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南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4, Vol. 26 Issue (3): 40-46  DOI:10.19366/j.cnki.1009-055X.2024.03.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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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本文 

宋志明. 革故鼎新:中国哲学转型期脉络[J]. 华南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4, 26(3): 40-46. DOI: 10.19366/j.cnki.1009-055X.2024.03.005.
SONG Zhiming. "To Discard the Old and Introduce the New": The Thread of the Transformation of Chinese Philosophy[J]. Journal of South China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Social Science Edition), 2024, 26(3): 40-46. DOI: 10.19366/j.cnki.1009-055X.2024.03.005. #esle

作者简介

宋志明(1947—),男,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哲学、传统哲学与现代化。

文章历史

收稿日期:2023-10-07
革故鼎新:中国哲学转型期脉络
宋志明    
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北京 100872
摘要:鸦片战争后,西方文化的广泛传入,使中国哲学发生了显著变化,涌起三次浪潮。第一次叫作“西情东渐”,发生在鸦片战争时期。第二次叫作“西技东渐”,发生在洋务运动时期。第三次才叫作“西学东渐”,发生在戊戌变法前后。西方哲学在此过程中传入中国,中国近代哲学没有照着西方哲学讲,而是按照自己的理解方式,作了创造性的诠释,促使中国哲学发生第二次变革。中国现代哲学发生第三次变革,实现由自发哲学转向自觉哲学。
关键词中国哲学    西学东渐    学科自觉    资源扩大    
"To Discard the Old and Introduce the New": The Thread of the Transformation of Chinese Philosophy
SONG Zhiming    
School of Philosophy,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Abstract: Since the Opium War, Chinese philosophy has undergone significant changes and has sparked three waves after the introduction of western culture.The first wave was called "western affairs spreading to the east", which occurred during the Opium War. The second wave was called "western technology spreading to the east", which took place during the Westernization Movement.The third wave was called "western learning spreading to the east", which occurred before and after the Wuxu Reform Movement.Western philosophy was introduced to China on this basis. Modern Chinese philosophy did not follow western philosophy, but creatively interpreted it according to its own way of understanding, which led to the second revolution in Chinese philosophy. Chinese modern philosophy is undergoing the third revolution, which is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spontaneous philosophy to conscious thinking.
Keywords: Chinese philosophy    western learning spreading to the east    discipline consciousness    resource expansion    
一、引言

中国传统哲学只有“四海”的观念,没有“世界”的观念。中国的地理位置比较特殊,东有东海,南有南海,西有群山似海,北有大漠瀚海。对于古人来说,这些都是难以逾越的障碍。中国哲人的视野被限制在“四海之内”或“天下之内”,中国哲学没有走向世界,始终保持独立发展的态势。在中国古代,人生哲学比较发达,而自然哲学不够发达。在天人合一的框架下,自然界没有成为人们单独的考察对象,很难形成自然哲学。外来的佛教虽然传入中国,也没有使中国佛教化,未能改变中国传统哲学独立发展的态势。由于中国经济长期处于世界领先水平,未免形成“天朝上国”的心理,淡看外来文化的影响。1840年鸦片战争中,中国一败涂地,惊醒了一代先进的中国人。他们“睁开眼睛看世界”,遂使中国走向世界,也使世界走向中国,揭开了中国哲学史的新篇章。中国近现代哲学是中国传统哲学合乎逻辑的发展,可以叫作革故鼎新。所谓革故,就是去掉传统哲学中已经过时的部分;所谓鼎新,就是使中国哲学焕发新的生机。中国近现代哲学已超出传统哲学的范围,实现由传统到近现代的转变。在转型过程中,传统哲学的精华得以延续,而传统哲学的不足得以弥补,中国哲学呈现出新的发展态势。中国近现代哲学发生的变革有两次:一次是由传统的人生哲学发展成自然哲学,发生在近代;另一次是由自发哲学发展成自觉哲学,发生在现代。

中国近现代哲学之所以称为“转型”,是因为找到了突破口。先进的中国人同西方哲学相遇以后,已经意识到传统哲学的不足之处,遂加快了迈向近现代哲学的脚步。传统哲学的不足之处主要有三点:第一,关注人生哲学较多,关注自然哲学较少。中国传统哲学以天人之辨为基本问题,受制于天人合一的思想框架,不引导人们阅读客观世界这本大书,导致中国哲学缺乏指导科学的功能。在中国传统哲学中,先哲往往只谈人生,不谈世界;即便谈到世界,往往也一笔带过,并不深究。这样的人生哲学不利于推动科学发展,这或许是造成中国近代科学落后于西方的原因之一。第二,关注价值理性较多,关注工具理性较少。这同前一点密切相关。由于古代中国哲学家缺乏研究自然的兴趣,常常把哲学话题聚焦在人生问题上。他们把价值理性方面的知识叫作“大体之知”或“天德良知”,把工具理性方面的知识叫作“小体之知”或“闻见之知”。后者被人们轻视,以为不足为观。在传统社会里,也有人从事科学方面的研究,并取得相当可观的成就,无奈登不上大雅之堂。以李时珍为例,他写出皇皇巨著《本草纲目》,在科场上却屡屡落第。第三,关注道德修养较多,关注能力提升较少。传统哲学重视道德水平的提高,不看重才能的发展。《红楼梦》中薛宝钗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其实并非限于女性,男子被人们看重的也是德,而不是才。这种导向不利于人的全面发展,造成片面地重视价值理性而轻视工具理性的人。

在中国传统哲学的语境里,人们不会发现上述三点不足。尽管异质文化佛教传入了中国,可是佛教也只注重人生哲学,而不注重自然哲学。在佛教虚无主义的世界观中,此岸是虚幻的,何必认真去研究呢?佛教没有给中国带来全面而深刻的影响,不能帮助中国人认识自身的不足。直到近现代中西哲学交流之后,中国人不再局限于四海的范围内,开始面向全球,终于发现并克服上述不足。西方哲学传入中国不是以和平的方式,而是硬性闯入的,伴随着炮火和血腥。

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清朝遭受惨败。清朝出动兵力20多万,竟打不过区区2万多入侵的英军。除了武器落后外,人才匮乏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失败的教训唤醒了先进的中国人,促使中国哲学进入转型时期。为了挽救民族危亡,先进的中国人踏上“向西方寻找真理”之旅。中国哲学上也向西方看齐,扩大视域,引进自然哲学研究。在中西哲学交汇过程中,天人合一的思维方式同主客二分的思维方式逐渐结合起来,催生中国哲学的新形态,中国近现代哲学问世了。中国近现代哲学是相对中国传统哲学而言的,仔细分疏,当区分为近代哲学和现代哲学两个阶段。从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到1919年“五四运动”发生,叫作近代;从1919年开始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叫作现代。至于1949年以后,学术界称为当代,已不在本文探讨的范围之内,权且存而不论。近代和现代的划分仅从哲学史意义上着眼,因为这两个阶段确实不一样:近代是过渡期,现代是成熟期。近代中国哲学不再局限于人生哲学的范围,转向了自然哲学;从单纯的天人合一转向两种框架并用。近代中国人一方面保持天人合一框架,用以解释价值;另一方面接受主客二分框架,用以解释世界。有人说近代中国人采取主客二分模式是受西方人影响的结果,那是误解;因为任何哲学家接触自然哲学,都不能不选择主客二分模式。有些人直接承认世界的客观性,倾向于唯物主义;有些人认为世界作为客体乃由主体投射而出,倾向于唯心主义。主客二分并不是西方人的专利。中国人转向主客二分,是从人生哲学转向自然哲学的必然选择,同西方人的影响没有关系。不过,西方学术对中国近代哲学的影响确实很大。要了解中国近代哲学的变迁,还得从西学东渐说起。

二、西学东渐

鸦片战争期间,中国哲学的显著变化就是西方文化的广泛传入。在西方文化传播的过程中,西方哲学逐渐传入中国,相对来说要晚一些。西方文化在近代中国传播涌起三次浪潮。第一次叫作“西情东渐”,发生在鸦片战争时期。第一个“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中国人,非钦差大臣林则徐莫属。他在广州禁烟期间,派人每天刺探英军情报,翻译西方书籍,购买最新的报纸。他这样做,显然出于战事的需要。那时中国人编译的关于西方文化的著作,多属于地理学范围,能够帮助人们大概了解西方的情况,以便做到知己知彼。用张之洞的话说,这是“中国知西政之始”。魏源著《海国图志》不仅在中国影响很大,而且在日本影响也很大,明治时期维新派表示高度重视。魏源主张“师夷之长技以制夷”,反映出先进中国人接受西学的目的,还是要战胜侵略者。

第二次浪潮叫作“西技东渐”,发生在洋务运动时期。鸦片战争失败以后,洋务运动开展起来,洋务派掀起第二波浪潮。开展洋务运动急需大量科技人才,这样的人才在中国固有文化中找不到,只能从培养科技人才做起。1865年,江南制造局创立,附设译书馆,采取中外学者合作的方式翻译西方科技方面的著作。据傅兰雅在《江南制造局翻译西书事略》中记述,译书馆所翻译的书多达180多种,大多数属于实用技术类读物,其中有算学、汽机、测量、地理、化学、天文、地学、行船、医学、工艺、造船、零件制造、水路兵法、年表、报纸、国史、交涉公法等方面的书籍。

第三次浪潮才叫作“西学东渐”,发生在戊戌变法前后。维新派认为,翻译西方学术不能只限于自然科学技术,还必须引进西方的社会科学。梁启超发文批评了只重视自然科学而忽视社会科学的倾向。他说:“甲午以前,我国士大夫言西法,以为西人之长不过在船坚炮利,机器精奇,故学知者亦不过炮械船舰而已。此实我国致败之由也。乙未和议成,士夫渐知泰西之强由于学术。”严复赞同梁启超的看法,强调翻译西方的社会科学是当务之急。他本来被清朝廷派到英国学海军,却在翻译社会科学和哲学著作方面投入很大精力。他的译著有赫胥黎的《天演论》、亚当·斯密的《原富》、约翰·穆勒的《穆勒名学》和《群己权界论》、孟德斯鸠的《法意》、斯宾塞的《群学肄言》、甄克斯的《社会通诠》、耶芳斯的《名学浅说》等书,号称“严译八大名著”。在八大名著中,影响最大是《天演论》。戊戌变法前后,“西学东渐”才变成现实,从而为西方哲学传入中国铺平了道路。

① 参见梁启超《戊戌政变记·上谕恭跋》。

中国人在17世纪才接触到西方哲学。1631年,来华传教的耶稣会士傅泛济同李之藻合作,共同翻译《名理探》时,把哲学译为“爱知学”。《名理探》译本写道:“爱知学者,西云斐录琐费亚,乃穷理诸学之总名。译名,则知之嗜;译义,则言知也。”他们解释说:“译名,则言探取凡物之所以然,开人洞明物理之识也。”可惜“爱知学”译名没有流传,西方哲学还没有在中国发生实际影响。严复才是把西方哲学传入中国的人。严复既翻译西方近代社会科学著作,也介绍西方哲学。他的论著中有笛卡尔、培根、赫胥黎、斯宾塞等西方近现代哲学家的名字,提纲挈领地介绍了他们的思想。1906年,他发表《述黑格尔惟心论》一文,介绍黑格尔的学说,并且首次创立了哲学术语“唯心论”。先验论(音译阿菩黎诃黎)、内籀(归纳法)、外籀(演绎法)都是他的创造。蔡元培先生曾说:“五十年来,介绍西洋哲学的,要推侯官严复为第一。”[1]351贺麟赞同蔡元培的论断,也在《当代中国哲学》一书中写道:“谈到介绍西方哲学,大家都公认严几道是留学生中与中国思想界发生关系的第一人。”[2]25

严复虽为中国介绍西方哲学的第一人,可是他还没有使用“哲学”这个译名。“哲学”是日本学者西周翻译的,其中“哲”字取自中国。西周曾留学荷兰,回日本后致力传播西方学术。他将science译为“科学”,意即“分科之学”,以具体问题为研究对象的学问;将philosophy译为“哲学”,意即“诸学之统辖”,以世界总体为研究对象的学问。黄遵宪最早在《日本国志》上使用“哲学”一词。此后,“哲学”在新式学人中间流传开来,一直沿用至今。新式学人还从日文中接受了大量的哲学术语译名,如唯物论、辩证法、真理、知识、本质、现象等。他们之所以很顺畅地接受这些哲学术语译名,是因为这些译名已经融入了中国元素。如哲学中的“哲”,来自《尚书·洪范》中的“明作哲”,孔子也有“泰山其颓乎,哲人其萎乎”的说法。“辩证法”同中医中的“辨证施治”有关,“唯物论”其实是《易经·序卦传》中“盈天地之间者唯万物”的缩语,而本质、现象、知识、真理等都来自中译本的佛教典籍。

② 参见《礼记·檀弓上》。

在旅日中国学人的推动下,西方哲学借助日语逐渐传入中国思想界。影响较大的有马君武1903年在《大陆报》第2期发表的《唯物论二巨子(底得娄、拉梅特里)之学说》、章太炎所著《无神论》《建立宗教论》。章太炎的论著中还涉及黑格尔、陆克(洛克)、培根、费希特等西方著名哲学家的观点。梁启超在日本发表的《西儒学案》也介绍了培根、霍布斯、笛卡尔、洛克、斯宾诺莎、卢梭、孟德斯鸠、边沁、康德等人的哲学思想,已经有了西方哲学简史的模样。王国维把叔本华看成康德的后继者,表示接受叔本华美学以及悲观主义思想。蔡元培称王国维是“五十年来介绍西洋学的第二人”。旅法学者李石曾也曾介绍卢梭和伏尔泰的启蒙哲学、拉马克的动物哲学、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以及无政府主义思想,这些论著虽对中国思想界产生过一定的影响,但远不及旅日学人。

三、中西会通

在近代中国,西方哲学虽已传入,但中国学人还没有意识到哲学的学科性质,关于哲学的概念还停留在包罗万象的学问。严格地说,中国近代没有专业的哲学家,只有从事哲学思考的思想家。对于他们来说,哲学还是副业,并不是主业。他们的哲学思考还散见在其他思考中。对于近代中国,只可作广义的哲学史陈述,还不能作狭义的哲学史陈述。

近代中国人面临的哲学思想资源,已经超出中国传统哲学的范围,多出了一个西方哲学。我们不能把中国近代哲学仅仅看成西方哲学在空间上的拓展,还必须了解中国近代哲学自身的独到之处。中国近代哲学虽受西方哲学的影响,却是按照自己的理解方式作创造性的诠释。大多数中国新式学人来自旧式学人,常常以中国哲学为底色去理解西方哲学。在他们那里,我们可以听到对于旧学的批评,却听不到“全盘西化”的声音。我们不能把中国近代哲学仅仅看成“西方哲学在中国”的历史,而应当将其看成中国哲学自我转型的历史,看成中西哲学会通的历史。由于近代中国人面临两种资源,且受到民族危亡加剧的逼迫,他们既不能走传统哲学的老路,也不能照搬西方哲学已走过的路,只能选择中西合璧、综合创新、独辟蹊径的新路。有人批评近代中国人不中不西、亦中亦西,其实这正是中国近代哲学的特点。近代中国人刚刚接触到西方哲学,来不及理解消化,未免带有过渡期的特点,对此不能苛求。在“学问饥荒”的年代,他们常常用自己不太熟悉的中国传统哲学解释不太熟悉的西方哲学,难免出现一些误读的情况。

中国近代哲学出现的第一个变化,就是实现历史观转向,由变易史观转向进化史观。中国传统哲学不赞成那种把万物看成为一成不变的观念依然可取,但其没有建立在实证科学依据的基础上,而是停留在直观猜测的层面,带有循环论的色彩。中国传统的发展观已无法满足近代中国社会发展的理论要求,必须加以改造和发展,由直观型转向科学型。中国近代思想家一方面继承中国传统哲学的遗产,一方面引进达尔文的进化论科学理论,创立了有中国特色的进化发展理论。

中国近代哲学出现的第二个变化,就是实现本体论转向,由天人合一转向主客二分。囿于天人合一思维模式,中国古代哲学家不可能有“独立外物”的观念。中国传统哲学在人生哲学方面有积极的意义,有助于人们培养道德意识,有助于人们树立奋发向上的人生观。然而,中国传统哲学有助于成人,却无助于成才。在认识自然和认识社会方面,中国传统哲学的指导作用十分有限。近代中国社会发生巨变,饱受列强欺辱,民族危机日益加深。如何认识极其复杂的社会现实、寻找中国的出路,成为十分紧迫的问题。中国传统本体论已无力解决这一问题,必须在理论上有所突破,从价值意义研究的视角转向研究存在的视角,特别是研究社会存在的视角。由于这个缘故,中国近代哲学家必须借鉴主客二分的思维模式,改造天人合一的思维模式,并且试图把二者结合起来。

中国近代哲学出现的第三个变化,就是实现知行观转向,从关注价值理性转向关注工具理性。中国传统哲学中的“知”是广义的;西方哲学中的“知”很具体,就是关于外界的认识。中国传统哲学把关于事实的认识叫作“闻见之知”,而把关于价值的知识叫作“天德良知”。中国古代哲学家对“天德良知”感兴趣,对“闻见之知”却不以为然。中国古代哲学家所说的“行”往往侧重于道德践履,而不看重改造世界的能力。显然,在近代中国社会发生急剧变化的情势下,中国传统哲学的知行观无能为力,要求知行观必须从价值型转向知识型。

中国近代哲学出现的第四个变化,就是实现人性观转向,由子民观念转向国民观念。受制于自然经济,中国传统哲学关于人的看法不可避免地会落上封建主义的灰尘。例如,中国古代的人本主义所着眼的是群体而不是个体,忽视了人的主体性,因而不能形成人权意识;强调人与人之间的伦理关系,而忽视社会平等;倡导人身依附的子民意识,而忽视人的自主性。由于近代中国社会已进入商品经济时代,推进人学观念的近代转化势在必行。近代思想家已突破传统人学观念,重新认识“人”。孙中山继承和发展了康有为、谭嗣同、严复、梁启超等人的新人学,提出国民说。国民说是近代中国最高理论思维成果。在此基础上,共产党人提出人民观念,取代了国民观念。

四、学科自觉

现代哲学发展到了新阶段,中国哲学发生第三次变革,即由自发哲学转向自觉哲学。中国人终于意识到,在科学昌明时代,哲学已成为一门独立学科。哲学区别于任何学科,乃是关于世界观的学问。中国人达到哲学自觉的时间,大约比西方晚了三百年。我们用几十年的时间,走过西方人几百年走过的路程。中国哲学实现从自发到自觉的转折,没有放弃天人之辨,但注意到自然哲学意义上的主客问题。中国哲学家们二者并用,使二者有机地融合起来。他们考察客观世界,采取主客二分模式;而考察价值观,仍然沿用天人合一模式。例如,冯友兰向往的天地境界,就是天人合一的境界。从1919年开始,中国出现了一支专业的哲学家队伍,其中著名者有蔡元培、胡适、李达、金岳霖、冯友兰、梁漱溟、熊十力、张东荪、艾思奇等人。张东荪创办哲学专业刊物《哲学评论》,后来变成中国哲学会的专刊。哲学家出于自觉的哲学学科意识,创立一个个哲学体系,出版了《中国哲学史大纲》《新理学》《论道》《新唯识论》《社会学大纲》《大众哲学》等一系列哲学专著。北京大学率先创立哲学系,以后建立哲学系的大学多达5所。现代新儒家、中国实证哲学、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等三大思潮纷纷登场,极大改变了中国人的思想面貌。

西方哲学学科自觉意识发生在科学高速发展时期。各门科学纷纷从母体中独立出来,那么,哲学母体中还剩下什么?那就是关于世界总体的学问。哲学终于回到自己的本来意义,以世界观为研究目标。哲学同科学相比,可以说是一种另类学问。各门具体科学皆以物质世界的局部为研究目标,可以与之对象化;哲学以世界总体为研究目标,无法与之对象化。人作为研究者,永远与世界同在,好像演员一样,无法同时成为观众。哲学世界观中的“观”字,只能是“观念”的意思,绝不能同“观察”混为一谈。世界观中的“世界”,既涵括物质世界,也涵括精神世界。凡是能提出关于世界观观念的人,就是哲学家。他们讲出了一些道理,但没有给出终极结论。

第一位认识到哲学学科性质的哲学家是蔡元培。他是中国最早到国外专攻哲学的学者,第一个获得哲学博士学位。他指出,现代哲学家同古代哲学家之间的区别,就在于有没有自觉的问题意识。他在《简易哲学纲要》一书中写道:“哲学是人类思想的产物,思想起于怀疑,因怀疑而求解答,所以有种种假定的学说。”[3]305他解释说,也许普通人有了怀疑,听到一种解释就以为问题已经解决了,可哲学家不然。他会怀疑这种解释,提出新的疑点,再求解答。有些哲学家给出答案,与其同派信徒以为不成问题了,可是又有些哲学家看出其中的疑点和问题,又求解答。于是,在哲学上不是问题越来越少,而是问题越来越多,这就促使哲学处在不断发展的途中。依照蔡元培的看法,问题意识是现代哲学的特征。一个人倘若没有问题意识,根本不配做现代哲学家。对于现代哲学家来说,不在于是否建立什么体系,关键在于是否有独到的问题意识。哲学家未必是解决问题的高手,但一定是提出问题的高手,至少会改变提问题的方式。正因为有新问题不断出现,才推动哲学不断向前发展。没有问题,也就没有现代哲学。现代哲学不再是包罗万象的学问,而是逐步深化的思维方式。由问题组成的哲学长河永远不会完结,哲学永远在途中,谁都不要以为自己达到了哲学的终点。

第二位树立哲学学科意识的哲学家是胡适。他曾在美国攻读哲学博士学位,师从实用主义哲学家杜威。他选择的博士论文题目是《中国古代哲学方法之进化史》(正式出版改为《先秦名学论》),内容是中国古代逻辑思想的演化史。由于答辩委员皆不熟悉中国学术,没有投赞成票,建议修改后再答辩。胡适在没有通过博士论文答辩的情况下,拒绝修改,毅然回国。由于在回国之前胡适就以发表文章的方式参与新文化运动,“胡博士”的大名早已叫响,所以回国后立即被北京大学聘为教授,在哲学系担任“中国哲学史”课程的主讲。胡适认为,在各门科学从母体中独立出去的情况下,应该对哲学学科有新的认识。在他眼里,现代哲学的研究目标就是人生观。他说:“凡研究人生切要的问题,从根本上着想,要寻一个根本的解决,这种学问,叫做哲学。”[4]1他如此理解现代哲学,显然是受到实用主义影响,带有浓重的人本主义色彩。谈人生观不能不涉及世界观,可是胡适心目中的世界,并非客观世界,而是主观化了的世界。胡适坚信:“实在是我们自己改造过的实在。在这个实在里面含有无数人造的分子。实在是一个很服从的女孩子,她百依百顺地由我们替她涂抹起来,装扮起来。”[5]228实在有如100枚钱币,可以分成2堆,每堆50枚;也可以分为4堆,每堆25枚;还可以分为10堆,每堆10枚。每个人建构的“实在”各不相同。“一个诗人和一个植物学者同走出门游玩,那诗人眼里只见得日朗风清,花明鸟媚;那植物学者只见得道旁长的什么草,篱上开的是什么花,河边栽的是什么树。这两个人的宇宙是大不相同的。”[5]228胡适的哲学观没有得到同行们的认同,金岳霖批评说:“哲学中本来有世界观和人生观的。我回想起来,胡适是有人生观,可是没有什么世界观的。看来对于宇宙、时空、无极、太极……这样一些问题,他根本不去想;看来他头脑里也没有本体论和认识论或知识论方面的问题。他的哲学仅仅是人生哲学。”[6]29尽管如此,胡适毕竟意识到哲学是一门有别于科学的学科。

第三位树立哲学学科意识的哲学家是熊十力。他没有正式学历,也没有出过国,全凭出色的领悟力悟出现代哲学的学科性质。他不同意西方哲学界的流行说法,不认为哲学就是认识论,而认为哲学应当以本体论为中心。所谓本体,就是关于世界总体的观念。他所说的世界,既包括物质世界,也包括精神世界。本体应该是精神世界的担保,应该是物质世界的依据。他认为本体就是孟子所说的本心。对于精神世界而言,本心是价值的源头,“吾人一切纯真、纯善、纯美的行,皆是性体呈露,故云全性成行”[7]389。对于物质世界而言,本心是万物的成因。本心凭借“翕”即凝聚功能,形成万物;凭借“辟”即发散功能,使万物复归。他创立的哲学体系叫作“新唯识论”,用一个“新”字表明他已出佛入儒。他从本体论讲起,最终还是要讲到人生观。为完善《新唯识论》本体论学说,熊十力几乎投入毕生精力,反复修改。他的本体论研究既涉及世界观,也涉及人生观,充分显示出哲学以世界总体为研究目标的独特性。

第四位树立哲学学科意识的哲学家是瞿秋白。他在苏联接受马克思主义哲学训练,接受了现代的哲学观念。1923年,他回国以后担任上海大学社会学系主任,编写《社会哲学概论》,明确地表达了现代哲学的观念。他说:“随后智识渐渐分类、综合、组织而成系统,就发生种种科学,——从哲学之中分出;至今所剩的仅仅是方法论和认识论……科学分工的结果,使哲学仅仅能成为综合一贯的智识,有统率精神物质各方面的智识而求得一整个儿的宇宙观之倾向;更因科学进步而智识系统日益严密,于是,哲学——所谓‘求宇宙根底的功夫’愈益得以深入。然而初民哲学与现代哲学仍旧同样是人对宇宙的认识。”[8]268他对现代哲学的认识达到新的高度,认为各门科学独立之后,哲学仍旧作为学科而存在。这种现代哲学观得到哲学家们的广泛认可。

五、资源扩大

近现代可资利用的思想资源扩大了,不仅有传统哲学资源,还有传入中国的西方哲学资源,学者的眼界大大地开阔了。康德、黑格尔、培根、洛克、休谟、斯宾塞、赫胥黎、达尔文等哲学家或科学家的著作被介绍到中国。从1919年开始,西方现代哲学家的著作也传入中国,其中包括柏格森、杜威、罗素等人的著作。杜威、杜里舒、罗素等人到中国讲学,使实用主义、新实在论、柏格森生命哲学等西方现代最流行的哲学在中国传播开来,帮助中国学者对西方哲学的最新动态有所了解。常常有人认为,中国近现代哲学出现了“中学与西学之争”,其实并不确切。因为,无论中学还是西学,都不是既定事实,都处在形成过程中,是个变量,而不是常量,难说孰高孰低,没有“争”的必要。中学也好,西学也好,对于近现代学者来说,都是等值的资源,都是“用”而不是“体”,不能限制他们的思维。他们讲新意、讲自己、讲综合创新,不能把他们归结为西学某一派,也不能把他们归结为中学的某一家。近现代学者做学问的方式跟传统学者也有不同,他们不但要在时间上通古今之变,而且要在空间上通中西之变。

五四新文化运动加快了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的步伐。具体传播渠道有三条:一是以日本为中介,一些留学生接受马克思主义,然后传入中国;二是一些中国共产党人在欧洲支部接受马克思主义,然后带回中国;三是一些共产党人在俄国劳动大学接受马克思主义和列宁主义,然后带回中国。更多的中国人在斗争实践中接受马列主义,毛泽东笑称为“山沟里的马列”。1921年,中国共产党召开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告中国共产党成立。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中国人民的思想面貌发生了根本变化。从此,中国面临的思想资源变成了三种,即中国传统资源、西方资源和马克思主义资源。有了丰富的思想资源,就可以鉴别、综合乃至创新。创新才是思想家的本分。近代思想家融汇中西,独立思考,写出许多创新性著作。他们留下的文献主要有:《康有为全集》《严复集》《谭嗣同全集》《孙中山全集》《章太炎全集》和《饮冰室合集》等等。

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推动下,中国哲学已达到世界哲学的前沿。现代哲学家利用这三种资源综合创新,形成现代新儒家、中国实证哲学、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等三大思潮。现代新儒家学者留下的主要文献有:《梁漱溟全集》《熊十力全集》《三松堂全集》《贺麟全集》《唐君毅全集》《徐复观全集》《牟宗三全集》等。中国实证哲学家留下的主要文献有:《胡适文存》《科学与人生观》《金岳霖全集》《新哲学论丛》《多元认识论重述》等。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留下的主要文献有:《李大钊文集》《陈独秀文集》《瞿秋白文集》《毛泽东选集》《沫若文集》《李达文集》《艾思奇文集》和《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等。

我们研究近现代中国哲学史的来龙去脉,上述文献便是基本依据,是我们不可或缺的出发点。我们必须认真阅读上述文献,力戒游谈无根,才能对学者作出中肯的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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