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 北京 100190
2. Institute of Natural Science History, Chinese Academy of Sciences, Beijing 100190, China
在昆明市区的云南大学校园内,有一块石碑立在文津楼边,石碑记述了昆明的地理位置,为考证其来龙去脉提供了线索。
1 石碑说明文字解读石碑上大书“云南第一天文点”,旁有说明文字,全文如下:
我国早期大地测量定位标志。始测于清康熙四十九至五十七年(1710~1718年),初测数据为:云南省昆明县北极高25°06′,京师偏西13°38′。1934年,云南省教育厅、国立云南大学、昆明一得测候所复测,数据为:东经102°41′58.88″,北纬25°03′21.19″,是我国除北京观象台外唯一原测经纬度确切点位,具重要科学研究价值。
1993年公布为云南省文物保护单位
1997年昆明市人民政府 立
这段文字的意思是说,这是云南地区第1个天文观测点,亦即历史上第1次用天文方法测定云南的这个点在地球上所处的方位,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和科学价值。所谓天文观测方法,就是天文大地测量。用天文定位法在云南进行实测的时间,第1次是在1934年。清康熙年间的测量定位习惯称为大地测量。
有关大地测量的历史背景,需向前追溯。在中国上古时代,人们认为大地是平直的,有千里日影长度差一寸的错误观念。唐朝时的僧人一行批判了这一错误,发起大地测量。元朝时的耶律楚材创立里差法,才开始懂得时间东西偏差的道理,在推算日月食时有了东加西减的规定。同时,元朝时期,著名的天文历法家扎马鲁丁制造的七件西域仪器中就有一件地球仪,其上演示出大地为球形,七分水三分地的模型。扎马鲁丁还曾带来了大批阿拉伯地图,将阿拉伯人制作地图的技术介绍到中国。并曾发起领导编制《元一统志》的工作,绘制了大元一统的地图。可惜他的工作没能保留下来,后人不能进行具体的分析研究。
2 云南第1次大地测量的由来碑文上半段记云南第1次大地测量是1710~1718年,为何如此长时间?需从全国的观测联系起来才能明白。清朝时,康熙是封建统治者中最重视科学并带头学科学的皇帝。他平定吴三桂等人的割据势力,统一了台湾,平定了准噶尔部的叛乱,又与沙俄签订了《尼布楚条约》,完成了空前的国家统一大业。在这个过程中,他逐渐认识到地图作为重要工具在战争中的作用,以及测绘新地图的重要性,于是才有了大规模的大地测量工程覆盖到全国。
1708年,康熙正式下令中西学者合作,由法国耶稣会士白晋(Joach Bouvet)、雷孝思(Jean Baptiste Regis)、杜德美(Petrus Jeartoux)等人先自长城试测,结果远胜于旧图,康熙十分满意。1709~1710年,派雷孝思、杜德美、日耳曼神甫费隐(Xavier-Ehrenbert Fridelli)等人前往东北测量。1711年增加了测绘人员,分两队同时观测。雷孝思等人率一队往山东,杜德美等人率一队赴喀尔喀蒙古。因西部尚未完,又命汤尚贤(De Tarte)等人往山西、陕西(含甘肃)测量。1712年又测河南、江苏等地。1713年派葡萄牙神甫麦大成(Jean Francois Cardoso)等人赴江西、广东、广西。各地观测后即绘出当地地图。
1714年派费隐、潘如(Fabre Bonjour)往四川、云南观测。12月25日,潘如死在云南阿佤山区合北固(Pegou)边境,费隐也病倒在途中,观测工作处于停顿状态,任务不能按时完成。此消息传到北京,康熙命雷孝思赴云南接替工作。1715年3月25日,他到任后工作开展得很顺利,可能当年内即完成了云南的观测任务。这时费隐的身体已康复,应命与雷孝思赴贵州、湖南、湖北继续工作,完成任务后于1717年元旦回到北京[1]。因此,他们在后来的三省工作大约只有一年多的时间,也就是到1717年全国各省的实测和测绘(除西藏观测队受阻未能实测外)已完成,在北京养病的杜德美此时身体也已康复,经协商决定,剩下的工作交由他来拼接成全国总图,用去约一年的时间。因此,从康熙四十八年在东北各地观测起,至康熙五十七年《皇舆全览图》完稿,约计10年时间[2]。
通过以上对全国观测过程的简介,可知碑文记载的时间大致是正确的。不过,作为云南的这次大地测量定位,还可以说得准确些。从1714年末潘如死在滇西南的阿佤山区看来,唯一的可能是他们到汉龙关(后划归缅甸)测量后返回时发生的事。那么就出现了两种可能。若是从四川进入云南的测量是大致从北向南测,则昆明测点是在1714年由费隐和潘如完成观测。如果测量是从滇西北直向西南,再折向北往昆明,则昆明的观测时间可定在1715年,主持观测者是雷孝思。再从时间方面看,1717年元旦既已回到北京,那么他们赴贵州、湖南、湖北这三省的测量,在1716年之内是不可能完成的,只可能是1715年3月底对云南的测量仅剩少数点位,用不多的时间就结束了,当年还剩些时间在贵州观测,那么时间上是前者的可能性大。不过我们认为,推测难定论,可以粗点,定在1714年~1715年。
3 几点补充说明清康熙年间如何作大地测量?历史记载虽然较简,但大体上还是清楚的。从1708年在长城试测起,至1717年各省测量结束,全国用经纬仪进行实测共640个点(因测量队受阻,新疆只测到哈密,西藏后来补测),另外还有用三角测量数千个点(没有确切的统计)。其中在云南用经纬仪方法实测经纬度29个点(不包括今属缅甸的汉龙关一个点),其余的若干个点是三角测量进行推算[3-4],它们分散在不同县内,例如,滇西从北向南有维西塔城、宁蒗永宁、耿马孟定,滇南至景洪,滇东南至文山、广南,等等。在交通不便的那个时代,如此大范围的跨度测量和绘图,不是靠少数几个人在几个月可完成的。各省依据测量绘制地图,先要有多个经纬仪的测点,由它们得到的经纬度作为基准,在这些基准点组成的网内,再用三角法由近及远地逐步测得相对方位进行推算填充,绘成分区图,再按经纬度方位拼接成统一大图。这种拼接虽然复杂,但仍是有章可循的。
另外,如此浩大的工程,为何在较短时间内便能完成?原来,这次大地测量投入了大量人力。以上简介测量过程,提到的名字只是外国人中的一部分而非全部,中国人参加测量和绘图的,有人估计约为200人。据《大清圣祖仁皇帝实录》卷二百六十一记述,何国栋、索柱、白映棠等人,便是参加陕西、河南、浙江、广东、四川、云南测绘的代表。康熙帝特令索柱要测定昆明县的真子午线,由此也可见一斑。当时云南府境内的分图绘成南北两幅:北图廓经度(京师偏西)约W10°45′~19°30′;南图廓经度约W10°07′~18°28′;纬度约21°30′~28°(参见文[4])。
第三,碑文下半段文字记述1934年的复测也很简略,需补充提及因由。民国23年(1934),为进行中缅边界南段未定界的勘测,由沈文侯为首率中国勘测队带着60°等高仪,从南京赴云南,才有了对清初始测数据的复测。在复测点的台基北侧,有很重要的“石标”记述,抄录于下:
“云南各地经纬度,自二百二十四年前初测,云南府昆明县北极高二十五度六分、京师偏西十三度三十八分。至今,中华民国二十三年冬,由云南省教育厅、云南省教育经费委员会、云南省立云南大学、云南通志馆、昆明市一得测候所发起复测。大学校长何瑶主其事,十二月十九日夜七时起,在大学体育场,用六十度等高仪、天文时具和无线电收音机实行试测,是后四夜正式测量。观镜者沈文侯,读表者陈秉仁,记录者蒲光宗。共计测星二百,结果较前精密。并测真子午线—测处定为云南第一天文点。特立石标为志。”
陈秉仁(即陈一得)是这次活动的首倡者和观测者之一,他的工作日志还可以对石标内容作进一步补充。要点是:由他对观测的200颗恒星逐日的视赤经、视赤纬数据摘抄,是依据法国《航海通书》(今译为天文年历);用收音机收听菲律宾马尼拉天文台发布的时号,用于校准天文钟。19日夜调试仪器,进行预演,20日起连续晴天,顺利取得数据。而后他又写信给天文研究所李铭忠,询问数据处理方法,得到回答后才计算出最终结果:
102°41′58″.88 ± 1″.95 E;25°03′21″.19 ± 0″.08.
观测数据进行处理后得出最后结果,而后由蒲光宗设计,在观测处建立永久性标志(图 1),何瑶题书“云南大学天文点”(图 2)。另有观测最终结果刻在一铜环上(图 3),置于观测台基中央封了口的小圆洞内[5-6]。
4 讨论通过以上的阐释,还剩下的问题需作进一步讨论和说明。首先“云南第一天文点”是指1934年在昆明市区的云南大学校园内的观测点,在此之前的大地测量不称天文点。但在这种传统说法之后,又出现了另一种理解,以白永兴为代表,他在文[3]中说,“清初开展大地测量的定位标志——天文点……唯有云南大学校园内的云南第一天文点,这一实测经纬度的原始点位……保存下来。”这就是说,云南大学内的第一天文点就是清初的观测原址。这是望文生义、断章取义的主观臆断。虽然他依据的也是石标文字记述,但他把开头的“云南各地经纬度”窜改成“此地经纬度”,置最后一句于不顾,即1934年对始测数据作复测后才把“测处定为云南第一天文点。”那么,清康熙年间在云南府昆明县进行大地测量的原址在何处?有一种说法是在五华山,但已不可考。不过,当时的县城范围小,而测点只会在城内,不可能到郊区,因此不论测点在城内何处,与云南大学天文点的差别不大,可以代表,不过应加注明。值得一提的是,碑文在云南后加昆明县三字也是正确的,否则用一个经纬度数据指云南,就失之千里了。但在那个时代不叫云南省而称云南府,这是其一。
其二,碑文记载的地理坐标,包含着三方面内容。首先说纬度,在碑文里称北极高度,在古代习惯叫去极度,都是同一个意思,说的是昆明的地理纬度。另外,经度在碑文里称为京师偏西13°38′是如何得来的?现代在国际上有一条统一规定的本初子午线作基准,而在康熙时代,世界上尚无统一规定,各国只能根据自己的情况规定。康熙时代规定以通过天安门上空的经度线为本初子午线,以它为基准,往东为京师偏东多少度,往西为京师偏西多少度。按说用经纬仪通过观测和计算,便可推算出观测地距所设本初子午线的经度差,但因仪器计算等因素的影响,误差较大。在那个时代的观测已出现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用两个相同计时器,在本初子午线和观测地同时观测月食的某食象,例如食甚的时刻。两地的时刻差便可化成东西两地的经度差,也就成为该地距北京的时差。昆明在京师偏西的经度是否利用这种方法,已无从考证。但因测量时间紧,等待月食发生的机会这种可能性不大。再者,据记述观测过程的石标上所说,1934年的复测比二百多年前的数据精确。用天文观测方法得到的数据比用经纬仪测的要准确,后来得到了证实。根据文[6],1938年,由刘朝阳主持,用等高仪在昆明登华街实测,得到的结果是:102°41′58″.88;25°03′32″.05。而后他们到云南大学再测,验证的结果是“经度雷同,纬度秒下微有差异。”那么二者间的误差又有多大呢?经度需查出京师数据116.4°,换算得昆明经度是116° 24′-13°38′=102°46′。与复测比较,误差约为102°46′-102°42′=4′(偏大)。应该说,1934年的复测数据还是有小误差,但比初测的小,由于当时硬件设施的限制,能做到这一步已是相当不容易了。
其三,清康熙年间测出昆明的地理坐标,误差较大,是否还有意义呢?回答是有,至少有三方面的意义。首先,这次在全国进行了大规模的实测,为使全国测绘的地图准确,事前商讨决定经度弧长1°=200里。统一了历史上尺度长短不一,在当时也是一大创举。第二,实测从高纬度至低纬度,从中发现低纬的1°弧长距离大于高纬的1°弧长距离,这一事实可证明地球是扁圆球[7]。第三,让世人开始对昆明的地理位置有了具体数字的认识。虽然测量结果还不精准,但若无开头便不可能有后来的进步,所以实测本身就很有价值。况且有了粗疏的数据也胜于无,例如,在那个时代,制作日晷有了依据,在昆明测地方真太阳时,供日常生活使用,完全能满足需要。
其四,碑文说这是“除北京观象台外唯一原测经纬度的确切点位”,这种提法是否准确,很难调查判断。不过,不论对否都无关紧要。这里需要提及的还有两点瑕疵。碑文记载始测昆明经度为京师偏西13°38′,这一数据有误。据《畴人传》记载是“京师偏西十三度三十七分”[8],在《清史稿·天文志/地理志》中的记载均与文[8]相同[9-10],证明后者是对的。虽然只是一分之差,但不符合历史面目。再说碑文中始测的经纬度数字,在书写方面既用汉字,又用阿拉伯数字和现代数学语言混合表示,貌似“中西合璧”,不妥,不仅是体例不一致,更重要的是没有反映出历史面目。在那个时代是用中文数字表示,文[8-9]也是明证。至于“中西合璧”的书写,可参见图 3,它是置于观测台基中央、用水泥层覆盖保护下的铜环,上刻观测结果,数据在上半部用汉字表示法,下半部是对应的“洋文”表示法。还有笔误是把云南府写作云南省。
5 结语通过以上讨论,弄明白了“云南第一天文点”,是指1934年在云南大学内用天文观测方法复测昆明的经纬度的原址。所谓复测,是相对于清康熙年间在昆明用经纬仪始测地理坐标的数据而言。在昆明始测的时间可考定在康熙五十三年(1714) 由费隐和潘如二人共同完成,或是在康熙五十四年(1715),主持人是雷孝思。
1714年至1715年在云南境内的大地测量,用经纬仪实测29个点形成网线,另外在网线之间还有大量的若干个点是用三角法测量推算。据此绘制成云南地图,由南北两幅合成,其位置是以北京天安门上空作本初子午线的基准,经度范围在偏西10° 07′~19°30′,纬度范围为21°30′~28°,昆明的经度在偏西13°37′(碑文误记为38′),纬度为25°06′。
在今天来看,复测结果比始测的误差小,始测结果是相当粗疏的。不过应站在历史的角度分析问题,始测的实践开了先河,本身就很有意义。就云南而言,让世人开始了解它所处的地理位置,有了具体的经纬度数据。至少在昆明依据始测数据制作日晷测时,在那个时代已完全能够满足社会生活的需要。就全国而言,统一了大地测量的丈量尺度,规定以200里合地球经度1°的弧长,把长度单位与经度联系起来,在当时也是一大创举。
昆明市在立“云南第一天文点”这块石碑的说明文字有三点瑕疵:云南府误为云南省;经度出现1′的误差,未反映历史原貌;经纬度数字使用貌似“中西合璧”书写不妥,历史的真实情况,是第一段初测数据应全用汉字表达。
[1] | 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地理史组. 中国古代地理学史[M]. 北京: 科学出版社, 1984: 321-323. |
[2] | 王庸. 中国地理学史[M]. 上海: 商务印书馆, 1957: 111-1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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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 李世友. 云南省志·测绘志[M]. 昆明: 云南人民出版社, 1998: 27-31. |
[5] | 刘兴育. 云大拾英[M]. 昆明: 云南大学出版社, 2010: 304-306. |
[6] | 刘金福. 陈一得[M]. 昆明: 云南人民出版社, 2016: 123-127. |
[7] |
薛世平. 康熙年间的大地测量[J]. 福建师范大学福清分校学报, 2003(2): 57–59 Xue Shiping. Land survey of Kangxi's reign[J]. Journal of Fuqing Branch of Fujian Normal University, 2003(2): 57–59. |
[8] | 阮元. 畴人传·何国宗[M]. 上海: 商务印书馆, 1955: 520. |
[9] | 赵尔巽. 清史稿·天文志[M]. 北京: 中华书局, 1976: 1024. |
[10] | 赵尔巽. 清史稿·地理志[M]. 北京: 中华书局, 1976: 23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