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末期和新世纪之交，知识经济的理论研究如火如荼，提出了在工业化文明后的新社会组织形态和文明形态，普遍认为知识已经成为推动经济发展、社会运行和社会进步的主要动力。广义的知识经济是指以知识为核心增长要素的经济形态，知识成为促进就业、推动经济增长、实现经济结构转型、克服经济滞涨局面的关键因素。因此，广义的知识经济是以知识为生产要素的经济理论。在狭义的知识经济理论中，重点关注了知识的生产、传播和利用，关注知识生产产业的形成和发展。当知识已经成为经济增长要素的时代，知识的生产和应用就突破了学科性、同行(peer)性的科学语境，突破了学科自治和精英学术的知识生产的传统模式。这些学术观点，在现在应该是成为广泛共识，但是在1994年那个年代，的确应该是一种突破性认识，因为将知识作为一种生产要素的新型生产模式——知识经济刚刚被提出。

《知识生产的新模式：当代社会科学与研究的动力学》一书对比分析了科学技术研究的历史过程与社会方式，总结得出了知识生产的两种模式，即模式1和模式2。在模式1中，知识的产生是在一种学科的、规范的术语体系(语境)、“科学的”研究方法体系中进行，遵循认知和社会的学术研究规范，将科学研究活动作为一个经过严格训练的专业化职业岗位行为，形成了判断好科学(good science)、正规科学知识，以及区别于非科学知识的标准规范。在模式2中，知识的生产是在一种应用环境中，置身于跨学科领域环境、采取非等级制的异质性组织模式，其知识的生产更加关注科学知识的社会价值和社会责任，而不仅仅是一个科学的认知过程，还是一个社会利益反复平衡与博弈的过程。在模式2的应用情景中产生的知识，区别于模式1中遵循基础科学研究的认知规范的情景中所产生的知识，它不仅仅是由单纯的科学研究目标驱动，而是要考虑到工业、政府、社会的广泛需求因素；不再仅仅是科学家、科学界精英所组成的科学共同体内部行为，而是整个社会广泛参与的知识生产过程。

与模式1相比，模式2的知识生产，不再局限于单一学科的实践和探索，而是基于复杂应用环境的跨学科领域，其跨学科性具有四个特点：预先构建一个面向问题解决方案的应用情景和框架，而不是一个学科理论结构；实践和理论的知识积累(不一定是科学知识和实验知识)可以诱发知识的生产和应用朝着多元化方向发展；知识的应用不是一个单一的线性过程，而是直接向知识生产参与者转移，突破科学交流的基本范式直接在应用语境中传播；动态变化的跨学科性，是伴随问题的解决而呈现多层次的跨领域特点。

与模式1相比，模式2的知识生产是异质性的、多样化的。知识创造的场所不再局限于大学和学院，还包括了非政府组织研究机构、研究中心、政府专业部门、企业实验室和研发团队、社会智囊与咨询机构等，知识交流的渠道和网络呈现多样性。正如作者所描述的那样，“知识生产越来越快地由传统的学科活动转移到新的社会情境中”。因此在模式2 中，知识生产(包括科学知识生产)不再是由学术研究共同体创造，而是由“多种不同的组织和机构创造出来，它们包括跨国公司、网络公司、小型高技术公司、政府组织、研究大学、实验室、研究院、以及跨国研究项目等”。这也必将导致研究资助模式的多样化与多元化。

在模式2中，社会问责机制已经渗透到知识生产的整个进程中，成为知识生产环境的一部分。现代科学研究转型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对环境、健康、交流、隐私的深入关注，社会利益和集团利益越来越影响着学术研究的进程和优先次序。这一现象还表现在知识生产者的团队组成中，社会科学研究者、工程师、律师和商人等都积极参与到了知识生产的研究项目中，科学研究不再是科学家的自制行为。同时，由于社会问责和应用利益团体的要求，模式2中的知识生产具有了自我反思的过程，自然科学研究与人文学科研究实现了紧密结合。

在模式2中，知识的质量将突破同行评议机制，由更加综合、多维度的机制来控制。模式1中，知识的质量和价值是由同行专家判断，由此来指导和牵引学科的发展。一方面，正如Chubin在《难有同行的科学：同行评议与美国科学政策》(Peerless Science：Peer Review and U.S. Science Policy)一书中分析和感叹的那样，“在科学中难以找到真正的或绝对的同行，提供一个客观的、无私的、合理的评议，这一工作也许实际上是不可能完成的。”“真正的同行评议是不可能的。”在模式2的知识生产中，增添了其他的社会、经济、政治的判断标准，如市场前景、成本效益、社会责任、国家利益等方面。

作者在书中，通过知识的市场化与商业化、研究和教育的大众化、竞争合作与全球化、研究机构和知识生产的多元化、人文科学研究模式的分析等章节，循序渐进地分析了知识生产模式2的客观存在和内在一致性，证明了模式2的知识生产方式区别于模式1的特质。作者在第一章中系统勾勒了知识生产模式的演变和模式2 的基本内容，详细分析了知识市场化和商业化的现象、特点和运行管理规则，解释了通过研究和教育的大众化措施，为模式2的形成提供了人力资源基础。科学教育的普及与大众化，为工业、经济、技术应用等领域提供了大量专业人才，在非学科领域遵循了模式1 的语境和规范，组织和推动了学科领域研究向综合性、多样化的模式2 发展。作者在第六章中进一步分析了模式2给科研管理带来的挑战和对策。模式2发展的直接结果是使得学科之间的界线日趋模糊，跨学科性越来越强；同时，科学研究的职业变得越来越不稳定，面临来自不同领域的挑战者；跨学科研究的组织建制缺乏一定的“规范”，缺乏“认同规则”和质量控制标准；科学精英的职业选择和行为规则变得不确定，“大学中的科研工作者越来越像企业家”。

最后，作者试图指出模式2的政策涵义，以及预见社会弥散式知识管理时代的到来。指出模式2要求企业更加广泛参与到大学、专业研究机构的知识创新中去，突破技术转移和技术商业化的制度安排，参与科学研究质量标准与规则制订。模式2给政府的科研管理带来了新挑战。国家负责知识生产的管理机构必须“去中心化”，使得管理和政策具有渗透性，可以参与到任何知识生产过程与环节中；国家需要综合制订将教育、科技和竞争融为一体的创新政策，完全突破大学、中心研究机构等在模式1中构建的科研管理方式。

模式2的特质和弥散式知识生产模式，对科技政策提出了新的要求。从科学与技术政策的发展历程看，科学与技术政策可以分为：为适应科学发展而制定政策，为促进科学为经济服务而制定政策和为技术创新而制定政策三个阶段，然而，社会弥散性知识生产方式——模式2的科技政策要求突破了原来政策的前提，即突破了科学与工业技术相分离，通过线性、有序、等级制的模式管理；突破了原有科技政策的体系化、系统化模型，需要知识交流和交换能力整合；突破了学科自治发展，科学研究项目是来自问题导向，具有跨学科特点，而不是纯粹学科发展导向。作者提出了弥散式知识生产管理的两个基本原则，即提供知识生产边界的渗透性和实行中介制度。边界的渗透性是促进科研机构的广泛合作和面向问题组建知识生产团队，并结合社会应用语境促进与风险资本、跨领域研究者的深入交流。为了协调好模式2中知识生产要素，需要在科学管理中实行中介制度。政府作为诚实的代理人发挥中介作用小罗杰.皮尔克.诚实的代理人——科学在政策与政治中的意义，李正风、缪航译，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0年.，是现代科技政策管理中对政府机构的合理分工与角色定位，有效组织分散的知识生产要素，支持知识的快速扩散。

这本著作写于1994年。研究分析表明，Gibbons等人提出了知识生产新模式后，得到了学术界的广泛认同Laurens K. Hessels,Harro van Lente,Re-thinking new knowledge production: A literature review and a research agenda,Research Policy,37 (2008) 740-760.，被大量学术文献引用，并在相应学术刊物中作为学术专题深入讨论。通过对比分析了关于科学研究活动新模式的研究，模式2与战略科学(Strategic Science)、后常规科学(Post-normal Science)、后学术研究(Post-academic Science)、三螺旋模式(Triple Helix model)、学术资本主义(Academic Capitalism)等一样，从科研活动的目标、特点、动力机制、交叉性和多学科性、与社会的交互性等不同角度，揭示了现代科学研究活动区别于学院式科学研究活动的特征。

在这过去的20年中，随着信息技术、网络技术、数字化技术的飞速发展，作者所描述和研究的知识创新模式2的特征更加鲜明、更加凸显，在互联网条件下这种知识生产的社会弥散性特征更加强化。在E-science、数字化科研、开放科学(Open Science)、开放数据(Open Data)、开放创新(Open Innovation)、科研第四范式(Fourth Paradigm of Science)^①等观点中更加明确地体现了从模式1向现代知识生产方式模式2的转型，社会弥散性的知识生产特点十分明显。

①Microsoft Corporation,The Fourth Paradigm: Data-Intensive Scientific Discovery, http://research.microsoft.com/en-us/collaboration/fourthparadigm/

开放创新理论认为，现代竞争日益激烈的环境下，特别是企业知识管理的环境中，不再完全依靠企业内部的研发，而是组织相关企业、各个行业一起形成研发联盟，共享知识创新成果；或者，广泛吸收外部创新成果，整合企业内部创新资源，构建新型创新体系。新的创新模式，为企业的飞速、高效发展开辟了新的道路。如宝洁公司推倒企业开发实验室的围墙，建立“Connect+Develop”开发模式，与400多个知名企业的建立创新合作伙伴关系，使得企业50％以上的创新都来自于外部创新要素的整合。IBM组织员工、客户和员工家属参加创新创意活动，选出10个最优想法，投资1亿美元支撑这10个想法，最终形成了IBM未来要发展的10项新商业计划，比如智能医疗支付系统、智能基础设施网络、整合大众交通信息系统、3D互联网等。

知识经济、国家创新系统的建设与发展，推动我国将建设创新型国家作为主要战略任务和发展方向。然而，创新型社会的建立需要全社会形成广泛的创新氛围，需要建立新型的知识生产和应用的宏观政策环境。科技体制、创新体制、科技政策、创新政策、科研管理理念、创新管理理念等方面需要深度革新，需要我们深入认识知识生产要素的多元化、知识生产参与者的社 会广泛分布、知识交流与应用的多 样化等知识生产模式2的基本特征。当代社会的知识生产过程已经突破了知识精英者和学科自治的时代，需要我们采取开放创新、开放管理的理念和行动，制定新型政策体系与机制。相信阅读《知识生产的新模式》一书，可以给您更多的启迪与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