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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学与社会  2014, Vol. 4 Issue (2): 115-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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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本文 

鲁承临. 新媒体时代与艺术何为——以戏剧为例[J]. 科学与社会, 2014, 4(2): 115-126.
LU Cheng-lin. The Era of New Media and What Does Art Do: The Case of Theater Arts[J]. Science and Society, 2014, 4(2): 115-126.

作者简介

鲁承临,浙江大学美学与批评理论研究所博士生,暨南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文艺学、美学

新媒体时代与艺术何为——以戏剧为例
鲁承临     
浙江大学美学与批评理论研究所; 暨南大学文学院
摘要: 后现代主义对于碎片化生存的描述在以手机平板为代表的移动终端的大行其道的情势下变得愈加鲜活。都市人类生存的时间与空间进一步地被碎片化,涣散化,无根化。相应地,主体成为各类媒质撕扯、争夺的战场,异化为一个个媒介网络的节点,成为不断接收和发送信息的工具。基于此背景,本文试图探讨以戏剧为代表的传统艺术可以有何作为,它是否能如乐观派不断宣扬的那样,重塑真实的时间和空间,将主体从媒质空间的节点解救出来,重建人的主体性和现代性。
关键词: 碎片化    新媒体    戏剧    

信息技术的发展日新月异,产生了诸多与传统媒体截然不同的新兴媒介,广泛地影响了人类的生活。学界对于这种急遽变化的媒体生态并不迟钝,相关的研究亦层出不穷。然而,对于新媒体的定义却众所纷纭,未有定论。一般而言,新媒体(New Media)指的是与传统的纸质媒体、广播、影视等相区别的以互联网科技为代表的媒体,常见的形式有电子邮件、门户网站和视频网站等。比如韩裔学者Wendy Hui Kyong Chun将影视、印刷这样的媒介称之为旧媒体(Old Media),相对应地,基于数字技术和互联网传播的媒介则是新媒体(New Media)。[1] 而近年来随着WEB 2.0概念的兴起,以维基百科、微博和微信等形式出现的互联网应用更被冠以新新媒体(New New Media)的名称。美国学者Paul Levinson认为与传统的单向接受的新媒体不同,新新媒体允许并鼓励消费者成为创作者,读者成为作者和出版者,观者成为表演者,从而催生了如阿拉伯之春、占领华尔街这样的群众运动。[2] 与新新媒体相辅相成、互为依托的是移动信息技术的发展。以智能手机、平板电脑为代表的移动终端的普及更加彻底地释放了新新媒体的威力,这对于现代人的生活方式不啻为又一次革命。

理论的发展总是滞后于现实的变化,至今新媒体的概念尚未形成公认的标准,新新媒体的提出虽然试图紧跟技术的进步,但并未得到学界广泛认同。有鉴于此,本文的新媒体主要指以智能手机和平板电脑等便携式移动终端为载体的互联网媒介,而在广泛意义上它也包括了构成互联网媒介的整个生态系统,以区别与互联网出现之前的所有旧媒介。事实上,移动终端的大范围普及不仅让纸媒、电视等盛极一时的传统媒介感受到巨大的生存压力,它也让新兴的尚未完全取得垄断地位的桌面计算机系统倍感威胁。这已经是媒介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分水岭。新媒体的大行其道具有多个维度的特征,国内学者喻国明将其总结为数字化、分享化、碎片化、自媒体等等[3]。本文从碎片化这个新媒体时代的主要特征出发,观研其对于现代人类社会尤其是对于艺术生态的具体影响,并进而探讨以戏剧为代表的传统艺术对此是否能有所作为。

一、 碎片化的新媒体时代

以后现代为名的当代社会文化的零散化和碎片化趋势其实在新媒体出现之前就已广为人知。詹姆逊(Jameson)归纳道:后现代文化的首要特征是碎片化、缺乏连贯性,体现了一种拼贴感。[4] 这样的拼贴感导致一切意义的消失,乃至于引发“艺术的终结”的广泛讨论。新媒体的浪潮则延续了后现代的碎片化趋势,使其愈演愈烈。建构于有线电视网络的电视工业已经前所未有地将人们的娱乐时间撕扯细分,遥控器遥控着的不仅是频道的切换,更是娱乐方式的更替。从几秒钟的广告到几个小时的综艺节目,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分食人们的精神空间。而后,桌面计算机终端开启的互联网时代则是将这种碎片式的蚕食进一步升级。当人们从电视机的窗口转向显示器的窗口时,并不仅仅意味着从遥控器到鼠标键盘的转变,更是一种思维模式的转换。美国爱荷华大学的Michael McGee教授指出,当代美国文化的碎片化使得传统的传播者(演讲者与作者)与受众(观众、读者)的角色互换,阐释与文本建构倒置。[5]特别是在以维基百科、微博等WEB 2.0的网络应用渐渐代替了以门户网站、电子邮件为代表的初期网络生态的今天,传播者与受众互相融合、随时互换的惯有模式无疑更加深化了网络碎片化的生活方式。

再其后,建立在移动终端的新媒体的兴起对于人类的生存是又一次划时代的变革。[6]这次的革新并不仅仅是对于时间碎片化的片面深化,而是对于人类生存空间的彻底异化。之前,无论是传统的报纸、广播、电影,还是后来的电视、计算机,信息的传递始终伴随着强烈的单向性和空间性的特征。单向性指的是信息的传递过程有明确的传播者与接受者,比如电视台与观众,电影制作者与电影观众等。这样的单向在互联网WEB 2.0时代被打破,但这些媒介空间的完整性并未被破坏。比如电影院、电视所在的客厅或者计算机所处的桌面,这些相对固定的空间见证了所处其中的人们在时间的维度上被极度压缩和撕裂,但仍然可以守护相对固定的空间。电影与电影院、戏剧与戏院、电视机与客厅以及电脑与桌面,这样紧密的一一对应的关系使得它们得以共享统一的空间特征。御宅族、沙发土豆(Couch Potato)这样充满空间味道的的现代词汇也正是从空间的维度来描述身处其中的人类形态,侧面上验证了空间之于时间的优先性。

智能移动终端的出现意味着这样的空间性被彻底打破。人类的活动不仅在网络空间中无迹可寻,实体空间中亦不再存在任何固定的坐标。这时,计算机不再是通往网络空间的唯一通道,而计算机时常所在的书桌也不再是网络身份所对应的现实空间。媒介与空间的一一对应关系被突破,网络空间和现实空间的融合通过移动终端充分实现。当然,目前的科技暂时只能实现以手机或者平板这样的便携式终端作为一种桥接两种空间的通道,但可以想见的是,在不久的将来,如眼镜、手表、乃至人体内都可以被植入具有类似功能的芯片,那么游走于不同空间的通道将更加多样化,现实空间与虚拟空间的壁垒将不复存在。从实体向虚拟弥漫的碎片化生态将从虚拟空间中反向溢出,加倍扩散至整个实体空间。曼纽尔·卡斯特尔(Manuel Castells)在桌面互联网时代所设想的网络社会对于工业社会的接管在多年前看起来有些夸大其词,但今天移动互联网的兴起已经让这样的设想真正成为现实。

在这样被彻底碎片化的时代,崇高的宏大叙事从此终结,让位给日常生活的琐碎芜杂。永无止尽的喧嚣和噪声,淹没了所有的中心。艺术娱乐化,娱乐艺术化。碎片化的艺术在电视时代被剥离了媒介的价值,在新媒体时代则被剥离了艺术价值,仅剩下娱乐的功能。文学成了段子,绘画成了PS恶搞,音乐成了口水歌,影视成了拼贴。碎片化的生态不仅占据了原本的娱乐时间,更是将所有时间都变成了娱乐。后现代拒绝深刻的精神,在新媒体的推波助澜下,艺术的日常化转变为浅薄化,娱乐功能成为了新媒体艺术的唯一价值,构成了新媒体时代的全部内容。正如法国学者Régis Debray所述,“不是舞台把生活变成了殖民地,相反,是生活把舞台变成了殖民地,生活战胜了文化,让文化无法生存”。[7] 电视的盛行不过是占据了夜晚时分的客厅,代替了电视的计算机亦不过是侵占了人们闲暇时的书桌,而新媒体则可能侵蚀人类生命活动中的一切时间和空间。美国资深媒体人Bill Kovach与Tom Rosenstiel提出,新闻与娱乐的界限越来越模糊,新闻和由新闻工作者提出的分析言论的界限也越来越模糊。[8]同样的趋势出现在新媒体时代娱乐文化与所有精神图腾之间。“神圣的精神不得不在同一个系统里和电视剧、脱口秀、网络聊天、乃至色情图文这些世俗文化和平共处,精神不再高高在上,社会真正‘祛魅’了。” [9]

从此,不再有一成不变的媒体概念。或者说每一个人自身都是一种媒质,它随时都在受众或者媒介之间转化,在接收信息传递信息的同时自身也生产大量信息,在被娱乐的同时也参与娱乐他人,一起构建全民狂欢的时代。如果说旧媒体的消费者是沉默且隐形的,那么新媒体的消费者则是喧闹且公共的。[10]19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提出的“媒介就是讯息,是人体的延伸” [11]在现在得到更加生动的诠释。移动互联网的节点的每一部手机、每一部平板电脑都可能代替传统媒介而行使大众媒介的全部功能。美国学者Henry Jenkin认为,在新旧媒体交汇的融合文化中,草根文化与精英媒介交错,媒体制作者与媒体消费者的权力关系以无法预料的方式互动。[10]2这种无规则可循的多向性和对于时空限制的突破,让后现代以来的碎片化趋势得到更加彻底的释放,恐怕是新媒体时代较之以往任何时代最为本质的变化。

二、 艺术的终结

无迹可寻、娱乐至死的新媒体时代对于我们传统意义上的艺术——尤其是戏剧,有何影响呢?技术上的变化总是可以在表象上立竿见影。比如,戏剧可以利用最先进的数字技术创造声光电综合观赏体验,包括将高清摄像机引入剧院,现场大屏幕实时播放演员的特写,提词器同步播放演员的对白,三维虚拟场景技术可以帮助实现虚拟化的场景或者借助机器人扮演人物,借鉴音乐厅的多声道现场音响装置,乃至4D影院的各种现场特效模拟和动感座椅,等等。或者,戏剧亦可以充分利用快速便捷的数字互联网进行宣传、传播、发行,它更可以引入短频快的文化创意产业制作机制,将剧场演出快餐化、简短化,更灵活地根据观众的需要来制作,以适应现代人的快节奏和对于交互性的要求,创造多栖文化产品并采用立体式的营销手段将戏剧捆绑打包出售等。我们可以设想更为彻底的改造会是将戏剧完全从实体空间移植入网络空间,化整为零,创造网络戏剧、电子戏剧、虚拟戏剧等,构建基于虚拟空间的远程戏剧。事实上,以上设想大部分已经实现或者正在实现中。

这些基于新技术的改造客观上确实可以在碎片化的时代吸引更多的眼球,丰富戏剧的娱乐价值,但这样的改造对于戏剧本身实际上并无多大助益。从产业经济意义上说,迎合新技术的戏剧可以在让精明的商人有所收益的同时还能在公共空间保持一定的关注度,从而不断宣示戏剧的存在。但不断迎合时代的艺术恐怕只能成为“艺术终结说”的又一鲜活注脚。技术的迅速更迭不断杀死自己的同时亦殃及一大批追随者。所有依赖技术所获得的最终都将随着更新技术的出现而烟消云散。

更重要的是,这样改头换面后的戏剧还可以称之为戏剧么?影视剧在新媒体时代的灵活身段或许让戏剧业羡羡不已。网络短剧、手机电影的火热不仅让影视投资者嗅到新的商机,更似乎宣告了新的影视类型的诞生。这里其实不存在什么艺术的改造,只有新旧的更替。对于影视来说,时空性亦是它们的本体属性。离开了电影院的电影和离开了客厅的电视还能保持多少本体性让人怀疑。影视如此,戏剧更加如此。恐怕没有比剧场艺术更加依赖于空间的艺术。实际上,剧院对于戏剧的意义远胜于画廊之于绘画,影院之于电影,客厅之于电视。戏剧的根源是宗教仪式,人们上剧院与去教堂是出于同一个动力,这种集体的审美仪式是所有剧场的基础,是戏剧本身赖以生长的根源。[12]我们可以欣赏离开画廊的绘画、离开影院的电影和离开音乐厅的音乐,但离开剧院的戏剧恐怕很难再被称之为戏剧,只能是戏剧的镜像或者复制。无论多么逼真的虚拟技术也无法完全模拟剧院中人与人真切的交流,再先进的仿真也无法完全替代剧院中演员与观众一同完成的仪式感。虚拟空间的戏剧可以以戏剧之名继续生存下去,但它不再是我们所熟悉的戏剧。它丧失了戏剧独有的交互性和仪式感,成为不是戏剧的戏剧。换句话说,戏剧的魅力在成为复制品后不得不大打折扣,远甚于新媒体之于影视的异化。戏剧本质上是最具有空间性且最难以被其他介质所替代的艺术。

然而,也正是因为戏剧难以被其他介质所替代,新媒体时代戏剧或许会进一步地被边缘化。碎片化的生态不仅打散了所有人的时空,也更加分散了人们的关注度和注意力。同时,永不停歇的信息爆炸让人们更加无暇顾及与新媒体格格不入的戏剧。美国学者Cass Sunstein认为缺少一般化的利益中介(interest intermediaries)的引导导致了线上空间的碎片化,人们倾向于极端化既有的思维方式,因为无论何时,人们总是希望被肯定而不是被挑战。[13]56-70 David Tewksbury教授也关注到碎片化的信息催生了碎片化的观众,它鼓励人们只关注自己关心的那部分信息,这将使公众事务远离人们的视野,威胁到公民权利的发展。[14]纽约大学的Beth Noveck教授则相信现代个人化的消费者们只会关注到眼前享乐的最大化,而不再有时间分配给享乐之外的精神生活。[15]电视时代即将过去,但娱乐至死的精神永不过时。它会在新媒体的推波助澜之下更加势不可挡。社会学领域的担忧同样会发生在戏剧界。戏剧陷入危机的说法并不新鲜,每一次媒体的变革都曾引发类似的讨论,但新媒体将以前所未有的能量深化这种危机。吉登斯(Anthony Giddens)将时空分离和社会系统的脱域(disembeding)视为现代性的重要动力机制。[16]新媒体将互联网逻辑强加于实体空间之上,进一步深化了现代性的动力机制,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无法逃脱。戏剧,包括其它传统艺术,在电视时代被宣判了一次死刑之后,在新媒体时代又被重新宣判了一次。

这并非危言耸听。精神医学的研究表明,互联网所提供的不断变化的多重刺激和即时回馈,对于儿童注意力缺失和认知困难的影响已经无法忽视。[17]我们已经很难想象从小盯着眼前数寸电子屏幕长大的新一代地球村民们还会饶有兴致地走进对他们来说相当陌生的实体剧院,耐心地度过一个晚上。这种与碎片化相抵触的生活方式看起来是如此地不合时宜。这样的影响当然并不仅限于未成年人。土耳其学者Hatice Odaci的研究发现,过度的互联网使用不仅让大学生呈现出脆弱的社交能力,更会让线上发生的一切长久停留在他们大脑之中,导致他们无暇达成应有的学习效率。[18]新媒体所起到的作用正是将互联网世界无孔不入地呈现在人们眼前,满足人们无时不刻的需求。而一旦现实中获得的回馈不尽人意,人们更是会加倍地在网络中寻找回馈的途径。[19]我们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延时、等待和深刻,在网络中呼吸犹如鸦片般不可或缺。随时随地地发送和反馈碎片化信息,从清醒直到筋疲力尽,成为了所有人无法摆脱的生活模式。如果一段时间无法接触到信息,人们就会变得焦虑不安乃至恐惧,形成信息依赖症或者失联焦虑症Fear of Missing Out FOMO。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传统艺术所代表的相对完整迟滞的生活方式变得越来越难以提起人们的兴趣。相应地,艺术剧院的经营在今天无论何种文化背景下都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三、 戏剧何为?

那么,戏剧是否会沦为等待政策保护的濒危文化遗产抑或是进入历史博物馆成为后人考古猎奇的对象?形势看似明朗却也并非毫无悬念。早在电视时代就已被边缘化的戏剧本质上对于可能在新媒体时代被进一步边缘化的命运并不恐惧,反而嗅得一线生机。权力关系在网络时代会得到剧烈重组[20],碎片化生态保留了同质化背景下的大众主流,却也赋予了边缘人群不断挑战的机会。底层的声音在新媒体的作用下既可能被迅速淹没,也可能随时成为中心。Cass Sunstein在关注网络民意极端化倾向的同时亦承认,与不同群体的广泛接触也许能改变原先预设的立场;在他总结了不同国家不同政见群体的调查实验后,Sunstein发现,共享显著特征的群体内对话往往增加了极端化的可能性,但如果将此社会关系打乱,哪怕是只有15分钟的沟通时间,原本对立的情绪都可能得到缓解。[13]66-70Sunstein的实验为哈贝马斯(Jurgen Habermas)的交往行为理论提供了佐证。在哈贝马斯看来,交往理性意味着两个主体之间达成某种协调,在交往过程中能对世界上的某种东西彼此达成某种共识。[21]也许共识是脆弱的、暂时的,但主体间的协调是可能的。无独有偶,美国学者Kevin Arceneaux和Martin Johnson的定量分析实验也证明了碎片化的媒介时代并不必然会产生两极分化的结果,他们通过对上百名不同群体的多次调查研究发现,只要人们自由选择信息环境,极端化的立场和倾向将越来越不可能出现。[22] 澳大利亚学者Lincoln Dahlberg也指出,线上空间鼓励人们更多地运用理性来思考以达成共识,这与线下的大众媒体总是被权力所控制不同;与此同时,人们不仅会在虚拟空间寻找与自身相似的兴趣爱好,更可能会驻足许多日常生活中永远不曾注意的东西。[23]总之,碎片化亦可能昭示了构建更加理性,更加民主,更加多元化审美的网络社会的希望。

换言之,存在这样一种可能,碎片化在分化时空的同时,亦大大增加空间中原子相互碰撞的概率,无序游荡着的潜在受众们由此会自发形成块状化的团体。他们固然不会对自身之外的讯息感兴趣,对于关乎所有人切身利益的公共事务形成冷漠,但他们也会形成一个个紧密的小圈子,小空间,形成社会关系中的一个个块状力量。而这样的块状力量不仅嵌套在各种无形的空间中,难以显现泾渭分明的边界,而且更加具有生命力,无法被轻易打散。在工业化时代被大众传媒剥夺了介质功能的传统艺术在新媒体时代重新觅得了生机。新媒体的兴起大大削弱了大众传媒的权力,而传统艺术则借助新媒体得以重新扮演某种不同于过往媒介的功能,再度进入权力的行列。

随着技术不断改头换面的“新戏剧”此时完全可能扮演引领这些碎片的介质,从时空束缚中解放出来的新媒体则不断增加着碎片重新结块的概率。在这个独特的凝结过程中,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主体获得自己暂时的身份认同,摆脱了现实空间和虚拟空间中惯有的碎片化状态,重新获得时空的坐标定位。过去的人们借助艺术摆脱时间与空间的束缚,今天的艺术则成为了帮助他们重返时间与空间的媒介。这个过程虽然往往很短暂,也不稳定,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存在于虚拟空间之中,但却是不可忽视的存在。后现代所丧失的通过新媒体获得某种补偿。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所形容的“玩弄碎片的后现代” [24]在碎片中重新凝聚,远离中心的边缘群体渐渐自成中心,社会关系“脱域”之后在新媒体逻辑中重建关系共同体,新媒体用后现代的方式完成对于后现代的抵抗。在人类与计算机互动的历史中我们已经经历了从大型中央计算机到个人微型计算机,而即将经历从个人便携终端重新向网络云端统一的过程。那么相似地,媒介的发展也很可能从碎片化向各自云端汇聚,戏剧可以成为边缘地带的一片云。

当然,只要是真正的艺术,一定能扮演凝结碎片的介质。而剧场艺术的特别之处仍然在于其与碎片式个人审美的不协调以及与实体空间的不可分割。甚至可以说,剧场艺术抵制了新媒体时代的碎片化,并与之形成对立和反抗,是与数字化最不妥协的艺术形态。在数字化生存主宰现代人类基本生存方式的当下,在真实都需要通过符号来得以传播的时代[25],戏剧成为数字化难以攻克的堡垒。当人们已经习惯于在网络空间流连于影视、音乐、文学等各种艺术形式的时候,戏剧保持着与这种虚拟化倾向的距离和拒绝被同化的姿态。年轻一代也许会通过网络戏剧认识戏剧,但这只是他们进入经典的窗口,只有实体剧院才是戏剧真正的殿堂。都市中剧院的存在客观上保存了实体空间的最后意义,成为抵抗实体空间同质化、空心化的重要力量。在生活空间都市化和虚拟化的影响下,人类的实体生存空间蜕变为以各式摩天大楼为标志的实践消费主义的场所,剧院的存在成为这些单调复制品中不多的亮色。只有在这样的空间中,我们还能找到实体空间原本应有的生机和活力。

今天的我们生活在媒介穿透一切的虚拟世界中[26],而常常低估了实体空间在满足人体生存所需之外的意义。科技驱动经济发展导致人类孤立于自然生态、社会和精神集体的现状,构成了现代性危机的重要组成部分,拜物教和现代伦理则让人们饱受思想和灵魂上的饥寒交迫。[27] 新媒体的碎片化生态深化了现代社会世俗化的倾向,无所不能的移动互联不仅无法回答信仰危机的问题,更加挤压了精神和信仰的时空。人们需要在碎片的间隙中寻找神圣和信念,在世俗化的醉生梦死中重建心灵的庇护之所。这样的庇护无法在以个体为单位的虚拟空间社交活动中得到全部实现。因为信仰可以是个人的,但仪式必须由集体完成。人类是具有复杂精神需求的社会性动物。无论是强调集体主义的东方还是个人主义的西方,都同时存在着坚定的集体主义者(collectivists)和个人主义者(individualists)。[28]在惯有的碎片化孤立状态中藏匿着的对于集体仪式的需求,这恐怕是作为宗教体验的戏剧的大有可为之处。对于厌倦了碎片式和速成式的网络精神快餐的人们来说,剧场艺术提供了古典而深沉的精神庙会,可以成为个性化虚拟生存的一种补偿。在人们对于FOMO症候产生自发性反省并且抵制的时候,主动拥抱线下生活的JOMO (Joy of Missing Out)或许也能成为新媒体时代的生活选项之一。

四、 结语

历史最终如何发展,有待更多的数据分析与理论研究来探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现在就宣判戏剧的死刑尚言之过早。我们或许还可以更乐观地说,艺术虽然终结,但并没有死去。它随时可能在任意一个时空的节点复活,唤醒艺术的精神,继续艺术的仪式。传统的艺术成为永恒的定格,它不再发展,但并不意味着它停止了呼吸。它从过去的宣扬和教化的功能转变为一种云媒质的存在,串联起新媒体时代的无限时空中的一些碎片,重新形成一些凝聚块状的向心力。在新媒体浩瀚的时空中,戏剧的存在,可以是耀眼的一颗。

The Era of New Media and What Does Art Do: The Case of Theater Arts
LU Cheng-lin     
Institute of Aesthetics and Critical Theory, Zhejiang University;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Jinan University
Abstract: The popularity of portable electronic devices has intensified the fragmentation lifestyle that is described by postmodernism. The urban space has become further fragmented, dispersed and rootless. Subjects, accordingly, are turned into the battle field in which all kinds of media are tearing and fighting, and dissimilated tonodes in the media network, receiving and sending information simultaneously and consistently. In this context, this essay tries to discuss what traditional artsrepresented by theater arts could do, and whether theater arts could survive and reconstruct time and space, as optimists constantly publicize, in terms of retrieving the subjectivity and modernity of human beings.
Key words: fragmentation    new media    theater ar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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