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科学心理学的漫长历史中,心理学曾一度是灵魂的奴仆、神学的婢女和哲学的附庸。现代心理学流派萌芽于古希腊,发端于近代欧洲。古希腊心理学思想表现为存在(being)与形成(be-coming)的张力,近代欧洲心理学思想表现为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的对立,到科学心理学时期就演变为冯特开辟的科学主义心理学和布伦塔诺奠基的人文主义心理学两条路线的纷争。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西方心理学逐渐步入“后体系时代”(postsystem era),学派纷争日益淡化,学派界限日趋模糊,并出现了一些新的研究趋势,主要分为两个方面:一是延续着科学主义心理学与人文主义心理学的分野与挞伐;二是呈现出两者的融汇与互惠。其中,“神经现象学”正是后一积极趋势的代表性范式之一。近期,陈巍博士的新著《神经现象学:整合脑与意识经验的认知科学哲学进路》无疑为学术界把握这一心理科学的“时代精神”提供了窗口与丰富的启迪。
作者首先厘清了神经现象学(neu-ro-phenomenology)的方法论立场。一直以来,科学主义心理学与人文主义心理学在哲学方法论上存在严重的分歧。科学主义心理学以实证主义为哲学方法论。实证主义坚持客观立场,强调研究对象的可观察性,提倡通过经验的验证,来发现心理现象的机制和规律。在实证主义哲学的影响下,科学主义心理学提倡实验、测量等量化方法,力求得出心理的本质。人文主义心理学以现象学为哲学方法论。现象学从生活世界出发,强调忠于心理现象本身,提倡通过经验的描述和理解,来揭示心理现象的原本面目。在现象学哲学的影响下,人文主义心理学提倡个案、现场等质化方法,力求理解心理的意义。
利用神经科学与现象学的联姻,作者试图改变上述两者方法论在心理科学内部“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尴尬局面。例如,针对二维图像如何变化使得被我们知觉为三维图像这样的经典心理学问题,以往的认知心理学与神经科学研究仅仅关注这种立体知觉产生时被试的脑电潜伏期、波形等变化,而几乎不会去考察被试在产生这种视知觉时的主观体验。甚至早在冯特时代,就有很多研究者认为,让被试来报告这种主观体验是不可能的。这就像18世纪德国风俗故事集《明希豪森男爵的奇遇》中记载的那则笑话:明希豪森在一次旅行的过程中,不慎陷入泥潭,四处无救命稻草可寻。他急中生智抓住自己的头发,想把自己从泥潭中拔了出来。结果当然是不可能的。
然而,神经现象学旨在挑战上述认识。为了改善被试的知觉辨认能力,并使其能够细致地探索在他们的主观经验中所发生的变化。神现象学主张主试指导被试在任务执行中将注意力转向自己的即时心理过程与三维图像出现的感觉质(felt-quality)。其目标不仅在于对诱发关于经验“是什么”(三维图像)的知觉,而在于诱发经验“如何产生”(从二维图像向三维图像转变过程中的知觉体验)的觉知。随后,再对不同被试知觉体验的言语报告进行分类,并同步采集具有不同知觉体验被试的脑电数据,研究者惊喜地发现,在上述视知觉过程中大脑动力学的这种连续/不连续性是与一种连续/不连续性的主观经验紧密相关的。通过例证类似多达20余个分散在当代心理科学各分支与领域内的研究主题,作者为实证主义与现象学方法论之间实现互惠的可能性做出了精彩、有效的辩护。
作为一本融贯心理科学两条路线的学术专著,怎样照顾到来自两条路线的读者感受绝非易事,之前的类似专著难免落入“from everybody knows to no-body knows”的写作窠臼。在这方面,作者展示出了良好的语言驾驭能力与叙事技巧,将来自神经科学、精神病学、心理学、哲学与生物学等学科知识贯穿起来,并以史学的视角探赜索隐了这些知识之间的内在逻辑勾连。这种研究风格为人文主义心理学与科学主义心理学之间的对话夯实了平台。举例而言,在考察幻肢的成因与治疗的神经现象学研究时,本书从16世纪法国外科医生巴雷(A. Paré)在截肢手术中遭遇的奇怪症状谈起,延伸到圣克鲁斯-德特内里费战斗等记载幻肢体验的民间传说,美国心理学之父威廉·詹姆斯对幻肢的关注,再到当代神经病理学的幻肢成因解释与治疗困境,以及法国现象学家梅洛-庞蒂对该病症的现象学还原。最后,在有着“神经科学界马可·波罗”美誉的印度裔学者拉马钱德拉(V. Ramachandran)那里,他结合幻肢患者言语报告的现象学描述发现了幻肢是由于传入神经阻滞(deaffer-entation)后皮层躯体定位的映射发生变化所导致的。在此基础上,他极具想象力地开发出了治疗幻肢痛的“镜箱疗法”。作者以这种“向好奇心致敬”的笔调史娓娓道来,让读者身临其境地感受到“心理”现象不同于“物理”现象,它不仅具有脑与神经生物学的基础,而且还是一种第一人称的主观存在。心理世界的这种本质属性潜在地决定了心理科学内部两条路线的殊途同归。
遥忆1个世纪前,英国著名心理学家铁钦纳(E. Titchener)以他一贯的独裁,曾傲慢地宣称:“心理学的学生,尽管其得益是双倍的,但依然必须在这一个和另一个之间作出选择。在布伦塔诺和冯特之间,没有中间的道路。”或许,以神经现象学为代表的中间道路将标志着这一断言的作古。当然,这种中间道路并非简单的调和与折中,我们期待它的成熟能为心理科学塑造新的“时代精神”。
文/郭本禹
作者简介 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院,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