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随着“小科学”演变为“大科学”，以及科学事业与国家目标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无尽的前沿”与“有限的资源”的矛盾越发突出，知识与权力的关系变得愈加复杂和微妙，导致同行评议(peer review)在科学活动中的作用，以及同行评议本身存在的或由其引发的一些问题，日益引起人们的广泛重视乃至激烈争论。

的确，迄今为止，同行评议被广泛应用于科研项目管理、期刊审稿、荣誉分配、学术和机构评价等等，是目前评价科学的最主要、最有效的方法和手段，有着学术“看门人”之称。同时，同行评议又一直处于饱受争议的位置，尤其受到被评议人的普遍诟病。那么，究竟何谓同行评议？同行评议涉及科学体系的哪些方面？同行评议系统内部是如何运作的？人们如何看待和理解同行评议？又如何改进或完善同行评议？《难有同行的科学：同行评议与美国科学政策》(以下简称《难有同行的科学》，中译本由北京大学出版社于2011年出版)一书，为我们提供了对同行评议理论、美国同行评议实践及相关政策的一瞥，有助于我们全面深入地认识同行评议。同时，对于推进相关研究，以及改进或完善我国的同行评议系统亦颇具参考价值。

该书由达里尔·E·楚宾(Daryl E. Chubin)和爱德华·J·哈克特(Edward J. Hackett)合作完成，1990年由纽约大学出版社出版。作者楚宾曾任康奈尔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后来担任美国国会技术评估办公室的科学、教育与运输计划的高级分析师，著有《科学社会学：一篇关于无形学院的注释书目》等；作者哈克特曾任伦塞勒尔理工学院科学技术学系助理教授、亚利桑那州立大学人类进化与社会变迁学院教授、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社会与经济科学部主任等，合作编著过《科学技术学手册》(第三版)。

我们有幸承担了本书的翻译工作，但却是一件并不轻松的工作。如书名的翻译就颇费了我们一番周折，其中的“peerless”一词究竟如何翻译才能体现原书的主旨？起先我们译为“没有同行的”、“同行难觅的”等等，都觉得没有准确把握到原文的意思，后来经过反复斟酌才确定为 “难有同行的”，比较而言，我们感觉这个翻译最为贴切，相应地，中文书名也就定为“难有同行的科学”。

二

在《难有同行的科学》一书中，作者通过广泛调查以及对一些案例的深入分析，细致地考察和探讨了作为质量控制机制的美国同行评议系统的组织结构和运作方式，以及同行评议系统存在的问题及其改进措施等。全书共七章。第一章从揭示科学与社会的关系出发，探讨了同行评议在科研资源分配，学术评价，以及科学政策制定、实施和分析中的重要作用，即其所处的中心地位(Central Place)。第二章在介绍同行评议的起源、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和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NSF)同行评议实践的基础上，回顾了科学家对同行评议的批评，总结了同行评议在NIH和NSF项目遴选应用中的优缺点，进而提出了评价同行评议的标准；第三章调查了科学家对项目申请同行评议的不同态度，以及在申请NIH和NSF资助中所获成功与失败对科学家职业生涯的影响；第四章研究了期刊同行评议的实践，尤其是着重探讨了影响编辑和审稿人作出决定的主要因素；第五章探讨了同行评议在处理科学“不端行为”(misconduct)中的实践，以及政治专项拨款(political earmarking)或政治分肥(pork-barreling)及它们可能对同行评议造成的威胁；第六章探讨了从外部对科学研究绩效进行评价的文献计量学等手段和方法，指出这些手段和方法对同行评议是一个补充；第七章在介绍一些学者提出的改进同行评议设想之优缺点的基础上，提出了改进同行评议程序的一些建议。

在书中，作者不无忧虑地反复提到，作为分配科学资源(诸如期刊版面、研究资助、承认以及特殊荣誉等)的一种手段的同行评议，常常同国家科学政策发生冲突。评议人主要由视科学自治为生命的科学家担任，因此，在政策制定者看来，“同行评议允许科学家将公共资金用于自己的目的”；政策制定者认为，科学研究应当“与健康、经济竞争力、国防、运输、农业等等领域的国家目标联系起来”，但在科学家看来，这又恰恰破坏了科学的自治。因此，科学与政治常常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之中。而要解决这个矛盾，科学家和政治家之间必须达成一种折衷，即不管是同行评议还是国家科学政策，均要考量科学自由和国家目标的两个方面的诉求。

作者的分析与探讨仍然具有重要的价值，尤其是作者在书中提到的以下几点对于改进或完善我国的同行评议系统颇具启发性：(1)同行评议在遴选科研项目时，既要给科学家一定的自由选题空间，也要关注国家经济社会发展的现实需求。具体而言，就是要在自由探索性的纯基础研究和任务定向性的应用基础研究，以及基础研究和应用研究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2)同行评议应当始终遵循公正性、有效性、可靠性、祛私利性等原则。在评议过程中，评议人应更多地考虑申请、手稿等评议对象的内在质量或质优(merit)，而不应该受到被评议人个人特征(诸如社会地位、性别、职业年龄、学位及授予机构的声誉、现被雇用的机构等等)，以及评议人与被评议人之间利害关系的影响；(3)同行评议在遴选科研项目时要有一定的冒险性。在为具有确定“聚焦”的项目提供更多机会的同时，要适度关注那些“异想天开的”或具有较大“冒险性”的非共识项目，鼓励科研人员尤其是年轻科研人员对创新和未知领域的大胆探求；(4)评议意见应尽可能对被评议人进行公开。公开评议意见，既可以让被评议人了解申请、手稿等被接受或拒绝的理由，以便总结成功的经验或失败的教训，又能够约束和规范评议人的评议行为，强化其责任感，从而确保评议的质量和公正性，避免或减少不合格评议的产生。

三

尽管《难有同行的科学》一书的作者对美国同行评议系统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考察分析，指出了一些存在的问题，也提出了一些相应的改进措施，探讨了改进同行评议的一些可能方向。然而，由于同行评议是一个涉及科学自治与国家利益、科学家与政治家、科学家与公众、评议人与被评议人、内部评议和外部评价等各种复杂关系的评价系统，用罗兹(C. P. Rhoads)的话来讲，同行评议是一个“接受和评议申请的有点复杂的机制”，因此，仅仅通过一本书的篇幅的有限研究，作者不可能提出从根本上改进和完善同行评议的建设性建议。

综观全书可以看出，作者意识到并一直在强调或提醒我们的是：在科学中难以找到真正的或绝对的同行。因此，在作者看来，要“提供一个客观的、无私的、合理的评议，这一伦理上很困难的工作也许实际上是不可能完成的”。这就意味着，真正的同行评议是不可能的。当然，作者这一观点中隐含的意思也很清楚：同行只是相对的，同行评议也只是对评议对象的一个相对的、大致的评价。因此，评议人对于评议对象(譬如“非共识项目”或“学科边缘项目”)要体现一定的宽容性，或者说评议的标准应具有一定的弹性。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同行评议又是可能的。事实上，在科学共同体看来，“由相同者评价相同者”这一同行评议的逻辑依据是无可争议的，科学家也一直认为“通过同行来评议是科学的一个准则”。不错，迄今为止，我们尚未找到可以替代同行评议的更好办法。因此，在现有的基础上对同行评议进行实质性的改革，尽可能克服同行评议系统的缺陷，减少因不当评议给被评议人带来的不公正和负面影响，提高科学资源分配的有效性和使用绩效，是科学共同体和政策制定者必须共同面对并完成的一个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