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中国科学院中国现代化研究中心, 北京 100190;
3. 中国社会科学院马克思主义研究院, 北京 100732
2. China Center for Modernization Research, Chinese Academy of Science, Beijing 100190, China;
3. Academy of Marxism,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 China
稀土元素有着特殊的性质,被称为发展高技术的战略元 素。但是由于稀土的应用与稀土分离密切相关,尤其是高技 术领域对单一稀土的纯度要求特别高。而20世纪70年代初 的中国稀土工业,仅能分离出混合稀土,国际上也封锁了对 中国单一稀土的出口。当时在北京大学工作的徐光宪1972 年接受稀土分离的军工任务,研究方向转到稀土科学领域, 此后长期致力于稀土分离提取的理论研究与工艺开发。他 建立并发展了稀土串级萃取理论与工艺优化设计,为中国稀 土工业获取高纯度的单一稀土作出贡献,实现了中国稀土产 量的飞跃,被国际稀土界称为“中国冲击(China Impact)”。此 外,他还提出了萃取机理分类法,络合物平衡的吸附理论以 及原子价的新定义,探讨了稀土化合物的化学键与电子结 构,发展了镧系理论。2009年,他荣膺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
从2010年9月起,作者对徐光宪进行了系列访谈。他的讲述,呈现出科学家、政府和企业在稀土分离研究、分离工艺 和稀土产业的发展等领域扮演的不同角色,稀土萃取分离研 究在本土取得创新的方式,以及稀土产业缺乏专利保护遭遇 的困境。现将有关内容整理如下,以期为科学家的科学方 法、中国的科学决策和管理等研究提供借鉴。
1 保密的稀土分离法与军工任务朱晶、叶青、黄艳红(以下简称“朱”):您因为国家需要4 次改变了研究方向,您是在什么情况下开始接触稀土研究的?
徐光宪(以下简称“徐”):因为遇到“文革”,我被下放到 江西鲤鱼洲农场去劳动。1971年底回到北京大学化学系。 那时北大搞产学研,就是生产、教学同研究相结合,主张校办 工厂,化学系无机化学教研室已经建立了一个萃取分离车 间。它在做什么呢?镧的萃取,用P350体系的萃取剂从稀土 中将镧萃取出来。北大的稀土车间是小规模的,有北大的一 些老师、十几个工人,还有一个实验员,那时做得挺好的。在 去农场劳动之前,在全民办原子能的情势下,我做的是核燃 料萃取,考虑到稀土萃取同核燃料萃取有共同性,都是萃取, 就是对象不同,一个是铀钍钚,一个是稀土。所以回到化学 系后,我选择到无机化学教研室。不久,就接到一个军工任 务:分离镨钕。于是,我就开始了稀土研究。在产学研和军 工任务这两个大帽子下面,有好多人都参加了这个工作。我 们形成了一个小的团队,有黄春辉、金天柱等人。
朱:您能谈谈镨钕分离这项军工任务的背景吗?
徐:中国有得天独厚的稀土资源,已经探明的稀土储量 居世界之首。但是在20世纪70年代初,中国只能生产稀土 精矿和稀土混合物等初级产品。中国的稀土化学只能够分 离出来混合稀土,然后把它做成金属,这就是打火机用的打 火合金。这是不分离的混合稀土。
法国有一个罗纳·普纳克(Rhone Poulenc)厂,后来改名 为罗地亚厂,它的生产工艺最先进,而且全欧洲只有这一个 厂能够将稀土中的16种元素用萃取法分离开来。但是它对 分离技术非常保密,生产过程绝对不允许其他人参观。中国 虽然想过购买它的技术,但是要价很高,而且我们生产出来 的产品只能全部卖给它,用它的商标向全世界推销,实际上 相当于在中国建立它的分厂。我们也不愿意出这么高的代 价,大家都想争口气,自己研究。
国家当时为什么想先分离谱钕?因为钕可以用来做固 体激光器。而外国也封锁了对中国的出口,这时的稀土应用 范围还比较小,特别需要的就是钕。美国和苏联都在宣传做 激光武器,说速度比炮弹要快无数倍。激光炮的研制也是中 国国防研究的一个重点。
中国当时可以做到哪一步呢?稀土混合物中有50%的 铈,铈可以氧化到4价,所以用氧化法把它分离。铈分离以 后,用P350萃取剂、通过萃取法分离镧。这样铈分离掉了,镧 分离掉了,分离出来的50%是铈,25%是镧,剩下的25%是镨 钕的富集物,含有钐、铕、钆、铽、镝、钬等十多个元素。含镨 钕的混合物大量积压在上海的跃龙化工厂、包头的稀土三 厂,没有办法分离,也不知道怎么用。我们要做的就是将它 们两个分离出来。
朱:您接触镨钕分离时,国际上有没有可以借鉴的资 料?您是从哪里入手进行研究的?
徐: 镨钕的分离系数特别小,只有1点几,2都不到。我们 想找一个分离系数大的。我们查到美国矿业局解密的报告, 发现他们做过镨钕分离的推拉体系。推拉体系是美国矿业 局最先做出来的,但是串级没有成功,只能获得85%的纯度, 于是他们得出推拉体系不能串级的结论,觉得没用,就把它 解密了。
我们也从做推拉体系开始,研究它为什么不能串级。后 来发现了原因。假如水相里面有2个摩尔的镨钕混合物,1个 摩尔的EDTA(乙二胺四乙酸)络合剂。2个摩尔的混合物,1 个摩尔络合了,还有1个摩尔萃取到有机相去了。所谓串级 就是要一次一次地萃取,第2次萃取时,水相稀土只有1个摩 尔,EDTA也是1个摩尔,所以有机相再萃取的时候,它就萃取 不上去了,因为EDTA的络合能力很强,它把1个摩尔的镨钕 完全都络合了,就再也萃取不上去。我们发现这个问题后, 觉得有机相里面也需要有稀土,这样才能同水相交换,使纯 度不断提高。
这样,我们重新安排了摇漏斗的串级小试,把酸性萃取 剂用氨水进行中和,使有机相有铵离子。铵离子和金属离子 一样,也能与水相的稀土离子进行交换,这样增加了把水相 出口中的稀土经过酸化后萃取到有机相中去的“转相段”,于 是可以达到串级萃取的目的,不断提高分离后镨钕的纯度。
包头稀土厂积压了大量镨钕富集物无法处理,钟鑫昇厂 长这时来北京请我帮助。我们就拿他们的镨钕富集物做原 料,在北大稀土车间进行了第3次扩大试验。我们使有机相、 水相都有稀土,这样两相交换,它就不断能够把纯度提高。 另外,我们换了一个DTPA(二乙三胺五醋酸根)络合剂,效果 比EDTA 更好一些,把稀土能够在水相里面更好地络合分 离。扩大试验之后,1974年,我们又在包头稀土三厂进行工 业试验。这样就把推拉体系的串级萃取做成功了。美国认 为不能够串级的推拉体系,我们做成功了,并且把它的纯度 提高到99.9%。
朱:您最初分离镨钕是个军工任务,完成之后有没有后 续任务?
徐:任务完成以后,我们交给军工部。其实他们需要的 量不多。虽然后来我们的推拉萃取法在包钢稀土厂里面分 离成功,但是那时候钕铁硼磁性材料还没有研究出来,钕的 需要量也不是很大,所以我们将包钢积压的镨钕混合物处理 掉后,他们也没有继续生产。
2 串级萃取理论的发现与科学研究方法朱:您在进行镨钕分离推拉体系的研究过程中,提出了 “混合萃取比Em”的新概念和“混合萃取比Em恒定”的新假设,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了串级萃取理论。这个新概念、新假 设和新理论是如何发现的?
徐:应该说,推拉体系是个拐杖,为创建串级萃取理论奠 定了基础。在萃取分离方面,有一个Alders液液萃取理论,这 个理论认为两个分离元素的萃取比EA和EB恒定,但是它在给 出工艺参数方面存在困难。它只能计算级数,而萃取的时候 要有工艺参数,比如料液浓度、流量,萃取剂的浓度跟流量, 还有洗涤剂的浓度和流量。这个理论没有给出计算它们比 值的公式。实际操作时怎么做呢?就只能够凭研究者的经 验,他自己确定一个流量比,然后来检验,用所谓摇漏斗的方 法。摇出的结果是不是符合?比如我要得到99.9%这个纯度 的产品,就要先摇漏斗,看能不能得到?假如不能得到,那你 就得把这个流量比调整一下,再摇漏斗。工作量比较大。
1972年开始推拉体系试验的同时,我们一直在探索能给 出料液、萃取剂、洗涤剂的浓度和流量比的关系式,摆脱凭经 验假定这些重要参数进行大量摇漏斗试验的被动局面。从 推拉体系的小试和工业试验中,我们发现在萃取段除第一级 外,其余各级两相的稀土总量是恒定的。水相的稀土浓度是 恒定的,DTPA一个摩尔,稀土也是一个摩尔。而有机相的混 合稀土浓度也是恒定的,这样我们就创建了混合萃取比Em 恒定的的新假设。在洗涤段也一样,除最后一级外,混合萃 取比Em’也是恒定的,但数值与萃取段的Em不同。因此用 混合萃取比恒定的假设来代替Alders理论中EA和EB恒定的 假设。
朱: 与Alders理论不同,您的串级萃取理论还导出了计算 工艺参数的公式,在研究方法上实现了创新。您当时是如何 想到用对数图解法和数学模拟这2种研究方法的?
徐: 原来的Alders理论,能够计算级数,但是不能够计算 流量的比。那么我用混合萃取比的概念,就把它同流量联系 起来了。这样混合萃取比恒定的串级萃取理论,就同Alders 理论不一样。这个公式都要推导过,有100多个公式。后来 发现,萃取级数不好计算,而Alders理论好算级数,因为EA、EB 同级数有关系。
怎么办呢?我想到了图解法,把级数用作图的方法来计 算。因为我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时也学过石油组分的分离, 那个是用蒸馏。要把煤油、汽油、柴油,这些组分都分开。蒸 馏时要用到塔板,塔板的数目是用图解法来计算的。我想也 用图解法来计算串级萃取的级数,这个以前没有人用过。萃 取级数用图解法,同时,我又改了一个作图参数。石油化工 里面的图解用的是实际纯度,比如说90%、95%,汽油煤油的 纯度精度就是这样。但是稀土,它的纯度要达到99%,有的 还要继续提高到99.999%,这样普通的图解法,无法将99%与 99.9%区分出来。
后来我想到,可以用对数。比如说,99.9%,小的组分就 是0.1%,99.999%,小的组分就是0.001%,我取小组分的对 数,就区分开来了,这样纯度就可以设定到4个9,5个9,我用 纯度对数图解法来计算级数,这个也是创新,在石油蒸馏里面也没有用过。用对数将数值得到区分以后,我又把它变成计 算公式,所以后来串级萃取理论把级数计算的问题给解决了。
除了这些,我还在计算过程中想到了数学模拟。最初做 计算时,我先把这些公式推导出来,照这个公式用手计算。 最开始进行的是2个组分的计算,但是实际生产上组分有10 多个。用手计算非常麻烦。于是我去找研究计算数学的徐 献瑜先生。我同他是下围棋的棋友,很熟。我跟他一起讨 论,他后来就帮我设计了个程序,不但2个组分,10多个组分 的分离都能计算出来了。这样就快得多了。
使用数学模拟的方法,你首先还是要有一个理论,把需 要的100多个计算公式你都推导出来,然后写成程序,在计算 机里面进行模拟计算。首先要有理论,有了理论以后才能建 立数学模型。现在有些药物设计叫分子模拟,也要建立一个 结构同性能关系的理论,来实现模拟新的药物和材料设计。
现在的模拟,比如小浪底水库放水冲黄河的泥沙,它应 该什么时候放水,冲的效果怎么样,也用一个虚拟实验。所 以现在虚拟实验是第3种科学方法。科学方法除了实验方 法、理论方法,还有计算模拟方法。
3 从基础研究到工艺应用朱:您不仅提出了稀土串级萃取理论,还设计了稀土分 离的全回流、三出口和一步放大工艺。这些工艺是如何提出 并得到应用和推广的?
徐:最初做推拉体系的研究是在包头稀土三厂,我去这 个厂做实验研究有8次。开始我们用推拉体系,后来用串级 萃取理论,利用P507萃取剂把镧、铈、镨、钕等稀土全分离 了。我们不用DTPA,不用推拉体系,也能够做好混合萃取比 恒定的体系。所以后来做的分离工艺,DTPA都不用了,就在 普通的酸性萃取体系里面直接实现串级萃取。这样,推拉体 系也不用了,工艺流程变得更加简单。所以推拉体系其实就 是起了个拐杖的作用,过渡了一下,过渡到串级萃取理论。 后来我们又实现了在酸性体系里,不需要氧化法分离,可以 将单一稀土镧、铈、镨、钕、钐、铕、钆全部都分离出来了,实现 全分离。
全分离是先在北大的稀土车间里做成功的。然后包钢 稀土三厂把我们请去,在他们那边也做成功了。在他们做的 基础上,我给他们做了一个全回流工艺:开头充槽以后,就要 达到平衡,先全部回流。水相没有出口,全部都萃取回来,有 机相全部都洗下来,就是全回流。全回流可以缩短达到平衡 的时间。
法国的罗地亚厂,是当时欧洲最大的稀土厂,它起初也 是要摇漏斗,也要小试、中试、扩试。开头的时候它用美国蒙 特帕斯矿为原料,后来换了澳大利亚的原料,再换了个中国 的原料。换1次原料他要花1年多的时间,然后才能把他最 好的工艺稳定下来,所以他希望原料要恒定。但是中国的情 况是稀土资源丰富,各地的矿物组成不一样,包头和四川、江 西的稀土组成各种各样,我们的稀土串级萃取理论实现了根据不同的组成、不同的产品要求、不同的纯度来设计工艺,这 个工艺是罗地亚厂没有的
三出口工艺是这样提出来的。因为包钢稀土三厂有许 多镨钕的富集物,50%是铈,25%是镧,剩下的25%中,2/3是 钕,1/3不到是镨,另外还有大概千分之一、二是钐、铕、钆的 富集物,就是下面还有重稀土。我们先把镨钕这2个产品得 到,中间其他产品如钐、铕、钆的富集物都没有拿出来,留在 分离槽子里。
槽子里面这些东西越来越多,积聚起来后,对镨、钕两个 出口的纯度有影响。那时候我想,这个地方钐、铕、钆的富集 物的浓度太高了,要从这里面把它放出来一些,后来就变成 了除镨、钕之外的第3个出口。我们原来是操作个半个月,我 把它放一次,后来我们就把它变成经常流出来,不过流的很 少,所以这样后来就变成一个所谓的三出口了。这也是我们 在实际中,根据需要想到这个新工艺。1975年我们再次与包 头稀土三厂合作时,他们成功地以除铈轻稀土为原料,在80 级槽中同时获得99.9%氧化镧、99.5%氧化镨和99.9%氧化 钕,并在第3出口得到钐、铕、钆富集物。这个工艺当时在国 际上其他的生产厂家,比如罗地亚厂都没有,他们用的是离 子交换法。
1975年,在第一次全国稀土化学会议上,我报告了串级 萃取理论。参加会议的代表们很感兴趣。尤其是北京有色 金属研究院的总工程师肖祖炽,他觉得这个理论很重要。他 建议说,你最好办个学习班,让它能够推广应用,这个提议代 表们都很赞同。上海跃龙化工厂很积极,他说他来承办,所 以1976年,上海跃龙化工厂就办了“全国串级萃取讲习班”, 由我主讲。前后讲了1个月,当时参加讨论班的有100人左 右。全国搞稀土萃取的科技骨干差不多都参加了。他们中 有中国科学院的、国家冶金部的,高校的,还有一些工厂的技 术骨干。他们回去以后,工艺实际就在全国推广应用起来 了。他们对技术的掌握,有的好一些,有的不是很好。包钢 稀土研究院也参加了跃龙化工厂办的串级萃取理论学习班, 他们就掌握了这个理论。
后来,我们用串级萃取理论,摇漏斗可以不摇了。小试、 中试到扩大试验,这个可以不做。这个程序就叫做“一步放 大”。 “一步放大”于1986年,在上海跃龙厂首先做成功了。这 时候计算机不但可以计算最后的平衡结果,还可以从开头的 时候就模拟计算这个动态的工作。所谓摇漏斗是这样,开头 的时候水相都是混合物,那么后来就是它不断地萃取、反萃 取。比如摇漏斗,整个分离的时候要两三百个漏斗,两三百 个漏斗就是漏斗里面这个有机相过来,这个水相过去,用分 液漏斗,然后放在一个恒温槽里面,它有一个机械的东西摇, 摇大概10分钟,然后把它澄清,再分离。就这个过程,三班倒 要做几个月,很麻烦。我们将它进行虚拟,整个过程,计算机 都可以模拟出来。真正将计算机模拟用到稀土分离上已经 到20世纪80年代之后了。虚拟的实验成功以后,我们就能 够“一步放大”了。
跃龙化工厂从办串级萃取理论的讨论班里得益不少,它 的厂长跟总工程师觉得利用串级萃取理论,跃龙化工厂原来 的流程还有很大的改进潜力,能够把产量提高,把分离的纯 度再提高。他比较信任我,我们提出“一步放大”,他答应我 们在厂里做实验。我很感谢他们的信任,因为如果实验失 败,他们将损失几千万元。这个“一步放大”在跃龙化工厂成 功后,在全国就都推广了。
4 中国冲击与学术认可朱:您的稀土串级萃取理论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就已 经获得广泛应用了,为什么您将它发表是在1978年?
徐:其实那时候,我们并不想发表文章。后来因为在跃 龙化工厂办研讨班,要在研讨班上发萃取理论的讲义,我们 才开始写。先有这个讲义,后来我们根据讲义整理出来2篇 文章,就在《北京大学学报》发表了。
那时候化工方面,研究萃取的专家,不相信我们这个。 他认为我是化学家,而且是量子化学家,也不懂化工,所以我 搞出来的不可靠。我假如把文章送到《化工学报》,化工方面 的有些专家,也不见得同意。那时候我觉得发表根本不重 要,我想就简单一点,在《北京大学学报》发表了。
其实学术上常有这样的情况,特别创新的东西,有时候 发表还是困难的,别的领域也是这样。如果你是跟着人家 做,做得比人家稍微好一点,这样的文章容易发表。论文当 然要有创新,比如人家做到八分,你做到八分五,稍微比他多 一点,这样的文章最容易发表了,国际上也是这样。
我听到其他化工专家的批评意见。比如,20世纪80年代 初,我们考虑到在络合物化学、萃取化学、串级萃取理论都做 了许多工作,想申请国家的自然科学奖,我那时候自己 “傻”。本来我们只要拿络合物化学、萃取化学方面的工作来 申请就好了,但我把串级萃取理论也加进去了。结果评价的 时候,串级萃取理论就被化工专家给否定掉了。不仅如此, 还把我们前面的工作也都全部否定了。有一个化工专家说 这个东西没有用,靠不住,所以实际上串级萃取理论刚提出 时还是有一些人反对的。但是我前面的萃取机理、络合物化 学方面的工作是没有专家反对的。
另外,这个理论他们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好像这么冒出 来这个理论。这种情况相当普遍,倒也不是说特别针对我。 因为这个东西比较新。
朱:1980年您参加的国际萃取会议上,您和国际同行交 流推拉体系,就已经获得了很好的反响?
徐:1980年在比利时召开的国际溶剂萃取会议上,我讲 了推拉体系可以串级,推拉体系我们做成功了,当时法国罗 地亚厂的人非常感兴趣,问了许多问题。因为当时他们最先 进,也没有解决镨钕的萃取分离问题。他们当时是用离子交 换法分离稀土。我们那时候没有保密意识,都告诉别人了。 那时候我们中国对保密都不太注意,知识产权、专利权等都 没有。
朱:您提出的“混合萃取比Em”的新概念和“混合萃取比 Em恒定”的新假设,是何时被国内外学术界接受和认可的?
徐: 这个新概念和新假设,我们一直未向国外公布。一 直到我们中国分离出来的各种单一稀土产品的纯度和质量 超过他们了。特别是罗地亚厂觉得他们的产品竞争不过我 们了,他就注意到中国提出了一个新的串级萃取理论,其中 使用了混合萃取比的新概念和新架设。他们还将这个叫做 “中国冲击(China Impact)”。
实际上我们这个理论是从工业上来的,而且都是在工业 上检验过的,但是他们不知道这个情况。后来,国内的稀土 生产都上来了,稀土生产的影响非常大了,国际上甚至叫 China Impact,这样才得到国内专家的公认。这个大概要到 20世纪90年代,中间有10年的功夫。这个情况,不怪化工专 家,国内外都是这样的。完全创新的东西往往需要10年以上 的时间,才能得到公认。
5 专利保护缺失与稀土产业困境朱:您除了进行稀土分离和应用的研究,还注重稀土科 学研究和团队建设,您能谈谈您在这两方面还做了哪些工作吗?
徐: 我们在做稀土分离时,除了面向国家目标,考虑到它 的应用价值,关键还要立足基础研究。1986年,北大成立了 稀土化学研究中心。到了1991年变成稀土材料化学及应用 国家重点实验室。成立研究中心,可以有研究、科研的编 制。成立的时候研究方向一个是稀土萃取分离,一个是稀土 功能材料,然后是稀土量子化学研究,共3个方向。国家重点 实验室成立后,因为有世界银行的贷款,所以仪器设备增加 了,经费比较充裕了,人员也扩大了。稀土分离以后,就是要 应用,然后就是材料了。我就同严纯华、高松他们商量,觉得 要在材料方面发展。比如严纯华在做重稀土萃取和稀土纳 米材料,黄春辉在做稀土配位化学和光电功能材料,高松在 做分子磁体。后来这些方面所做的工作主要是以他们为 主。这是20世纪90年代以后的事情了。
朱: 中国的稀土后来在国际上卖出了“白菜价”,您是怎 样看待这个问题的?
徐: 20世纪七八十年代,科学家们一般都认为,他的研究 经费是国家给的,他的研究成果用到国营厂是天经地义的。 那时候还没有私营厂,都是国营厂,所以大家都这么做,成果 推广了非常高兴,我做出来一个成果能够用了就很好,当时 都是这样一种想法。
到了90年代还是这样,稀土分离工艺继续被使用。因为 稀土分离效果很好,利润很高,于是就有许多厂,特别是江苏 方面的地方国营、私营的许多厂都建立起来了,他们把上海 跃龙厂、珠江冶炼厂的总工程师给挖了去,这样他们也掌握 了分离技术。后来全国搞了100多个稀土分离厂。1995到 2005这10年里,稀土市场是供大于求,那时候稀土分离能力可能到15万吨,而全世界的需求量只有10万吨,这些厂都想 出口产品,于是互相竞争压价,结果稀土厂也没有多少利 润。稀土卖出了白菜价,是非常可惜的。这个情况一直到给 温总理写信,总理批示后国家出面进行调控,才好一点。
我们后来发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没有专利保护,这反 而对稀土企业的发展不利。中国的稀土,也不仅仅是稀土, 中国的产业不能很好地发展,没有专利保护是很重要的原 因。工厂不愿意在科研上投资,因为他做出来后,别人可以 仿造,自己却不能获得丰厚的回报。他做不出来呢,却要白 白花掉许多钱。
后来中国设立专利局,对知识产权进行保护。但是中国 的专利保护时间太短,只有二三十年,因此问题就很多。国 外的专利保护有二三百年了,比如爱迪生发明电灯泡、留声 机,这些都有知识产权保护,所以他能够继续做出发明。因 为他前面做过发明的东西,后面他有许多专利费收了,所以 他的研究就能够继续发展下去。特别是药品,像西药,一个 药开发出来要10年时间、10亿美元,没有知识产权保护,以后 继续开发就没有办法。有了专利保护,虽然他花了10年时 间、10亿美元,但是一个产品出来能赚几百亿美元。
我们也申请过强酸废液的专利,用萃取法把金属萃取, 强酸可以重复使用,不用排放。但是我们申请的专利没有人 来买,后来知道实际上有许多厂在使用我们的专利。我们也 不想打官司,以免浪费我们的精力和时间。直到现在,中国 的专利保护意识还是比较薄弱。意识薄弱的最大的害处,是 生产企业不太愿意在科研方面投资。
比如,中国发现了青蒿素和它的提取方法,它是治疗疟 疾的好药,假如有知识产权,这个将来可以有上百亿美元的 收入,但是现在这个都白白送人了。中国有许多技术,都被 外国人白白拿去,然后中国还被美国埋怨,说是我们知识产 权保护不够。现在中国的科研是靠国家给钱。国家只能在 最开始的时候给,以后就要研究人员自己赚钱来谋求发展, 不能一直是国家在给钱。
至于我们这个稀土分离技术,也没有专利,当然在国内 大家都能够推广应用也很好,但是现在已经无偿被国外的厂 家使用了,对国内更加不利。像国外的罗地亚厂,他们的技 术是非常保密的。结果现在罗地亚厂也跟江苏的稀土分离 厂合资,通过合资他就能使用我们的技术了。所以我们这个 技术其实法国也掌握了。他一点钱都不花,我们的技术就等 于被拿走了。日本想在澳大利亚建稀土厂,他也很容易得到 我们的技术。因为国内所有的稀土厂都在应用这个技术。 所以,中国在专利方面是非常吃亏的。加强专利保护,提高 意识,任重而道远。
致谢::访谈整理稿形成后,徐光宪院士悉心审阅,做了大量补充和校 正,使内容更加准确、丰富。在此致以诚挚谢意。
(责任编辑 汤锡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