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快速检索     高级检索
  科学与社会  2014, Vol. 4 Issue (1): 49-64  
0

引用本文 

王聪, . 李真真. 实验室生活:技术人员在知识生产中的角色——基于德国某研究所的案例研究[J]. 科学与社会, 2014, 4(1): 49-64.
WANG Cong, LI Zhen-zhen. Life in Laboratory: the Roles Technician Plays in Knowledge Production Process——The Case study of a German institute[J]. Science and Society, 2014, 4(1): 49-64.

作者简介

王聪,中国科学院科技政策与管理科学研究所博士生。研究方向为科技政策,科学技术与社会

实验室生活:技术人员在知识生产中的角色——基于德国某研究所的案例研究
王聪, 李真真     
中国科学院科技政策与管理科学研究所
摘要: 实验室中的技术人员作为知识生产过程的重要参与者,理应得到认识和理解。但一直以来,学者们主要关注科学研究中的核心群体科学家,而忽略了技术人员的作用。本研究采用参与性观察和访谈作为主要的研究方法,以德国某物理化学研究所为例,关注技术人员在知识生产各个阶段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科学家对技术人员所做贡献的态度和做法,并论述技术人员作为科学知识生产组织重要组成部分的必要性。最后,本文提出了相关的政策启示。
关键词: 技术人员    知识生产    角色    承认    
一、 问题的提出

近代科学在早期是作为一种贵族活动兴起的,当时的科学家并不以科学作为其谋生的职业。他们在家里组建实验室,并聘用技术人员作为家庭中的“仆人”[1]。为此,那时的技术人员很难进入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的视野。社会学家认为技术人员并不重要,如J. Sylvan Katz和Ben R. Martin在探讨合作研究问题时,明确地把技术人员排除在研究范围之外,因为他们是“那些对研究的贡献很有限的人,那些不能被看作是‘合适的’研究者的人(比如说技术人员和研究助手)”[2]。与此同时,社会学家还倾向于简化技术人员的角色和功能,如Gerald M. Swatez认为,技术人员的任务仅仅是操作、维护、改善仪器,他们是被动的,是在科学家,甚至在博士生的监督下工作的[3],他们的工作只是完成科学家交给他们的任务 [4]。Knorr Cetina认为,研究需要合作,因此基础实验室中总是存在着一些必须要做的服务性工作,为了让科学家专注于自己的研究,这些工作由技术人员承担 [5]。 对于历史学家而言,由于缺乏有关技术人员生活和职业历史文字材料[6],已有的相关研究一般只能采用口述史、日记、通信等方式开展[7-8],从而限制了研究的规模和进一步研究的可能性。

随着实验科学研究的专业化和复杂化,技术人员在实验室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由于探究科学知识所需的仪器与实验材料越来越复杂,因此技术人员不再仅仅从事着简单、重复性工作,相关工作包含的知识和技能越来越多。实验室中的科学家们很早就认识到技术人员的不可或缺,一些科学家甚至认为,技术人员要比博士生和博士后更重要,缺少了技术人员,实验室的整体运行就会受到影响。由此,技术人员不再仅仅是科学家的“手”,而已经成为了科学家的合作者。

① 对M的访谈,柏林,2012年1月23日。

目前社会学家和政府机构已经开始逐渐意识到技术人员的重要性,已经开展的相关研究主要分为两个进路。

其一,对技术人员多种角色的关注与研究,以及由此造成的模糊地位为技术人员带来的困境。如Stephen R. Barley研究指出,技术人员一般承担着两种角色:缓冲者和中介者,缓冲者连通了物质世界和表征世界,如技术人员测量样品并制作图表;中介者负责维修基础设施,以保证他人的使用,是技术共同体与客户群体的桥梁 [9]。他认为,“他们(技术人员)的工作在结构上应该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他们的缺失会使实验室的生产过程衰弱”[10]。技术人员的这种角色特征,使得他(她)们跨越了传统意义上的工作边界[11],由此也使他们面临多种形式的困境。如Stacia E. Zabusky研究发现,软件支持人员虽然是学校的雇员,但通常会被学校的其他员工看作是“外部人”,使得技术人员面临了显性身份与隐性身份的冲突[12]。此外,一些研究还揭示了其他形式的冲突或困境,如技术人员的技能在实验室内受到的尊重与社会对他们在知识生产中的贡献缺乏承认的矛盾[13-15],技术共同体的期待与所在机构的期待之间的冲突[16],以及从教育中获得的理论知识与实际工作中所需的技能知识之间的矛盾[17-18],等等。

其二,实验室中的技术人员与科学家关系研究。在这一研究路径下,社会学家已经认识到,在实验室中,科学家与技术人员是异质性的两个群体,他们把技术人员和科学家看作两类知识的代表:技术人员所具备的是技能知识,源自“干中学”;科学家所具备的是理论知识,来源于系统的科学教育。基于不同的知识资本,两者在争夺实验室最高权威方面出现了冲突[19],并在一定的情境下得到消解,如以合作的技术人员认同科学家的权威为前提[20]

基于对技术人员在知识生产中的多重角色的探讨,上述两个研究路径的研究都特别强调了,技术人员所具有的角色和异质性,使技术人员不得不面对诸多冲突或矛盾。由此也凸显了当前此类研究对于技术人员多重角色导致的身份冲突,以及技术人员与其他群体(如科学家等)之间的冲突关系的关注与揭示。

当前的相关研究主要以英美两国技术人员为样本展开。本文选取德国基础科学实验室为实证对象,探讨技术人员在知识生产中的角色与贡献,以及实验室生活中,技术人员与科学家间的合作关系。选取德国为样本的主要原因在于,与英美相比,德国是一个技术人员教育和培训系统相对完善,社会对他们地位的认可度比较高的国家。本文的研究关注这样的问题:在这种与英美不同的社会情景下,技术人员在知识生产中的角色及其与科学家等之间的合作关系究竟是怎样的?技术人员与科学家两类异质性的群体是否必然地会导致权威性的竞争和冲突?

二、 研究方法与调查样本

为了回答上述问题,本文作者对实验室的运行,以及实验室的行动者——科学家、技术人员、博士生等——进行了参与性观察,并着重对技术人员和科学家两个主要群体进行了深度访谈,以期深刻理解在知识生产中,技术人员的角色及作用,技术人员与科学家在实验室中的合作关系,以及影响合作关系建立的因素。

实验室是借助物质工具生产科学知识的地点。本文中的“技术人员”,是指具有某种专业的知识和技能,使用仪器为科学家和研究生的研究提供支持,且不以获得科学界的名声或承认为目的的实验室成员。而本文中的“知识生产”是指以知识为目的人类生产活动。

本研究运用参与性观察和访谈方法研究技术人员对基础实验科学的产出起到的作用。参与性观察是人类学的一种主要研究方法,指“调查者要与被调查对象共同生活一段时间。从中观察、了解和认识他们的社会与文化”[21]。它是收集第一手资料最基本的方法之一,可以深入了解人们之间习以为常的,约定俗成的行为规范和态度,具有较高的真实性。本文运用参与性观察的方法以期深入了解技术人员在日常工作中与科学家的交流过程与模式。

访谈法指访谈者与被访谈者就某些问题进行面对面的交谈,包括正式的(结构和半结构)访谈和非正式(无提纲)访谈。本研究采取访谈法,旨在系统的了解实验室成员非正式的态度和价值观。本研究包括了正式访谈,以系统地收集技术人员对实验室生活的态度,以及科学家对技术人员的看法与评价等方面的信息与资料;非正式访谈,通过闲聊和无拘束的交流,得到不易在公共场合表达的态度与看法。

本研究的调查地点是德国一个历史悠久且非常著名的基础科学研究所(以下称为A所)。该研究所共有约70位技术人员,占所内总人数的17.5%左右。其中38位任职于所属工厂,其余分布在4个实验室。本研究的观察对象是,A所所属工厂和其中的一个实验室(以下称为B实验室),访谈对象涵盖A所所属工厂及个实验室中的技术人员和科学家。

在本项研究中,作者在A所进行了6个月的参与性观察。期间,主要观察了A所的B实验室中电子显微镜(以下简称电镜)研究组的日常活动。该研究组的前身是隶属于A所的一个相对独立的研究所,在当时电子显微镜领域非常著名,当时的所长后来获得了诺贝尔奖。之后,由于A所研究方向的改变,该研究所重组为A所B实验室下属的一个研究组。该研究组在作者观察时段内共有10位成员,1位是课题组长,电镜方面的专家,还有3位博士后、4位技术人员和2位博士生。其中的4个技术人员是本研究的重点观察对象。

在本项研究过程中,除重点对电镜研究组进行了参与性观察和访谈外,还深度访谈了A所的2位现任所长,2位前任所长,23位课题组长,1位A所其他实验室的技术人员,1位所属机械厂的厂长,1位所属电子器件厂的技术人员,以及若干位博士生和博士后。

三、 技术人员在知识生产中的角色

虽然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技术人员被看作是科学家的下属,被动的完成科学家交给的任务,但是随着技能知识的不断发展与专业化进程的深入,技术人员在科学研究中的角色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不仅主动的参与知识生产的各个阶段,并且逐渐成为了科学家的合作者。

为了能够更加详实地描述当前技术人员在知识生产中的角色,下面将科学知识生产过程分为四个阶段——研究想法的凝练,新仪器的搭建,实验数据的测量,科学论文的撰写——分别探讨技术人员在这四个阶段中所扮演的角色及其贡献。

1. 研究想法的凝练

在科学知识生产的早期阶段,科学家需要提炼新的想法,而想法的最终形成表现为整个实验设计的完成。观察发现,在这个科学想法的形成过程已经出现技术人员的身影。

技术人员的介入体现在科学家与技术人员在某项实验设计过程中所进行的一系列讨论和交流。当科学家对其研究想法进行凝练时,有时会陷入这样的困境:他(她)往往明白自己所要达到的研究目的,但却不清楚需要用什么样的实验来实现它。这时,为设计一个新的实验,科学家通常会向高技能的技术人员寻求帮助。而面对科学家最初提出的模糊要求,技术人员会基于自己的工作经验,尝试着绘制草图,并对实验设计的某些部分不断加以修改,直至他认为该部分的实验设计具备了一定的可行性。在这个过程中,科学家与技术人员通常会经过反复多次的讨论,才能明确这个研究想法和实验应该是什么样的,并最终共同提出符合要求的实验方案

① 对H. H.的访谈,柏林,2012年5月7日。

不仅在德国,英格兰和美国的技术人员也有相同的经历。一些面向这些国家中技术人员的案例研究揭示了这一情境:“他(一个高技能的技术人员)与研究人员针对问题的本质和主要的研究问题进行讨论”[15]。“当他们(研究生们)做一个新设计的时候,会频繁的与技术人员讨论,以确保他们的图纸符合标准”[22]

技术人员之所以能够介入到研究想法的建构中,一个最直接的原因就在于,现代科学的大型化和专业细分。在这个背景下,他(她)们的知识与技能是科学家所不具备的。因而科学家需要他们从实践的角度确保想法的可行性,而技术人员在与科学家的互动中,也对研究想法的凝练做出了一定的贡献。

2. 新仪器的搭建

随着科学的发展,基础科学对物质的探究尺度已远远超出了人类的感知范围,因而仪器对于科学研究来说至关重要。但基础科学的前沿性使得工业化仪器有时难以满足研究的需要。由于基础实验科学所需仪器比较复杂,特别是,所需非(工业)标准零件通常在市场上是购买不到的,同时由于所需量少(通常仅需要一件或几件),如果向工业界订货,价格会非常高,因而在科学家自己搭建实验仪器或设备的过程中,技术人员更是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

② 对H. S的访谈,柏林,2012年2月1日。

例如,A所设有机械厂和电子厂专门负责该所所需零件的设计和加工。工厂只面向所内的实验室和极少数与研究所有合作关系的外部大学中的研究组。工厂的服务非常受欢迎,一般的订单需一个星期方能拿到加工件,而对于工作量较大的订单,则不得不等待更长的时间。科学家求助技术人员制作零件,有时是科研人员拿着设计好的图纸来,但有时只带着自己的想法与工厂技术人员讨论,由技术人员为他画图纸,下订单。在这个过程中,技术人员会对科学家的想法或者设计图提出一些意见,甚至需要纠正一些科学家的“疯狂”想法。正如A所机械厂厂长在访谈中提到的“由于没有实际经验,那些来自大学的科学家的想法多多少少有些疯狂。有时甚至不能实现。这时我会给他们提些修改意见。而且我有权力拒绝这些订单,虽然这时候他们不太高兴。”

③ 机械厂共20人,包括2位木匠,16位机械技术人员和2位学徒,主要负责精密机械,木工技术和机械工程(Maschinentechnik);电子厂共18人,包括2位学徒,提供6种主要的服务项目,包括咨询服务、采购、修理仪器、租赁仪器、零部件库存清单(component inventory)。

④ 对F. H.的访谈,柏林,2012年3月28日。

① 对F. H.的访谈,柏林,2012年3月28日。

② 对H. S的访谈,柏林,2012年2月1日。

因此,技术人员的在零件加工方面的知识和技能是科学家们所不具备的,并且在一些情况下,也是当下工业界所不能或不愿提供的。因而技术人员的角色已经不再依附于科学家,科学家在进入工厂之后,要按照技术人员的程序处理他们的问题。在违背了技术人员知识原则的情况下,技术人员有权力拒绝科学家的要求。并且在某些情况下,他们已经成为此类特殊资源的唯一提供者。

3. 实验数据的测量

现代实验科学的研究对象一般都在人类感知范围之外,比如纳米级的物质结构。因此科学家不是直接面对一堆块状物或者粉末构建理论或观点,他们的分析是建立在体现样品某一方面性质或结构的数据或者图表之上的。正如Stephen R. Barley与Beth A. Bechky认为的那样,技术人员连接着物质世界(如黑色粉末)和表象世界(数据,图表)。[17]

很多技术人员的工作就是测量样品,并为科学家提供相应的数据、图表和图片。一般技术人员做完测试之后,都会把各种图片做成ppt上传到数据库。对A所的观察不难发现,在这个过程中,技术人员与科学家保持密切的互动至关重要,这种互动关系使得技术人员参与到知识生产的过程之中。

不仅如此,在完成测量之后,为科学家和博士生做讲解也是技术人员的责任。由于电镜的光源并非一般的可见光,在镜头下,一个样品的表面在不同的焦距下可以看到差别很大的图像。肉眼所看到的图像中的凹凸有时并非样品表面真的存在凹凸。也就是说,虽然同样是图片,但不同经验的人看到的意思是不同的。技术人员会告诉科学家或博士生,图片中亮或暗的地方所代表的含义。除此之外,技术人员还会告诉他(她)们,对于这个样品还可以做什么,如利用图片上的数值或图形还可以通过计算得到哪些新的数据,或者告诉他(她)们某些仪器在其他方面的功能,从而扩展他(她)们的研究思路。总之,技术人员的讲解能够让科学家或学生看到图像或数值的意义,进而更加深入的了解自己的样品和研究。

所以,技术人员已经不仅不是机械的被动的接受命令,反而是主动的,直接参与到了知识的生产过程中。在测量的过程中,技术人员与仪器的结合体扮演着认知主体的角色。一方面,技术人员操作仪器直接观察样品,产生建构知识所必须的数据与图像;另一方面技术人员在进行分析和说明的时候,赋予了数据与图像基本的意义。也就是说,科学家在不了解具体的仪器与操作的前提下,采用技术人员所提供的测量结果,说明技术人员已经获得了科学家的信任,不再是处处需要监督的低等体力劳动者。此外,科学家在测量活动中,需要遵守技术人员规定的程序,而不是直接敲开测量实验室的门,说明科学家在进入技术人员领域的时候遵循着技术人员的行为准则。

4. 科学论文的撰写

在科学家或博士生开始撰写科学论文的过程中,技术人员的身影依然会出现,虽然这个时候科学家们已经很明确自己的想法和结论。

在这个阶段,技术人员的工作就是为科学家的解释和结论做更好的支撑,减少期刊评审人对其中某些观点的质疑。如A所电镜组一位博士生在其论文的撰写过程中,觉得一张用扫描电镜拍摄的照片不是很清楚,用它来说明一种物质的结构显得很牵强,于是请技术人员帮忙用另一种具有更高的分辨率的电镜Titan重新拍摄一张照片。由于照片中物质结构更加清晰,对文章中有关机理的解释给予了非常好的支持。结果评审人果然没有对文章的机理提出质疑。另一位博士生也有着相似的经历。在撰写论文时,他希望明确一个200nm纳米管的内部结构,于是请一位负责制作样品的技术人员把它横切开。由于纳米管非常小(要比一般的刀刃小很多),截面是很难切开的,因此该类文章很少有这样的图片支持。该技术人员经过几天的思考和实验,终于将一个纳米级别的小粒子横切开,并拍摄了横截面的物质结构。而正是由于有了这个横截面图片,使得他的论文得以投给一个更好的杂志

① 对L. D. S的访谈,柏林,2012年7月6日。

① 对X. H的访谈,柏林,2012年7月6日。

由此不难看出,技术人员的角色不再是体力劳动或简单的脑力劳动,同样需要在已有知识和技能的基础上构想出新的方法完成科学家们的要求,而这些技能是科学家不具备的,但对科学成果却有直接影响。

四、 技术人员与科学家的合作关系

在科学研究领域,技术人员以其特有知识及技能,参与科学知识的生产。然而,技术人员与科学家在知识生产中的角色具有异质性,主要体现在两者的工作目标、所需的知识与技能及其获得方式等方面均存在着根本性的不同。技术人员的实践知识来自于“干中学”的过程,知识的价值体现在动手能力上,其工作目标是解决各种实际问题。而科学家,虽然一些实验科学家也具有一些“干中学”的技能,但只是作为获得科学认知的一种手段,追求新颖的理论化科学知识才是其工作目标和终极价值。

正是因为异质性特征的存在,使得两者间相互不可替代,因此两者的合作有效促进了知识生产顺利进行的基础。但是与其他研究不同的是,在本文的案例中,异质性特点并没有为两者的关系带来不可化解的矛盾,或者导致权威性的竞争和冲突。通过对技术人员所做贡献的多种形式的承认,科学家与技术人员在实际工作中建立起了良好的合作关系。具体而言,承认的形式主要分为显性承认和隐性承认。

显性承认体现在职位、薪酬和科研成果署名权方面。在A所,技术人员一旦经过6个月的试用期,就可以获得永久职位(而只有很少一部分科学家可以获得永久职位),并且获得不错的酬劳,其薪水与博士后相当。并且,如果技术人员对某项研究工作做出的贡献足够多,且有能力对发表成果中的相应内容(比如数据、图表等)负责,那么其作为合作作者出现在作者栏中是很平常的一件事。这表明技术人员已经在科学研究过程中建立了自己的信用,他(她)们在该项研究中扮演着与科学家地位平等的合作者角色。如果技术人员对某项研究有贡献,但是没有达到合作作者的标准,那么他们的名字会出现在志谢中,而不是包含在“等”或者“其他人”这种集体性匿名的词句里。这反映出他们已经在科学这种个人主义文化中获得了书面化的正式承认。

与显性承认相对应的是隐性承认,体现在日常活动中科学家对技术人员的尊重。这种尊重与承认首先体现在日常的工作秩序方面,即科学家充分尊重技术人员制定的规则。如在规定的时段内送样品,送样单需首先放在技术人员的办公室,不可以随意到实验室打扰他们的工作。样品根据技术人员制定的规则排序等待,如有紧急任务,科学家可以与技术人员商量,但是除所长外,其他科学家没有权力命令技术人员做什么。对于技术问题,科学家充分尊重技术人员的权威。如机械厂厂长有权力拒绝那些不切实际的订单。在工作时间方面,虽然存在官方规定,但实际上技术人员工作时间与科学家一样灵活,甚至为照顾家庭,可以与研究所改变工作合同。技术人员可以和科学家一样自由参加研究所内的各种活动,包括讲座、英语班、年度旅行,可以带薪参加自己领域内的研讨会。当技术人员退休时,还可以享受全所依常例举办的送别会,所长和所有成员都会参加,感谢其一直以来的工作,有的所长还会送上礼物

① 对M. W.的访谈,柏林,2012年3月2日。

综上所述,在科学研究过程中,科学家对技术人员给予了充分的尊重,使两者的合作建立在相对平等的基础上。技术人员不仅在知识生产中建立了个人信用,确立了技术权威,并且以多种形式获得了科学家的承认和尊重。因此,科学家与技术人员的异质性本身并不必然导致冲突与矛盾。只要摆正技术人员与科学家的位置,彼此承认与尊重,则可以建立良好的合作关系,更加有利于知识的生产。在此案例中,正因为如此技术人员在没有直接激励的情况下依然主动的参与到科学知识的生产过程中,基于良好合作关系而产生的满足感与主动性使他们更加积极的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达到双赢的效果。

五、 实验室技术人员的不可替代性

虽然技术人员在知识生产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是永久雇佣技术人员的成本是非常高的,那么为什么科学家不采用市场制度而是选择组织制度把技术人员纳入自己的组织中呢?对此可以采用威廉姆森(Oliver E. Williamson)的交易成本分析框架予以回答。

按照威廉姆森的理论,如果三类因素——不确定性(uncertainty)、小数现象(small numbers)、信息压缩(information impactedness)——同时作用就会因为交易成本高而使人们选择组织制度而不是市场制度来进行交易,或者说,在三种因素同时作用的情况下,人们会因为交易成本高而更倾向于选择组织中的科层制,而不是市场中的合同制。其中“小数现象”指市场规模小,在一个市场中只存在一种双边或相互依赖的关系,因此理性人会由于投资的专业性而产生投机行为。“信息压缩”主要指信息不对称,交易的一方比其他各方有更深入的知识,或者一方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去实现信息平等[23]

基于上述交易成本分析框架,不难看出,实验室技术人员的缺位将使科学研究陷入低效困境:

首先,基础科学研究作为知识的拓荒活动,本身就充满着不确定性。在技术人员的工作中,无论是工作目标、工作中的交流,还是工作中所要用到的技巧与方法,都充满着不确定性。如果实验室采用市场机制,会因为很多条目在工作开始之前基本上不可能确定而造成很难签订合同的情况。而根据市场参与者是理性人的逻辑,不确定性会给他们带来很多投机的条件。

其次,科学研究的探索性,科学家所需要的新材料,搭建的新仪器,碰到的很多问题都不是已经模式化的,能够并愿意提供服务的厂商数量一般非常有限,因此会经常出现小数现象。服务商可以借助这种依赖关系做出提高价格,延缓交货等损害科学家利益的投机行为。

第三,现代基础科学研究领域对于技术人员的需求是因为技术人员具备科学家所不具有的、或需要付出很高的时间和精力成本才能了解的知识和技能,即信息压缩现象。

显然知识产生过程中技术人员所承担的工作同时满足上述三个条件,如果采用市场中的合同制度会产生交易成本过高的情况,消耗科学家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监督和防范交易中的投机行为。进而通过雇佣的方式把技术人员纳入到知识生产组织中是很必要的,也即实验室中技术人员是外部人力资源无法替代的。

六、 结论与启示

本研究关注和探讨了技术人员对基础实验科学的产出起到的作用,以及技术人员与科学家之间的关系问题,并得出了以下研究结论:

首先,随着知识和技能的专业化,技术人员已经不再是科学家的附属。本研究认为,在现代科学研究活动中,技术人员在研究想法的凝练、新仪器的搭建、实验数据的测量、科学论文的书写这四个知识生产阶段均发挥着积极的作用,承担着有别于科学家的角色。他们从实践的角度,结合自己的知识和技能为科学家的研究想法提供建议,为新仪器制作在市场上买不到的零件,为样品提供科学家所需的测量数据,并在论文撰写的阶段为科学家提出的机理提供进一步的证据。从而在微观层面揭示了技术人员在知识生产中的作用。

其次,随着技术人员在科学知识生产中地位的上升,技术人员与科学家之间是否发生权威性竞争与冲突的问题值得关注。本研究表明,技术人员日益主动地参与知识生产过程,并非必然地导致两者间的权威性竞争与冲突。关键是,能否充分认识到科学家和技术人员两个群体的异质性,以及两者在知识生产过程中的不同角色及作用,并以恰当的方式对其贡献予以承认和肯定。显然,建构两者间平等的良性互动的合作关系,是化解矛盾与冲突的有效途径。

最后,本文从交易成本的角度探讨并回答了为什么需要采取组织制度将技术人员纳入科研组织(或实验室)的问题。研究显示,如果从组织外部以合同的方式获得相同的技术性服务,则科学家需要付出大量的精力、时间、金钱以保证交易的进行,从而将付出很高的代价。因此为了节省交易成本,以雇佣的方式把技术人员纳入到知识生产组织中是很必要的。

上述研究结论对于我国的科研管理及人才政策具有如下启示性意义:

(1) 充分认识技术人员的异质性。技术人员的知识与技能主要源于“干中学”。与之不同,科学家所擅长的理论或系统性的知识则主要通过正式教育而获得。正如Mario Scarselletta的研究所指出的,技术人员在日常工作中避免错误提高效率的能力来自于从实践中得出的技能,而不是正式教育。[18] 由于技术人员的这种异质性的存在,我国当前流行的通过提高学历和学位层次的方式,或以理论考试的方式提高技术人员工作能力的思路,对技术人员以发表论文为主要内容的评价标准值得反思。

(2) 充分认识技术人员在知识生产中的角色。现代科学领域,技术人员因具有或掌握着科学家所不具备的知识和技能而在研究工作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但在我国,由于对技术人员在知识生产中的角色及作用尚未给予充分认识,迄今在科研组织中仍普遍存在着轻视技术人员的现象,认为技术人员的工作低人一等无足轻重,结果导致一方面有经验有水平的技术人员大量流失[24],另一方面科学家不得不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承担技术人员的角色,从而影响科学的产出效率。因此,从政策和组织制度上给予技术人员公平待遇和应有地位,激励技术人员在知识生产中发挥作用,对提高科研产出效率和提升科研成果的卓越性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

① 在A所的一位中国博士后在接受访谈时认为,很多在国外很出色的中国科学家回国之后很难以同样的效率写出好文章,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中国实验室中优秀技术人员的缺失。他指出:“在基础实验科学研究中,尤其是需要自己建构和改进仪器的时候,国内的科学家如果要成功,既要有好的科学知识和科学想法,又要懂得技术懂得仪器;而国外的科学家由于有这些优秀技术人员的支持,只要有好的科学想法就可以了。回国的优秀科学家由于缺少支持,只好重新学习技术和仪器,这会占用他们很多的精力和时间”。 对W.Q. Z的访谈,柏林,2012年12月12日。

(3) 充分认识科学家与技术人员良好关系的重要性。在现代科学研究中,技术人员在知识生产中的作用已不可替代。因此,保证技术人员的工作得到足够的尊重,对知识生产的贡献得到恰当的承认至关重要。与此同时,在知识生产过程中,科学家与技术人员两个群体的异质性表明,只有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建立两者间的良好互动关系,才能化解权威性竞争与冲突,避免由此给科学研究带来的损害。

Life in Laboratory: the Roles Technician Plays in Knowledge Production Process——The Case study of a German institute
WANG Cong, LI Zhen-zhen     
Institute of Policy and Management, Chinese Academy of Sciences
Abstract: As an important kind of actor in knowledge production process, the technicians deserve more attention. However, most researchers focus only on scientists and ignore technicians’ contribution. Based on a German institute in the field of physical chemistry, this paper uses participant observation and interview as the main methods to analyze the roles technician plays in different stages of knowledge production and scientists’ corresponding attitudes. It further demonstrates that technicians are indispensable to experimental basic research. And some policy recommendations are discussed in the final part.
Key words: technician    knowledge production    role    recognition    
参考文献
[1] Steven Shapin. The Invisible Technicians. American Scientists, 1989, 77(6): 554-563.
[2] Sylvan Katz, Ben R. Martin. What is research collaboration?. Research Policy, 1997, 26(1): 1-18. DOI: 10.1016/S0048-7333(96)00917-1.
[3] Gerald M. Swatez. The Social Organization of a University Laboratory. Minerva, 1970, 8(1-4): 35-58.
[4] Warren O. Hagstrom. Traditional and Modern Forms of Scientific Teamwork. Administrative Science Quarterly, 1964, 9(3): 241-263. DOI: 10.2307/2391440.
[5] Karin Knorr Cetina. Epistemic cultures: How the sciences make knowledge.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216-240.
[6] Russell, N. C., Tansey, E. M., Le ar, P. V.. Missing Links in the History and Practice of Science: Teams, Technicians and Technical Work. History of Scienc, 2000, 38: 237-241. DOI: 10.1177/007327530003800205.
[7] E.M Tansey. Keeping the Culture Alive: the Laboratory Technician in Mid-twentieth-century British Medical Research. Notes &Records of the Royal Society, 2008, 62(1): 77-95.
[8] Hannah Gay. Technical Assistance in the World of London Science, 1850-1900. Notes &Records of the Royal Society, 2008, 62(1): 51-75.
[9] Stephen R. Barley. Technicians in the Workplace: Ethnographic Evidence for Bringing Work into Organizational Studies. Administrative Science Quarterly, 1996, 41(3): 404-441. DOI: 10.2307/2393937.
[10] Stephen R. Barley, Beth A. Bechky. In the Backrooms of Science: The Work of Technicians in Science Labs. Work and Occupations, 1994, 21(1): 85-126. DOI: 10.1177/0730888494021001004.
[11] Peter Whalley, Stephen R. Barley. Technical Work in the Division of Labor: Stalking the Wily Anomaly. In Stephen R. Barley, Julian E. Orr(ed.), Between Craft and Science: Technical Work in U.S. Setting.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7: 23-52.
[12] Stacia E. Zabusky. Computer, Clients, and Expertise: Negotiating Identities in A Nontechnical world. In Stephen R. Barley, Julian E. Orr(ed.), Between Craft and Science: Technical Work in U.S. Setting.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7: 129-53.
[13] Stefan Timmermans. A Black Technician and Blue Babies. Social Studies of Science, 2003, 33(2): 197-229. DOI: 10.1177/03063127030332014.
[14] The Royal Society, the Association for Science Education. Supporting success: science technicians in schools and colleges. Jan.2002. < http://www.royalsociety.org/WorkArea/DownloadAsset.aspx?id=5836>
[15] David N Smith, Jonathan Adams, David Mount, Neville Reeve, David Wilkinson. Highly Skill Technicians in Higher Education: A report to HEFCE by Evidence Ltd. Sep. 2004. <http://www.york.ac.uk/univ/org/sdmg/docs/evidence.pdf>
[16] Leslie Perlow, Lotte Bailyn. The Senseless Submergence of Difference: Engineers, Their Work, and Their Careers. In Stephen R. Barley, Julian E. Orr(ed.), Between Craft and Science: Technical Work in U.S. Setting.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7: 230-243.
[17] Stephen R. Barley, Beth A. Bechky. In the backrooms of Science: The Work of Technicians in Science Labs. Work and Occupations, 1994, 21(1): 85-126. DOI: 10.1177/0730888494021001004.
[18] Mario Scarselletta. The Infamous “Lab Error”: Education, Skill, and Quality in Medical Technician’s Work. in Stephen R. Barley, Julian E. Orr(ed.), Between Craft and Science: Technical Work in U.S. Setting.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7: 187-209.
[19] Hong Wei. Domination of a scientific field: capital struggle in a Chinese isotope lab. Social Studies of Science, 2008, 38(4): 543-570. DOI: 10.1177/0306312706092456.
[20] Park Doing. "Lab Hands" and the "Scarlet O": Epistemic Politics and (Scientific) Labor. Social Studies of Science, 2004, 34(3): 299-323. DOI: 10.1177/0306312704043677.
[21] 孟庆伟, 张滨楠. 案例研究:走向微观--拉图尔实验室研究及其启示. 科学学与科学技术管理, 2009(3): 35-38.
[22] Benjamin Sims. Concrete Practices: Testing in an Earthquake-Engineering Laboratory. Social Studies of Science, 1999, 29(4): 483-518. DOI: 10.1177/030631299029004002.
[23] Oliver E. Williamson. Markets and Hierarchies: Some Elementary Considerations. American Economic Association, 1973, 63(2): 316-325.
[24] 曾汉霞. 对加强高校实验技术人员队伍建设的思考. 科技创新导报, 2009(11): 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