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山东理工大学法学院;
3. 南开大学周恩来政府管理学院
在当代中文学术语境中,一直有两种不同的“科学心理学”。一种是心理学领域中的科学心理学(Scientific Psychology),另一种则是元科学视域下的科学心理学(Psychology of Science)。后者作为对科学及科学家的心理学研究,迥然不同于国内心理学界所惯用的以“自然科学”为范式榜样的科学(主义)心理学,本文关注这一语义下科学心理学的社会心理转向。
作为元科学研究的子学科,科学心理学相较于其他“科学”研究学科而言,一直处于边缘地位。这种局面的形成,既与科学心理学研究的复杂性与困难性有关,同时也与科学心理学研究人数过少的现实有关。20世纪80年代以来,美国孟斐斯大学(University of Memphis)举办了一系列以“科学心理学”为主题的学术会议和学术促进活动,推动了科学心理学的制度化,并产生了较多重要的研究成果。研究主题方面,科学心理学长期以来一直围绕着科学创造性思维、科学家的创造性人格展开。但沙迪什(W R Shadish)和富勒(S Fuller)主编的《科学社会心理学》论文集的出版,标志着科学心理学中一个全新研究取向的产生,构成了以往科学心理学研究主题的必要补充。
二、 科学心理学发展的历史回顾科学心理学的发展历程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从20世纪30年代末科学心理学产生到20世纪70年代初,是科学心理学的沉寂期;20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中期,是科学心理学开始获得初步认同的阶段;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则是科学心理学不断扩大自身影响与获得认同的新阶段。
20世纪30年代末,以“科学”为研究对象的“科学学”学科群产生,科学心理学正是从那时开始萌芽。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科学心理学都未能成为一门正式的、独立的学科,科学心理学研究也一直处于分散且相对独立的状态。1945年,法国数学家阿达玛(J Hadamard)出版了《数学领域中的发明心理学》,将数学发明的过程分为有意识的准备、无意识的酝酿、顿悟以及有意识的整理四个阶段[1]。1958年,波兰尼在《个人知识》一书中提出了著名的默会知识论。在波兰尼看来,“知识”具有默会的成分,科学知识说到底是个人的,这些知识存在于人们主观的见解、直觉、预感、理想、价值观、想象、象征、比喻和类比之中。他认为,以人性为基点的科学信念、科学直觉和内在创造是科学研究的基础,科学本身是一个庞大的信念体系[2]。1959年,格式塔心理学家韦特海默(M Wertheimer)出版了《创造性思维》一书,其中很大篇幅就是对科学创造思维的考察。1966年,马斯洛出版了《科学心理学》,在批判传统科学观的基础上,强调了科学家的心理(如需要、动机、焦虑、情感、自我实现等)在科学研究中的作用。
1970年是科学的心理学研究开始获得认同的开端。这主要是由于库恩的影响,“库恩第一次使科学心理学研究得以广泛地合理化”[3]3。库恩采用的“范式”概念,某种意义上正是科学家共同体在研究中秉承的一致性心理信念。“库恩强调科学革命过程中理论转变的认知特征”[4],他对范式的心理理解及对科学心理维度的重视,引起了人们对科学心理学的关注。在70年代初到80年代中期这段时间里,代表性的科学心理学研究成果有:1971年,辛格(B F Singer)在《美国心理学家》杂志发表了论文“走向科学心理学”。1975年,英国生物学家贝弗里奇(W I B Beveridge)出版的《科学研究的艺术》中,对机遇、想象力、假说、直觉等在科学研究中的作用进行了说明。1976年,玛霍尼(M J Mahoney)的著作《作为主体的科学家》展现了研究科学化过程中表现出的诸多缺陷,并对极端理性化的科学描述进行了质疑[3]5-6。1981年,戈弗(S C Grover)出版了《关于科学家的心理学:心理学研究对当代科学哲学的启示》一书,成为科学心理学的又一代表作。同年,美国的特温内(R D Tweney)、多尔蒂(M E Doherty)和迈纳特(C R Mynatt)三位学者合著的《论科学思维》一书,对科学心理学与科学研究的关系进行了细致的探讨。1984年,哈佛大学米勒教授出版的《科学思维中的意象》将物理学史与认知心理学结合起来,采用“心理意象”的概念研究创造性思维,强调了“意象”在科学创造中的关键作用。
科学心理学开始扩大自身的影响并朝体制化方向努力始于1986年。这一年,美国孟斐斯大学举行了专门探讨科学心理学的学术会议,成立了致力于科学心理学研究的孟斐斯小组[5]。孟斐斯小组的成员从他们各自的探索路径展开研究,并在诸如关于“科学”的普通心理学、“科学”的认知心理学、科学计量学的心理学分析以及科学评估等多个领域取得进展。科学心理学体制化的萌芽,促使科学心理学的研究主题日趋明朗,也使这一领域展现出更多研究成果。1989年,戈尔森(B Gholson)、沙迪什等学者出版了《科学心理学:元科学论文集》,系统回顾了科学心理学的历史,探索其合理性,并为它的理论与研究设置了日常工作规划[3]6。1999-2000年, 美国罗格斯大学(Rutgers University)和英国谢菲尔德大学(University of Sheffield)分别召开了“科学认知基础”学术会议,对科学心理学研究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2004年,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西蒙顿(D K Simonton)的著作《科学中的创造:机遇、逻辑、天才与时代精神》;2006年,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菲斯特(G J Feist)的专著《科学心理学与科学心灵的起源》;2012年,施普林出版社出版了菲斯特和戈尔曼(M E Gorman)的著作《科学心理学手册》;同年,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普拉特(R W Proctor)的《科学心理学:内隐和外显过程》一书,这些都表征着科学心理学欣然发展的态势。此外,2008年1月,《科学、技术心理学杂志》(Journal of Psychology of Science & Technology)在美国创刊,更使科学心理学的发展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为科学心理学的交流、探讨提供了专业的刊发媒介。
三、 科学心理学的传统主题及其局限“创造性”问题一直是科学心理学研究的重要主题。在默顿看来,这种研究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个是科学的创造性思维研究,即科学思维的准备、酝酿、阐明和证实的心理学过程;另一个是科学家的创造性人格研究,即“科学界中具有创造性的天才人物所表现出的与众不同的心理素质”[6]515。
科学创造性思维是“科学”研究者最关注的一个方面。“人们常在个人创造心理学中寻找科学变化的根源”[7]135。对创造性思维的研究一直贯穿于科学心理学的历史。无论是阿达玛《数学领域中的发明心理学》、韦特海默的《创造性思维》、坎贝尔的“创造性思维中的盲目变动与选择性保留”,还是米勒的《科学思维中的意象》,抑或是西蒙顿的持续努力,都是此类研究的表征。科学家在创造过程中对预感、梦、直觉、猜想等的依赖,构成了科学心理学创造性心理研究的重点。在(科学)创造性思维方面,西蒙顿继承并丰富了坎贝尔的观点,认为达尔文主义可以提供关于创造力本质的独特的、有价值的解释,在他看来:“自然选择视角下创造性过程遵循这样两个阶段:即盲目变动与选择性保留。第一阶段,创造者的多种模糊观念中尚未产生占据主导态势的思想;第二阶段则会选择一些观念,排除另一些观念;换句话说,最适合的观念保存下来,其他的观念则倾向于消失。”[8]
科学心理学的创造性研究还重点关注科学家的创造性人格。科学心理学在其历史演进过程中一直试图发现、说明或解释科学中的创造性,试图解释科学家的创造性人格。对科学家创造性人格研究的直接理论前提是:“科学”是“具有特殊研究才能的人所作出的那些发现” [7]6。因此,研究者力图得出科学家区别于普通民众的感知、思维、智力、性格特点。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心理学家们的这些研究并不具有明确的定论”,对科学家的个性特征加以仔细地研究,“并没有提供优于普通的‘老百姓’对这些问题理解的可靠知识。” [7]246在齐曼看来,科学心理学提供的可以明确区分科学家与普通民众的特质实在少之又少。或者用默顿的话说,实在少得可怜。此类研究“隐含的假定是科学家相较于其他人,在智力、勤奋、坚持,或交际性方面有质的差异,而富于创造力的科学家较一般的同仁也有差异。” 1973年,埃杜森(B T Eiduson)和贝克曼(L J Beckman)主编的《科学作为一种职业选择:理论与经验研究》中,报告了各种科学家的人格、人口统计学和生物学特质方面的研究结果,并对照普通人的特质进行了分析。但“问题是,这种明显的趋势很难被证实”,因为心理学家甚至很少在这一方面投入足够的时间与精力,而科学哲学家也并不认为此类研究是“发现逻辑”的组成。因此“科学心理学的这种研究形式在‘科学’研究中很少能够获得足够的关注”。[3]4
四、 科学社会心理学的产生及其研究旨趣科学社会心理学无疑属于后起的研究取向。它的产生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受到许多来自科学社会学的灵感启发。
1. 来自科学社会学的启示科学社会心理学从科学社会学吸取了知识养分及智慧启迪。科学社会学不同于以实证主义为代表的科学哲学,它对以往的“科学抽象”、“科学神化”观念起到了解构作用。由于“社会心理”与“社会”是难以分离的,科学社会学研究不可避免地涉及到部分科学研究中的社会心理问题,对科学社会心理学带来了启示。按照科学社会学的观点,科学家是处在整个社会结构中的角色因素,是科学共同体中的角色环节,科学家只有在科学共同体与科学职业生涯中才能实现自我诉求。默顿指出:“科学的社会结构提供了一种相互联系的环境,在其中可以探讨这种既影响科学的奖励系统、又影响科学的交流系统的复杂的社会心理过程。”[6]610他曾重点考察了关于科学发现优先权的矛盾心理及其引发的次生问题,系统考察了“科学家的矛盾心理”、“弟子对导师的矛盾心理”、“马太效应的心理基础”、“关于科学天才的社会学理论”等问题,这些都为科学的社会-心理转向提供了借鉴。
更重要的是,按照科学社会学的观点,科学家的个性并不及他们所扮演的科学社会结构中的角色更有意义。正如默顿借鉴西美尔的思想所表达的:“人的个性的根源可以用社会学方法从社会分化过程中追寻,而并非只能用心理学方法从内心过程中追寻。”[6]160齐曼也曾指出,人们在科学活动中所扮演的角色,正像润色他们行动的个性一样,具有同样多的差异性,而将社会角色与扮演角色的个体分离开是行不通的。默顿在为巴伯撰写的《科学与社会秩序》序言中写到:“如果社会科学家开始在物理学家和生物学家的实验室和野外台站中进行观测,那么至少可能在短短几年中就会比过去全部岁月学到更多的科学心理学和科学社会学的东西。”[8]这无疑为科学的社会-心理研究取向提供了智慧点拨。
2. 科学社会心理学的产生及其理论主张1994年,沙迪什与富勒主编的《科学社会心理学》(Social Psychology of Science, SPS)论文集出版,标志着科学心理学中一个全新研究取向的产生,成为科学心理学在认知、人格与创造性研究之外的一个全新视点。
科学社会心理学从科学的实验社会心理学、科学知识的社会认知基础、社会性因素对科学见解达成的影响等方面开展研究,并对相关基本理论问题进行了系统的探讨。科学社会心理学重点关注的主题有:(1)科学观念是从哪里产生的?(2)什么因素在科学信念的形成、修正、坚守中起作用?(3)科学观念是如何在科学团体中扩散的?(4)是否需要对一些当前正确而另一些却被认为错误的信念提供独立的解释?[3]19沙迪什等人系统总结了科学社会心理学的9大特征:
第一,社会背景下的个体科学家是分析的基本单元。
第二,理性和非理性因素在生产、应用、转变科学信念过程中可能起到相似的作用。
第三,科学社会心理学的解释可以帮助我们澄清当前认为是对的和错误的信念。
第四,科学家的行为绝不会简单地、单一地被预测。
第五,科学家首先是人而且始终是人,遵循着与非科学家一样的人际内与人际间的互动。
第六,作为一个必要的假定,科学社会学心理学拒斥认识论的相对主义。
第七,科学社会心理学有助于澄清科学的微观中介过程。
第八,科学社会心理学聚焦于微观社会传统,通过观察检验社会互动。
第九,科学社会心理学通过提供什么影响科学的行为与产出的信息,发现实验者的 预期效应。[3]9-18
在将社会心理学与科学相结合的过程中,利用社会认知理论、归因理论、态度和态度改变理论、社会动机理论、社会从众与社会影响理论、群际关系理论等社会心理学理论资源[3]24-56,科学社会心理学具体考查的问题域包括:科学知识的社会认知基础,行为研究的实验者效应,科学妥协中的社会心理学分析,科学一致意见达成时秉受的社会影响,科学家对有争议的研究伦理的心理反应,纯职业氛围与研究的创造性,以及科学技术研究中的团队思维、组织思维及网络思维等。并逐步形成了如下的观念与经验研究纲领:
(1)检查科学探究每一环节(如:问题形成、数据收集、解释、交流)特殊社会因素的影响效应(如:多数人支持某一观点时的人数规模,对评价的期望、时间压力、先前共识的分量、奖励的结构、态度、刻板印象)。
(2)在不同条件下,小组与个人在科学任务中的表现比较。
(3)小组过程研究,尤其是考察少数人的影响,因为它们影响着“科学”。
(4)细致地考察社会影响和社会动机在科学思想形成中的中介作用[3]59。
五、 科学社会心理学的价值 1. SPS对以往科学创造性研究的必要补充“健康的科学心理学需要多样的观念源头以形成更广阔的视野”[9],科学社会心理学的出现,构成了科学创造性思维及科学家人格研究的必要补充。之前对认知与个人性格特征的研究都极为关注个体科学家,很少关注对“科学”可能产生影响的社会互动、角色、机构以及文化因素[3]5,忽视了科学在现实运作中的影响因素,因此可以说,以往的科学心理学研究是不健全的。在科学认知心理学家特温内看来,SPS可以呈现出一些科学社会心理学可以做到而科学认知心理学做不到的事[3]110。科学社会心理学区别于以往的科学心理学之处,就在于它要对混合着的外显社会要素进行心理学分析。
科学家是社会中的人,科学本身也是社会的必要组成。无论科学还是科学家,都是在社会之中存在的,不可避免地受到社会组织、社会互动、人际压力等的影响。科学社会心理学秉承这样的信念,即“科学”深受社会层面和心理层面的影响。在现实生活中,个体的判断很大程度上是被他人影响的,科学家亦是如此。处于群体或小组的科学家,在群体压力及他人影响的作用下,他们的科学观点、见解都不可避免地发生变化。在此方面,社会心理学中谢里夫的从众效应、米尔格拉姆的权威服从效应、罗森塔尔的自我实现预言等都是对“科学”进行社会心理分析的有益理论工具。
2. SPS为科学史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科学的历史不仅是一部科学精神与科学理性的历史,也是一部宗教、经济、政治、社会、心理与科学相混杂的历史。但到目前为止,从心理学维度的科学史研究仍然是一个短板。从社会心理向度审视科学的历史,无疑能挖掘出更多有益的观念资源。
以范式转换期的科学史研究为例,范式转换期是科学家的心理、信念遭受各种冲击、困惑,最终或动摇或坚守的困惑与迷惘时期。这一时期,不同的科学家会展现出不同的心理及行为反应,这又将导致对科学观念的继续坚守或走向妥协的历史事实。由于“‘科学’研究中的一个中心问题就是科学信念的转变。”[3]38因此有必要从科学社会心理学的角度解读范式转换期科学家信念的转变。在此方面,社会心理学中的费斯汀格提出的认知失调理论具有很好的解读能力,尤其是对同一时期不同科学家的心理信念变化及不同心理行为表征的对比研究,对不同范式转换期同一或不同类型科学家的心理信念坚守及变化的对比研究,都将是对科学家心态史研究的有益促进。
六、 结语科学心理学从科学创造性研究到科学社会心理研究的历史演进,经历了五十余年的发展历程,这个过程同时伴随着人们从“科学神化”到“科学现实”还原的观念转变。作为从心理学角度关注影响科学家及科学观念产生、形成、变化的社会因素的学科领域,科学社会心理学无疑是对以往科学心理学中创造性研究的必要补充,有助于从心理学角度丰富科学史研究。科学心理学要想真正地丰富并发展自身,有必要实现它的社会心理转向,正是在此背景下,SPS有望成为未来科学心理学发展的热点。
2. College of Law, Shandong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3. Zhou Enlai School of Government, Nankai University
[1] | 刘秋华, 郭金彬. 阿达玛与中国的数学交往. 自然辩证法通讯, 2008, 175(3): 69-74. |
[2] | 张一兵. 波兰尼与他的《个人知识》. 哲学动态, 1990(4): 25-28. |
[3] | Shadish W R, Fuller F, Gorman M E, et al. Social psychology of science:A conceptual and empirical research program//Shadish W R, Fuller F (eds.) The social psychology of science. New York: The Guilford Press, 1994. |
[4] | Slezak P. The social psychology of science; The trouble with science.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the behavioral sciences, 1999, 35(2): 188-190. DOI: 10.1002/(ISSN)1520-6696. |
[5] | 寇瑜.科学心理学:科学哲学的新方向.山东大学硕士论文, 2013:14. |
[6] | 默顿. 科学社会学.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03. |
[7] | 齐曼. 元科学导论. 长沙: 湖南人民出版社, 1988. |
[8] | Sternberg R J. Origins of genius by Dean K. Simmonton. Trends in cognitive sciences, 2000, 4(6): 246. DOI: 10.1016/S1364-6613(00)01468-6. |
[9] | 巴伯. 科学与社会秩序. 北京: 三联书店, 1991: 14. |
[10] | Glassman R. Psychology of science/theology of science: reaching out or narrowing, Journal of religion and science, 2007, 42(3):673. https://www.researchgate.net/publication/227903401_Psychology_of_ScienceTheology_of_Science_Reaching_Out_or_Narrowi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