲情为他们立传。推究臣僚产生悲剧的原因,在于人君者在解决理智与情感的冲突时,往往情感克服了理智。
在中国的哲学中,很早就有很多关于解决情感与理智冲突的见解,但是这些见解(如强调对伦理道德情感的调节、规范) 大多沦为统治者约束臣民的工具,统治者本身则常常恣意处理自己的情感与理智的矛盾冲突,所以圣君难得,事君主往往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除此之外,臣僚步上悲剧的其他重要因素是同僚(尤其是佞臣) 的嫉妒、诬陷以及敌对势力的设计。奸臣、小人出自嫉妒的阴暗心理,或者向君主进谗言,或者中伤,或者直接谋害功高者。屈原就是被上官大夫设计陷害,使得屈原遭到楚王的疏远而步上悲剧生涯。司马穰苴、吴起皆是此等悲剧遭遇。敌对势力往往利用统治者对功臣的猜忌心理,千方百计实施反间计,结果功高者纷纷落马。这种情况《史记》所载亦不乏其人,典型代表是战国时燕国的乐毅、魏国的公子无忌、赵国的李牧等人,他们都是战国时期的名将,出奇制胜、军功卓著,震惊敌国。敌国于是大行反间计,企图借刀杀人,燕惠王、魏安釐王、赵王等人均上其当,言听计从,自灭良将,国家招致严重后果。
由此看来,在封建社会,作为一个臣僚,如果才华横溢或建立事功,同时面临君主直接杀害、奸佞小人的谗言伤害和敌对势力反间计的重重危机,欲求善终,实属不易。司马迁在肯定这些人物之际,亦常寄予同情或自保的建言,这是冷眼旁观的史家学者所归纳出来的智慧。
六 结语《史记》完成于儒家定于一尊之后,司马迁在儒家思想的熏陶下,当然视君臣纲常为王道政治的重要维系力量,身为史官,恰逢盛世,心情不免澎湃。
孰料为李陵辩冤屈,却遭遇人生浩劫,遭受腐刑。在经过一番煎熬后,他的思虑更深,对历史的洞悉更为透彻,对原始的儒家思想有更精辟的解析。这些思想在撰写先秦人物传记时表现得十分生动,十分精彩。他在特殊的遭遇和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从事创作,对于传统儒家的臣僚观,有执着亦有超越。圣君贤臣是司马迁心目中的理想搭配,为人臣僚必需具备辅佐人君的才华,协助人君实施仁政,甚至要不惜生命勇于劝谏;但反对臣僚为达政治目的而实行巧诈的恶劣行径。他歌颂不迂腐、不盲从,能在生死关头做出符合历史进程意义举动的臣僚,晏婴就是一个典型。司马迁更透过《伍子胥列传》表明,任何人都要为其行径负责,帝王无出其外,这和孟子所说的“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为腹心;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寇雠”完全一致。可见,司马迁的儒家思想不是局限在汉儒的狭隘体系内,它更远溯于先秦的原始儒家思想。此外,司马迁在经过洗练之后,将其愤懑之情予以升华,效法屈原,借作品来寄托他的伟大志向,他歌颂心目中的忠良臣僚,往往寄予同情。他提炼出理想的君臣特质,可惜圣君百世难得一见,转而勉励为人臣者藉道家的谦谦之道以求自保,同时对于酿造悲剧之昏君和奸佞之臣则施予无情的批判。司马迁的臣僚观不仅反射出他在汉朝所受的委屈,更闪耀着升华后的史家襟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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