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艺术承载着丰富的哲学内涵。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时代背景下,研究、挖掘中国传统艺术中所蕴含的哲学内涵是一项具有重大意义的课题。探究宋代花鸟画的哲学内涵,通过哲学与艺术史的跨学科研究,有助于更好地揭示艺术流派与哲学思想的关系。
宋代绘画成就极高。就花鸟画而论,五代南唐、西蜀兴起的徐、黄两派,在两宋三百余年的历史上,演变出多种流派和面目,创造出许多花鸟画杰作。有学者指出,西方艺术得益于宗教与科学,中国艺术得益于哲学[1]。“在西方人眼里,中国人的生活渗透了儒家思想”[2]。以儒、释、道为代表的多种哲学学说共同构成了中国特有的哲学背景,哲学背景又贯穿于艺术创作与欣赏的各个环节,深刻地影响到艺术的形态。
一、儒家思想确立主流审美儒家思想作为官方正统的哲学思想,自西汉至两宋,经历了一个不断丰富、不断完善的过程。董仲舒提倡的由政府主持、以儒术为标准,在全国范围内选拔官员,从制度上确保了儒家思想的统治地位。而董仲舒的儒家学说又巧妙地融汇了阴阳家和五行家的学说,从而完善了对宇宙本体理论的构建。因此,汉代以后官方主流哲学思想中所涉及的阴阳、五行的观念,已不再是分属于阴阳家与五行家的学说,而是儒化了的正统哲学思想。
《宣和画谱》卷第十五《花鸟叙论》开篇第一句:“五行之精,粹于天地之间,阴阳一嘘而敷荣,一吸而揫敛,则葩华秀茂,见于百卉众木者,不可胜计。”其中“五行”“阴阳”的概念,均出自董仲舒的儒学经典《春秋繁露》。董仲舒在《春秋繁露·天地阴阳》中将宇宙划分为十种成分,分别是:天、地、阴、阳、木、火、土、金、水、人。其中,木、火、土、金、水为“五行”。五行又有“比(邻)相生而间相胜(克)”的关系,即“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又“木胜土”“土胜水”“水胜火”“火胜金”“金胜木”。关于“阴阳”,《春秋繁露·阴阳位》提出:“天道之常,一阴一阳。阳者天之德也,阴者天之刑也……是故,天之道以三时(春、夏、秋)生成,以一时(冬)为丧死。”显然,《宣和画谱》所说的“(阴阳)一嘘而(花鸟)敷荣,(阴阳)一吸而(花鸟)揫敛”的规律,完全是按照董仲舒的儒家学说来阐释的。据此,花鸟画所描绘的“(禽)知岁司晨,(鸟)啼春噪晩”的形象,都暗含着儒家经典中“四季嬗替”“阴阳运转”的规律。
透过《宣和画谱》,不难看出,官方以儒家思想为准则,定义了花鸟画创作的目的与意义,即“粉饰大化,文明天下,亦所以观众目,协和气焉”[3]。儒家思想作为“入世的哲学”的代表,强调关注政治与伦理道德,强调人际社会关系的构建。而花鸟画所承载的“人伦与文明”不仅限于政治领域,还被赋予了更宏大的社会意义。
宋朝官方认为,花鸟的形象不仅具有自然物本身的美感,而且还与人类文明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固虽不预乎人事,然上古采以为官称,圣人取以配象类,或以著为冠冕,或以画于车服,岂无补于世哉?”由此看来,“有补于世”,似乎是宋代官方主流意识判定花鸟画的社会意义的重要标准。而“诗人六义,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而律历四时,亦记其荣枯语默之候;所以绘事之妙,多寓兴于此,与诗人相表里焉”之论,则出自《论语·阳货》:“小子何莫学乎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4]进一步为花鸟画的选材问题提供哲学渊源。
宋徽宗授意并主持编写的《宣和画谱·花鸟叙论》依据主流价值观对北宋以前的历代画家名作进行遴选品评, 细数画家成就的优劣,从而确立了当时花鸟画创作的审美准则,这都体现了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审美意识。
二、花鸟题材体现“三纲五常”宋代的宫廷画院制度促进了花鸟画的发展。画院的繁荣,得益于宋代皇帝崇文抑武的政治思路。宋初的翰林图画院承袭五代旧制,收罗安置了许多来自西蜀、南唐的著名画家,一时画坛精英云集。至徽宗朝,画院规模达到鼎盛,花鸟画愈发繁荣。宋徽宗赵佶偏爱花鸟画,经常让院画家“代御染写”,甚至亲笔写画。因此,许多作品在选材、格调、题诗等方面都直接反映了皇帝本人的审美观念,体现出儒家正统思想。《芙蓉锦鸡图》,如图 1所示,传为宋徽宗赵佶所作,图中描绘了华美鲜丽的红腹锦鸡,栖息于芙蓉枝上,上有彩蝶纷飞,下有野菊初放,展现出富丽高贵的祥和之境。画上题诗:“秋劲拒霜盛,峨冠锦羽鸡。已知全五德,安逸胜凫鹥。”其中“已知全五德”一句,“五德”即汉代董仲舒所说的“五常”(人、义、礼、智、信是儒家崇奉的五种德行)。而有关“鸡具有五德”的描述,还见于西汉韩婴的《韩诗外传》:“头戴冠者,文也;足傅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见食相呼者,仁也;守时不失者,信也。”[5]韩婴论述也正暗合于董仲舒儒学的“五常”理论。再看画的布局,锦鸡当中而立,芙蓉、秋菊、蛱蝶环绕四周,呈现“宾主之朝揖”之势,而宾主朝揖隐含者“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王道三纲,可求于天”的思想。可见,从选材到构图再到题诗,《芙蓉锦鸡图》始终贯彻着儒家“三纲五常”[6]的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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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1 (传)赵佶《芙蓉锦鸡图》,北宋,绢本,设色,81.5 cm×53.6 cm,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
中国古人凡爱好一物,必从该物像的精神特质中找出与自身人格追求相契合之处。宋人爱画禽鸟走兽,所画的母子鸡、母子猿、猴猫等题材的作品,往往都暗含着“孝悌”的含义。“孝”指孝敬父母,“悌”是友爱兄弟。《论语·学而》:“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孝悌是行仁的开源,孝悌就是礼的基础,礼排在“六艺”之首,可见孝悌的重要性。现藏于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宋佚名《子母鸡图》,如图 2所示,是宋画中表现孝悌思想的代表作。图中刻画母鸡伏子的情景,慈鸡低头俯身下顾,雏鸡围绕四周。图上诗堂的位置有明成化皇帝御制诗:“南牖喁喁自别群,草根土窟力能分。偎巢伏子无昏昼,覆体呼儿伴夕曛。养就翎毛凭饮啄,卫防雏稚总功勋。披图见尔频堪羡,徳企慈乌与世闻。”从诗文可以看出,画中寄托的“母慈子孝”的含义非常明显。尤其是末句“徳企慈乌与世闻”包含着传颂德行、布化文明的意思。这类花鸟画有益于建立儒家所倡导的良好的社会伦理秩序,而孝悌作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7]的基础,广泛存在于宋代绘画作品之中,不胜枚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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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2 佚名《子母鸡图》,宋,41.9 cm×33 cm,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
三、理学思想与严谨治艺
两宋时期,儒学进入新的繁盛阶段,出现了程朱理学。程颐创北宋理学之始,至南宋朱熹集大成,确立了完备的思想体系。程颐和朱熹从《易传》所讲的“道”,发展出“理”,而这种思路来自于张载与郭雍的启发。张载以“气的聚散”来解释万物的生灭。程颐和朱熹完善了“气”的概念,提出了宇宙万物,不仅因“气”聚而生,还因其各有其“理”。《大学章句·补格物传》:“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而推求万事万物的“理”必须“用敬”和“格物”,即以严肃、真诚的态度,对外界事物调查研究,扩充知识,从有形之物中寻找超越物体的理。
受程朱理学之格物穷理思想的影响,宋代的自然生物学科迅速发展,出现了许多有关研究动植物的著作,如《昆虫草木略》《南方草木状》等。这些研究鸟兽草木的生物学著作,反映了宋人探究客观自然世界的兴趣。在此背景下,宋代的绘画艺术,尤其是花鸟画艺术,以尊重客观物像为基础,把探微穷理的写实绘画推向极致。郑午昌在《中国画学全史·宋之画学》中说:“宋人善画,要以一‘理’字为主。是殆受理学之暗示。惟其讲理,故尚真;惟其尚真,故重活;而气韵生动,机趣活泼之说,遂视为图画之玉律。卒以形成宋代讲神趣而仍不失物理之画风。”[8]
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叙制作楷模》中对描绘禽鸟结构的要点,作了详细的论述:“画翎毛者,必须知识诸翎毛体型名件。自嘴喙口脸眼缘,丛林脑毛、披蓑毛,翅有梢翅,有蛤翅,翅邦上有大节小节,大小窝翎,次及六梢。又有料风、掠草、散尾、压磹尾、肚毛、腿袴、尾锥。脚有探爪(三节)、食爪(二节)、撩爪(四节)、托爪(一节)、宣黄八甲。鸷鸟眼上,谓之看棚(一名看檐),背毛之间,谓之合溜。山鹊鸡类,各有岁时苍嫩,皮毛眼爪之异。家鹅鸭即有子肚,野飞水禽,自然轻梢。如此之类,或鸣集而羽翮紧戢,或寒栖而毛叶松泡。”[9]可见,宋人画禽鸟需要具备何等严格谨慎的态度和雄厚的自然科学知识。
在理学思想的影响下,是否严谨地探求自然物理,甚至成了评判画家优劣的标准。邓椿《画继》曾载:“徽宗建龙德宫成,命待诏图画宫中画壁,皆极一时之选。上来幸,一无所称,独顾壶中殿前柱廓拱眼斜枝月季花,问画者为谁?实少年新进。上喜,赐绯,褒锡甚宠,皆莫测其故。近侍尝请于上,上曰:月季鲜有能画者,盖四时朝暮花叶皆不同,此作春时日中者,无毫发差,故厚赏之。”[10]又载:“宣和殿前植荔枝,既结实,喜动天颜。偶孔雀在其下,亟召画院众史令各图之;各极其思,华采烂然。但孔雀欲升墩,先举右脚,上曰:‘未也’。众史愕然莫测。后数日再呼问之,不知所对。则降旨曰:‘孔雀升高必先举左。’众史骇服。”[10]通过“月季四时朝暮花叶不同”“孔雀升墩必先举左”两例,可以看出当时创作花鸟画须对物像之“理”推求到多么严苛的地步。也正是由于这种严谨的治艺态度,宋代院体花鸟画才臻于登峰造极之境。
值得重视的是,宋人画花鸟,不仅在于“格物”之精微,更在于“用敬”。“用敬”显现了宋代画家对于自然万物的敬畏之心。而程朱理学所倡导的,正是“在格物中再现自己的本性,使沉溺于浊水中的珍珠重现光辉。为达到‘悟’,人就当时刻保持‘用敬’”。可以说,在理学思想的影响下,两宋院体花鸟画家始终保持着一种严谨的治艺态度。相较其他朝代,宋人对待绘画、对待自然万物万形显得格外谨慎和虔诚。
四、墨花墨禽寄托道家思想北宋统治者不仅重儒,而且崇道。推崇道家学说、信奉道教者,尤以宋真宗、宋徽宗为甚。宋徽宗曾亲注道经,《道藏》收录有《宋微宗御解道德真经》四卷、《冲虚至德真经义解》六卷、《灵宝无量度人经符图》三卷及《西升经》四卷。
道家思想追求自然、浅淡的境界,宋徽宗在《宋微宗御解道德真经》中阐发:“淡乎其无味,色之所色者,彰矣。而色色者未尝显,故视之不足见。”参看宣和时期画院所作花鸟画,其设色风格确有浅淡的趋势。这类作品反映出当时帝王偏好浅淡、自然的韵致。现藏于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红蓼白鹅图》,如图 3所示,传为宋徽宗赵佶所画(抑或是画院代笔),全幅设色浅淡,花草的晕染尤其淡雅含蓄,几乎退入绢素,意韵幽淡,符合道家“尚淡”的主张。图中所绘主体是一只白鹅,东晋的爱鹅名士王羲之,以笃信道学著名,可见,此画暗含着崇道之意。此外,现藏于四川省博物馆的宋徽宗《腊梅双禽图》,设色也非常朴素自然。图中所绘的禽鸟,纯以黑白二色描绘,而羽翼间的赭色、黄色都调到极浅的程度,渗入绢素之下。画的背景以柏枝、腊梅相衬托,亦以墨为主,不饰杂彩。综观这些花鸟画作品,崇素尚淡作为北宋后期一股明显的美学趋向,显然是受道家思想支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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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3 (传)赵佶《红蓼白鹅图》,北宋,绢本,设色,132.9 cm×86.3 cm,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
老子《道德经》:“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基于这种思想,画面的色彩被一减再减,直到纯至水墨。这类作品,纯以水墨的焦、浓、重、淡、清,表现花鸟的万千色彩,而勾勒点染的手法仍与院体设色花鸟画别无二致,既保持造型的细腻生动,又兼顾水墨变化的韵致,规避了彩色花鸟画“五色令人目盲”的弊端,呈现出更纯粹、更沉静、更肃穆的艺术效果,最大程度地趋近于道家主张的朴素境界。
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枇杷山鸟图》,如图 4所示,就是典型的宣和时期的墨花墨禽作品。盈尺小幅描绘的山雀、枇杷、凤蝶,全用水墨勾染法完成,凭借细腻精妙的分染技法,单一的墨色展现出复杂的深浅变化,用以代表各种物像丰富的固有色,以墨代色,独具风范。类似的技法也在《柳鸦芦雁图卷》《池塘晚秋图卷》《写生珍禽图卷》等作品中有所体现。这种水墨渲淡的技法,以墨调和清水,渲淡分化成无数种浅深墨色,与“道生一、一生二、三生万物”的道家思想完全符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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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4 (传)赵佶《枇杷山鸟图》,北宋,绢本,水墨,22.6 cm×24.5 cm,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
深受道家思想影响的墨花墨禽画,作为宋代花鸟画中独特的一支,与彩色花鸟画呈并立局面。虽然这类作品传世并不很多,但其所蕴含的道家思想是不容忽视的。
五、禅宗影响下的花鸟变体佛教传入中国之始,道安法师就提出“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11],强调政教关系的重要性。五代至两宋提倡儒、道、释“三教一揆”,相对宽松的政治环境,使禅宗得以炽盛。《两浙金石志》载:“临安又其故里,崇建梵宇,比它邑尤多。凡一山之圣,一水之丽,必建立浮屠宫,故百里之境,而佛刹几百数,期间最盛者,南宗径山是也。”因此,宋人喜好谈禅,许多文人士夫都把探讨禅宗妙理当作一种精神寄托。
禅宗主张:“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禅宗在印度传了二十八世,南朝时传入中国,至六祖慧能(638—713年)脱略陈规,主张“顿悟”,而广受推崇。禅宗认为,只有放弃现实物质才能明心见性,要“把肉体的性情放下,而进入禅定的境界”。基于这种思想,宋代开始出现“禅画”。潘天寿指出:“原来禅宗的宗旨,主直指顿悟,世间的实相,都足以解脱苦海中的波澜,所以雨竹风花,皆可为说禅者作解说的好材料,而对于绘画的态度,因与显密之宗,用作宗教奴隶者不同,可是木石花鸟,山云海月,直到人事百般实相,尽是悟禅者自己对照的净镜成了悟对象的机缘,所以这时候佛教在方便的羁绊绘画以外,并迎合其余各种材料,使得当时的绘画,随禅宗的隆盛,而激成风行一时,盛行文士禅僧所共同合适的一种墨戏。”[12]在当时,出现了一批禅画名僧,萝窗、静宝擅长墨笔树石,子温擅长蒲桃,圆悟擅长竹石,慧丹擅长小丛竹,他们的画与工细严谨的院体花鸟画有很大不同,全以水墨随笔点写,简略潇洒,不拘形似。在这类画家中,成就最突出的当属牧溪。
据元代吴大素《松斋梅谱》记载:“僧法常,蜀人,号牧溪。喜画龙虎、猿鹤、禽鸟、山水、树石、人物,不曾设色。多用蔗渣草结,又皆随笔点墨而成,意思简当,不费妆缀。松竹梅兰石具形似,荷芦写,俱有高致。”如图 5所示。但他的禅画,在宋元以后的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内,不被主流价值观所接纳,认为他“枯淡山野,诚非雅玩,仅可僧房道舍,以助清幽耳”(庄素《画继补遗》)。甚至元代夏文彦、汤垕都评其为“粗恶无古法,诚非雅玩”。究其原因,是由于牧溪禅画所蕴含的禅宗思想与儒家思想存在很大分殊。首先,宋代的主流绘画的审美观,渗透着儒家经世致用的思想,所绘的内容严格考究,“花之于牡丹芍药,禽之于鸾凤孔翠,必使之富贵,而松竹梅菊,鸥鹭雁鹜,必见之悠闲,至于鹤之轩昂,鹰隼之击博,杨柳梧桐之扶疏风流,乔松古柏之岁寒磊落”,画这些题材是要“展张于图绘,有以兴起人之意者,率能夺造化而移精神,遐想若登临览物之有得也”。而以牧溪为代表的禅宗绘画的内容,大都是杂柯荒草、山鸦野雀,从题材上就被视为“诚非雅玩”之物。第二,宋代主流绘画创作的立意,要基于儒家的忠孝思想,须暗含纲常伦理道德,要达到“成教化,助人伦”的目的。而禅画崇尚“不着文字,直指顿悟”,所画的内容都是自己参禅静悟时所见的竹枝草叶,意思简当,从未想过用以寄托伦理纲常。因此禅画的选材立意,都不受当时社会主流价值观所喜。第三,宋代院体花鸟画受理学思想影响很深,画家的创作方法都贯彻着“格物致知”的准则。他们严谨细致地观察每种花鸟鱼虫的形体、结构、生长方式,并用极纤细的线条勾勒、用极繁复的色彩在绢的正反面晕染(如五代黄荃一脉),几十道工序,才能画成一只鸟雀,极尽人工之精巧。但禅画对所描绘的物像的形体并不过分推求,逸笔草草,随性点戳,平淡天真,不装巧趣。从这个角度讲,宋代的主流院体花鸟画与禅宗绘画,代表了两极,一是严谨之极,另一则是随性之极,所以禅画必然受到当时主流审美的贬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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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5 牧溪《八哥图》,南宋,纸本墨画,53.6 cm×30.5 cm,日本五岛美术馆藏 |
禅宗绘画作为宋代主流绘画风格的一种变体,反映了禅宗思想与当时正统的儒家程朱理学思想的差异[13]。禅画在宋代萌生和延续,但其地位一直处于“边缘地带”,不为主流审美所认可。直到明代,大画家沈周才重视到以牧溪为代表的禅宗绘画的可贵之处。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牧溪《水墨写生图卷》上有一段沈周的跋文,推崇其“不施色彩,任意泼墨,俨然若生”,并称赞“回视黄筌、舜举之流,风斯下矣”。沈周的艺术见解引导了明代中后期的审美倾向。徐沁《明画录》亦称:“写生有两派, 大都右徐熙、易元吉而小左黄笙、赵昌, 正以人巧不敌天真耳。”而宋代主流花鸟画派正是以黄荃为正宗的。如果把宋院体花鸟画定义为“人巧”,那么禅宗绘画则是“天真”。可见,代表儒家正统思想的宋院体花鸟画,与禅宗影响下花鸟变体,其地位在后世出现了如此变化。
宋代提倡三教一揆,以儒为主。所以,当时的花鸟画受儒家思想影响最深,画里蕴含的儒家内涵也最丰富。同时,道家思想、禅宗思想也对当时的花鸟画产生了很大影响,演化出“墨花墨禽”与“禅画”两种变体。一个时代的主流哲学思想,塑造了当时的艺术风格和流派,也影响到该流派艺术的地位和发展趋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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