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
现代世界图景的思想起源
后现代主义对现代文明诸多质疑的前提是对现代世界的广泛不满。这种不满也许根源于,现代人不再把世界体验为一个万物各居其位、秩序井然的有限宇宙(cosmos)。我们的精神世界宛如一座布满缝隙和裂痕的废墟。康德、笛卡儿和哥白尼等现代奠基人的遗产之所以现在受到质疑,是因为它们无法回答我们深切的渴望。
以尼采为代表的后现代主义者把哥白尼与虚无主义联系起来:“自哥白尼以后,人似乎被置于一个斜坡上,人已经越来越快地滑离了中心位置——滑向何方?滑向虚无?滑向一种彻骨的虚无感?”而启蒙运动则把哥白尼誉为一位伟大的人类解放者,从地心宇宙观转变为日心宇宙观标志着人的理性被赋予了至高无上的能力,它能把思维主体从任何特定位置解放出来。这是一种新的人类中心主义,它与地球不再是中心并不矛盾。这两种不同反应在深处并不矛盾,因为启蒙运动所标榜的新的自由和人类中心主义是与一种新的无家可归感联系在一起的。现代世界被自由问题的阴影所笼罩,自由问题不可避免也是意义问题。而且两者都把现代世界的兴起与科学态度在16、17世纪的出现尤其是哥白尼联系在一起。要想理解现代世界的起源,理解它的正当性或非正当性,就必须理解16、17世纪科学革命的实质。
美国哲学家卡斯滕·哈里斯(KarstenHarries)的《无限与视角》所关注的正是现代世界图景和科学世界观的思想起源。该书最大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并不满足于单从科学上去追溯这一图景的开端,而是把历史挖掘得更深,从哲学史、神学史和艺术史等领域中去寻找使科学成果成为可能的思想前提。法国著名科学思想史家柯瓦雷(Alexan⁃dreKoyré)曾说:“人们普遍承认,17世纪经历并完成了一场非常彻底的精神革命,现代科学既是其根源又是其成果”。而哈里斯则认为更准确的说法应当是,“现代科学并非既是革命的根源又是革命的成果,而是只是成果,或者更恰当地说,只是成果之一。关于其根源,我们必须追溯得比16、17世纪的科学发现和思辨更远”。新科学的前提条件是对世界有了一种不同的理解。要想理解这种转变,我们不能只探讨中世纪那些所谓的“科学史”。因为任何科学史都预设了某种世界理解和自我理解,而后者有一段漫长的史前史。
哈里斯认为,近代科学革命是以人类自我理解的一种转变为前提的,这种转变更清晰地反映在埃克哈特大师(MeisterEckhart)的布道中,而不是反映在中世纪经院学者的那些“科学”著作中。与人类自我理解的转变密切相关的是对上帝、上帝与人、上帝与自然的关系的理解的转变。在对科学革命史前史的这一思想叙事中,哈里斯不仅讨论了埃克哈特,还讨论了彼特拉克(Petrarch)关于攀登旺图山(MountVentoux)的自述,以阿尔贝蒂(LeonBattistaAlberti)的《论绘画》为代表的文艺复兴时期对透视法的兴趣,还有库萨的尼古拉(NicolausCusanus)关于上帝无限性的神学思辨等等,希望由此得出一个虽然有限但却清晰的关于现代世界起源的模型。
如果牢记这一史前史,柯瓦雷所说的革命似乎就远不那么具有革命性了。现代科学和文化其实是中世纪基督教文化自我演进的一种产物。现代的自我肯定(self-assertion)必然笼罩着虚无主义的阴影,后现代思想已经对现代世界的发展提出了质疑。然而,只有理解了现代世界的正当性,我们才能开始理解和面对其非正当性。正是本着这一精神,本书最后呼吁一种或可称为后后现代的(post-postmodern)地心说。
《无限与视角》既非严格的科学史著作,亦非严格的哲学史著作,而是把科学史、哲学史、神学史、艺术史等诸多方面结合起来的一种广义的思想史。它极具启发性,非常有助于我们扩展视野,打破学科界限,从更高更广的角度看待思想的发展和演进。读这样的书会使我们觉得,同一时代的“时代精神”会在科学、哲学、宗教、艺术等各个领域反映出来。作者的意图并不在于还原过去的事件,而在于立足当下的困境来梳理历史线索。本书的问题意识极为深刻,且具有精妙的神学维度。作者不仅对于近代早期神学争论(及其对近代科学的塑造作用)有准确的把握,而且始终将现代性看成神学问题的后果——基督教上帝的全能所蕴含的“究极”思维方式常常表现为催动科学问题展开的引擎。在这些方面,本书可以大大加深中国读者对西方文明和科学之根基的理解,它对理智的好奇心、客观化理性以及追求绝对真理的批判都非常发人深省。可以说,书中许多内容都在相当程度上超前于目前中国公众乃至大部分专家学者的眼界和见地,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对于当今的中国没有意义。恰恰相反,在创新口号响彻云霄、太空探索如火如荼的今天,冷静下来思考一下我们的地球家园显得尤为重要。
[美]卡斯滕·哈里斯著,张卜天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4年1月第1版,定价:68.00元。
“我们是两栖动物,既属于大地,又属于自由精神。于是,我们一方面试图亲近大地,梦想着庇护所和天堂;另一方面又要求自由,梦想着探索未知。我们还梦想有一种生存方式能够弥合归家的渴望与探索太空的向往之间的裂隙。但只有保持这一裂隙,一种真正人性的栖居才有可能。……伊卡洛斯受太阳光芒的引诱,在地球上方展翅高飞,最终却坠落海洋”,哈里斯在中译本序中这样写道。我们对于这个脆弱地球的独特性已经有了越来越深的认识。无论如何,我们人类仍然与这个家园紧密联系着,人出于自身的本性而与这个地球、与人类栖居的大地联系在一起,所有意义的根源都在其中。飞向太空,仅仅是为了在反观地球这个无可取代的出发点时,有一种更为强烈的归家渴望。对太空旅行的思考只会使地球变得更加可爱和像家,一如冬季屋外肆虐的暴风雪会使我们更加感怀屋内的温暖。由这种洞见应当产生一种新的责任,它需要我们同时洞察到理性的正当性和局限性,带着这种责任在这个脆弱的地球上生活。
文/张卜天
作者简介 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副研究员。
栏目主持人 尹传红,电子信箱:asimov@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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