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时期是中国社会近代化与现代化的一个重要转折时代，尤其在江南地区，表现更为突出。这不仅体现在以工业化为核心内容的江南区域现代化的到来，也体现在生产技术转型与技术主体的社会角色转换方面，余同元教授的新著《传统工匠现代转型研究——以江南早期工业化中工匠技术转型与角色转换为中心》（以下简称《工匠转型》），针对这一主题展示了新颖的视角与独到的见解。

《工匠转型》由天津古籍出版社2012年10月出版，共计87万字，可以说是一部汇聚心血的厚重而又大气磅礴的巨著。在对中国传统工匠的概念及工匠制度的历史沿革、传统工匠现代转型及其历史意义进行阐释后，作者分别从江南传统工匠技术转型、江南传统工匠角色转换与江南传统工匠现代转型的背景与特征等方面展开讨论。该书上编分为七章，系统论述了江南工匠技术转型的主要内容和基本表现；中编分为五章，考察了传统工匠向近代专业技术工人和技师、工程师等科技专家角色转换的途径与标志；下编分为四章，分析了江南传统工匠现代转型的背景与特征借以研讨明清以来江南区域发展中人力资源开发与利用的优势和障碍，并探讨江南区域发展中的资源配置、技术构成、制度变迁诸因素的互动关系及其变化规律。纵观全书，颇有一些感想，谨述如下。

一、 技术与科学互动，探讨江南传统经拚现代转型的过程

长期以来，前辈学者对传统工匠技术的探索和研究，以及对传统工匠著作的整理和研究成果颇丰，关于这一点，作者在绪论中均有详述。但是关于传统工匠向现代技术劳动者（包括技术工人、工程师、企业管理者等）转变的研究，以及将其纳入到一个以工业人力资源开发为内涵、以工业科技进步为动力的长期社会历史过程中的研究进路，在当前理论界还相当薄弱。本书可以说是开辟了一个全新的有深度的研究领域，使人们对我国近代工业化与这一阶段社会发展过程的关系认识更为深人。正如邹逸麟先生在序中所说：“关于传统工匠技术转型问题及其相关的技术经济史研究，是一个全新的课题。因此可以说本课题填补了我国早期工业化历史过程中的研究空白，具有相当的创新的意义。”^[1]2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这本著作关于传统工匠技术转型及角色转换的论述，是通过与我国明清时期封建经济结构的逐步瓦解相联系，并在此基础上予以探讨的。

一方面，手工业及手工生产技术的发展与经济规模扩大，引起市场扩大和商品经济扩张，部分文人学者投入工业技术的研究，工匠传统与学者传统结合，促进了工匠技术的文本化和学科化发展，这是传统产业技术理论化的典型标志。而产业技术理论化基础上的近代技术经济的兴起，又成为传统社会经济现代转型的主要标志。作者认为，学者传统与工匠传统结合，本质就是技术科学化与科学技术化互动，构成了区域早期工业化与区域工业现代化的基本动力，江南早期工业化过程与工业现代化过程本质上就是技术科学化过程和科学技术化过程。

另一方面，商品经济发展又不断瓦解着以人身依附为特征的旧的匠籍制度。工匠技术人仕改变了传统的社会观念，充分反映了社会对工业技术认识的变化和工匠政治地位日益改善的趋势，同时也是传统工匠通过发展职业技术的途径实现角色转换的重要标志。^[1]262

这本著作使我们感受到的是，在技术发展和社会经济发展的双方面互动中，这样一个正经历技术深化和社会角色转型的近代工匠群体一旦与从西方引进的现代机器生产相结合便会实现从传统工匠队伍向具有现代科学知识的劳动者队伍的脱变或彻底转型。著作中将技术、经济、社会结合起来，用结构转型的方式将中国明清技术经济社会深刻变化的过程予以本质地叙述，亦具有创新性质。

作者视野开阔，综合运用历史地理学、劳动力经济学、人力资源开发和社会角色转换等理论方法，跨学科地考察江南传统工匠的现代转型“在我国科技史和经济史学上辟出了技术经济史研究新领域，修筑了一座新的平台”。^[1]3一方面，作者从科学技术史角度探讨江南传统工匠技术与科学的互相转化规律，运用人力资源开发理论研究传统工匠角色转换的过程和途径，同时，运用社会转型和角色转换理论研究江南现代化与工业化的历史模式，进而勾画出江南早期工业化中人力资源开发的图景。另一方面，作者重视技术主体的现代转型在人力资源开发和社会经济发展中的主导作用，从历史人文地理学的角度指出，实现传统工匠的技术转型和角色转换，是江南早期工业化中区域社会经济发展的主要内生力量。

二、 宏观与微观结合，勾勒江南传统工匠现代转型的过程

传统工匠不仅是传统社会经济发展中的技术主体，同时也是早期工业化阶段人力资源中的核心力量。他们作为明清时期工业生产中的一个劳动力群体，又是当时社会生产力发展的中坚力量。^[1]4传统工匠作为一个整体在技术角色构成、技术形态（包括技术主体要素和技术客体要素）方面都有其自身的特征。^[1]31-32 《工匠转型》在具体论述中，首先划分出“明代前期”、“明中后期”、“明末清初”、“清代中前期和“清末民初”等几个重要时段，进而突出明清江南工匠及工匠著作“数量增长”、“技术转型和“角色转换”等核心内容，从宏观角度对江南传统工匠的现代转型进行全面系统的学术考察，勾勒出了江南早期工业化中经验技术理论化及技术主体角色转换的发展脉络。全书从历史的发展进程中去动态考察这些研究对象的纵向演进过程，而非单纯地“就事论事”。

在以理论阐释为主要特色的当前中国技术经济史研究中，案例实证研究还是一个亟待加强的薄弱环节，本书作者以鲜明的历史实证研究态度，进行多层次、多维度的深人研究，是值得后来者学习和借鉴的。《工匠转型》通过明清江南织布技术理论化来展示明清江南传统工业技术理论化通过淸代“样式雷”建筑世家的世代人仕现象来体现工匠除籍人仕与江南传统工匠社会地位提升；通过分析从造园工匠到专家的计成与张涟、近代实验家与发明家薄珏和戴梓、从传统成衣匠到现代企业家的叶成忠、从传统工匠到“工界伟人”的杨斯盛等人，来反映江南传统工匠的角色转换；通过明清以来镇湖镇刺绣业、丁蜀镇陶艺业、香山建筑帮的兴起与发展来论证江南传统工匠群体的角色转换。其中每一章都是对江南传统工匠现代转型的一个层面进行系统阐述，每一节都是对一个具体问题的分析，都可以独立成篇。通过作者选择的这些关键性研究案例，读者可以清楚地透视传统工匠的技术转型与角色转换。透过其大量详细的静态的个案剖析，读者也可以明了明清江南传统工业的繁荣和发展是明清江南工匠共同努力的结果，更是江南传统工匠技术转型与角色转换的结果。江南区域能成为中国经济的龙头，既是江南区域内多种自然地理要素和人文环境要素互动互化的结果，又是一定时间内人们物质生产与精神创造相结合的文明成就及文化成果，还是一定时空范围内人口与劳动力生产技能与身心素质特征的综合反映。^[1]344

三、 吸收与创新结合，得出令人耳目一新的独特见解

在中国技术经济史研究中，存在着许多尚无定论、有争议性的问题，本书作者综合、推绎大量文献资料，论述了传统工匠及其现代转型、江南区域现代化、明清社会近代转型等几个基本问题的界说。例如，关于中国社会近代转型的时间，学术界向来争议较大有明代中后期、明清之际或1644年、1840年、1861年、1905年等多种说法。本书初步断定这一转型出现在16世纪中叶的隆庆时期（1567-1572年），因为这一时期中国社会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突出表现在明初推行的以“边禁”、“海禁”、“银禁”为中心的重农抑商与闭关锁国政策被打破，内地商人、边镇商人与沿海商人因此活跃起来，推动了中国早期市场经济的形成。^[1]384

作者还针对中国科学技术史界热切关注的一些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独到见解。例如作者明确指出，“李约瑟难题”不管在多大程度上存在或不存在，它所揭示的一个重大问题是学术界不能回義，即中文化背景下技术科学化的途径与特点是什么。《工匠转型》上编通过明清江南工业技术文献作品，特别是明清江南工匠著作及其科技内涵的生成史研究，探讨中国文化背景下技术科学化与科学技术化的途径和规律，揭示了与西方近代科学技术发展不同性质的中国式（以江南为代表）近现代科学生成与技术发展道路。

此外，作者还通过比较研究得出了许多中肯的结论。如在探讨江南传统工匠现代转型的契机与转型缓慢的原因时，作者一方面将江南与全国其他地区比较，认为江南传统工匠的现代转型时间早，转型的程度也较高，主要原因在于其获得了较好的社会条件与时代契机（下编第十七章与第十八章）。另一方面又将江南与西欧发达国家比较，认为明清江南传统工匠现代转型显得既漫长又曲折。作者提出主要原因是制度问题，特别是清王朝的重农抑商、闭关锁国政策和文化专制统治；而根本原因是观念问题，特别是传统的蔑视工匠的社会世俗观、功利最大化的实用主义价值观和工匠产品评价中轻技术重审美的伦理化艺术化取向（下编第二十章）。

四、 史料与论证结合，提升工匠现代转型研究的理论层次

读完此书，一个深刻的印象就是史料翔实、论证严谨。作者广泛搜集资料，不仅努力还原我国传统工业技术各个门类的发展史，而且努力保存尽可能多的文献资料。这种求真求实的精神贯穿著作的始终。中国历代手工业和工匠资料数量繁多而又分散，因此资料的搜集难度相当大。从参考文献来看，作者广泛参考了与科技文化史、区域工业化研究及江南区域社会经济史研究有关的资料，其中包括综合历史文献52种、方志文献165种、传统工业科技文献392种、当代论著897种，最大限度地吸收了国内外最新学术研究成果。此外，书中的13个附表，共109页，详尽罗列出传统科技文献及工匠的相关情况。例如，作者统计了20世纪20年代前流传至今的科技文献1003种并注出书名、成书时间、内容、作者、籍贯、职务和版本》作者还统计出20世纪20年代前江南及其周边地区名工匠1328名，并注出人名、年代、地点、职业身份、技术成就及著作。作者在史料的发掘和梳爬中，显然花了极大的功夫，该著作可以作为研究江南技术经济史的文献指南及人门之作在一定程度上还具有工具书的性质。

作者一方面对众多科技文献进行考辨、文本解读，理清其源流演变；另一方面又史论结合赋以深刻的理性思辨，对我国传统工业每一门技术进行深入细致的研究，依次分析了江南传统建筑业技术、水利工程技术、纺织业技术、食品工业技术、机械制造与冶铸业技术及传统化学工业技术的理论化、文本化和学科化，揭示了传统工业文献在生成论上的历史内涵和特征，进而探讨了江南传统工匠技术转型及其对江南早期工业化和区域社会经济发展的影响。除了对文献资料进行细致分析以外，作者还充分运用计量分析方法，编制详细的统计资料和表格，制作了91张统计图表，实现了对些疑难问题的数理实证研究和认识上的新突破，使相关论证更加充分有力。例如上编第六章，在论述明清江南工业技术的文本化时，制作了37张统计图表。结合上编第八章对明清江南工业技术理论的学科化的论述，使人一目了然，层层递进，逻辑严密。再结合以后各章的图表和论述，表明从明中后期到清末江南地区都出现了作品数量和科技含量空前增长的趋势^[1]214说明了明清江南工业技术理论化的关联性和差异性。

总之，《工匠转型》是系统地探讨明清时期江南地区工业化进程中人力资源的开发和转化的开拓性著作，其独特的研究视角、完整的研究模式和诸多独到见解，对于推进江南技术经济史研究尤有启发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