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点:中国的科学教育存在着外来性、工具性、专业性和指令性等问题,导致我们重科学的知识层面而轻精神层面,而在知识方面又受限于专业范围和技能训练。科学教育应重视科学素质和科学精神的培养,尤其要超越工具性思维。
今年是新文化运动的100年。1915年陈独秀先生创立了《青年》杂志(后更名为《新青年》),创刊号的第一篇文章是《敬告青年》。文中认为对青年有六端是最重要的,“是自主的而非奴隶的,是进步的而非保守的,是进取的而非退隐的,是世界的而非锁国的,是实利的而非虚文的,是科学的而非想象的”。陈先生认为,科学实际上是“综合客观之现象,诉之主观之理性,而不矛盾之谓也”,这是他的理解。他特别谈到,“近代欧洲之所以优越他族者,科学之兴,其功不在人权说下”,就像是“舟车之有两轮焉”。他还指出,科学还在日新月异地发展,在欧洲“举凡一事之兴,一物之细,罔不诉之科学法则,以定其得失从违;其效将使人间之思想云为,一遵理性,而迷信斩焉”。他认为,我们要想脱蒙昧时代,不做浅化之民,就要急起直追,“当以科学与人权并重”,在该文中,他还历数当时中国之“士、农、工、商、医”等各行各业不懂科学之害。可以说这是一篇倡导“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宣言书。陈先生一百多年前的这些话,我们今天重新来读,还是非常有意义的。
发端于1915年新文化运动可以说是中国系统推进科学教育的开端。100年来,科学教育在中国经历了从无到有,从少到多,从小到大的曲折发展过程,其中尤以“文革”为甚。可以说反思我国科学教育发展的历史具有现实的意义。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讲,中国的科学教育有先天的不足和后天的缺陷。中国科学教育是从无到有、自外而来的。它不是在中国的历史上逐渐发展起来的科学教育,这就造成现在我们谈科学教育往往是和中国传统文化割裂的。对此,我称之为中国科学教育的“外来性”。
再就是它的“工具性”。19世纪末,黄海一役,北洋水师殁于海底,洋务运动归于失败。1895年,严复发表《论世变之亟》一文轰动朝野。他说:“今之称西人者,曰彼善会计而已,又曰彼擅机巧而已,不知吾今兹之所见所闻,如汽机兵械之伦,皆其形下之粗迹,即所谓天算格致之最精,亦其能事之见端,而非命脉之所在。其命脉之何?苟扼要而谈,不外于学术则黜伪而崇真,于刑政则屈私以为公而已。”后来的发展,我们都知道叫师夷长技,科学救国,讲的是中体西用。这个“西”很大一部分就是科学教育,而把这个当做“用”,就是它的工具性。我们一开始就是把它当工具引进来的,所以就造成了我们在传统上比较注重科学的物质力量方面,把它作为强国富民的工具,重视其发展技术、发展经济、发展军事的工具性作用。这不是我们今天的认识,是从历史的根上就有它的先天的不足。
新中国成立以后,“专业性”的问题又突显出来。我国在实行计划经济的同时,也实行了计划教育,即按生产岗位需要来培养学生,非常僵化的专业性。如当时的无线电专业,20世纪50年代末一度把发射机和接收机都分开了,学发射的专门学发射,学接收的专门学接收。现在我们经常看到的科学教育,特别是在高等教育中的科学教育,多是以专业教育形态出现的。我们不能完全否定专业教育,但是光有专业教育是不够的,专业教育确实是科学教育的组成部分,但是它不等于科学教育。为什么世界一流大学或者说科学研究做得非常好的大学,反而特别强调通识教育?这是非常值得我们深思的。他们不是因为专业教育做得特别精致,反而是特别强调通识。
还有一个“指令性”问题。我们的教育包括科学教育在内,是自上而下的,指令驱动的。在不久前的一次国际会议上,德国前总理施罗德讲到苏联模式的时候,他用的是“指令经济”。我们现在教育也有这个问题,造成的结果就是,无论学校还是教师、学生,主动性都比较差。我们从训练上一直让学生遵照指令、应付考试,而科学是主动探索的过程,不是接受指令去完成某种任务。
以上是我观察从先天到后天我们存在这么些问题,即外来性、工具性、专业性和指令性。归结起来说,我们比较重科学的知识层面而轻精神层面,而在知识方面又受限于专业范围和技能训练,而且缺少与中国传统文化的这种融合。
在马克思去世以后,恩格斯有一段特别著名的“马克思墓前的演说”。他说:“在马克思看来,科学是一种历史上起推动作用的革命的力量,任何一门理论科学中的每一个发展,哪怕它的实际应用也许还根本无法预见,都使得马克思感到衷心的喜悦,而当他看到那种对工业,对一般历史发展产生革命影响发现的时候,他的喜悦就非同寻常了。例如他曾经密切地注视马塞尔德普勒的发现”。恩格斯提到的这个发现是发生在马克思去世前半年的电力传输实验。我觉得马克思是树立了一个榜样,他尊重科学精神,并且尊重每一个科学发现对历史进步的影响。在马克思的眼里,科学不光局限于提高生产力和创造新技术,科学的精神、思想、方法和态度正是推动社会发展的重要力量。而这一点相对地被我们忽略了。回想严复先生对洋务派的批评,新文化运动既讲赛先生又讲德先生,而且讲赛先生更重于精神方面,这是新文化运动远高于洋务派的地方。所以我的第一个建议,就是一定要在指导思想上重视科学的精神力量,要超越工具性的思维。
第二条建议是要把科学素质作为素质教育的一个重要内涵。我们提倡的素质教育已很多年,但是一直没搞起来。这里有概念问题,比如通常将知识、能力、素质并列,好像在知识能力之外有个素质,这是什么素质呢?素质本身就是综合的,是人的内在的综合品质,科学素质应该是非常重要的素质之一。当年中央提出的提高全民思想道德和科学文化素质的能力等,就是要超越知识传授和专业技能的培养,培养逻辑思维、科学实验以及科学假设这样的素养。
第三条建议,要积极探索科学和人文的融合。这种融合是本然的、内在的,是要被发掘出来,而不是外加上去的。比如社会责任,我认为是科学精神和人文精神一个重要的共同之处。现在我们强调科学的伦理,都是基于对人类的责任,这是科学精神的重要内涵。而人文关怀最重要的也是对人类作为整体的关怀。要解决科学和人文结合的问题,提高教师的科学和人文素养应该作为着力点。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的教师绝大多数是在比较窄的专业教育下训练出来的,往往比较看重具体的专业知识,所以对教师的科学人文素养和科学精神的再教育,可能是我们必须解决的一个问题。
2015, Vol.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