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时间都是科学家和哲学家所关心和研究的对象之一。近几十年来,随着认知语言学的兴起和迅猛发展及其对时、空概念的关注,再次引发了语言学界对时间概念的热议。依据Lakoff和Johnson的概念隐喻理论,人类认知和思维的基础之一就在于将熟悉、已知、具体范畴的概念映射(projecting/mapping)到抽象范畴的概念上,从而形成隐喻性的表征。对于时间这样的抽象概念,人类需要借助像空间这样的具体概念,即采用“时空隐喻”来认知。[1-2]这一理论得到了不少研究者的关注和响应,不少语言学理论和语料也为其提供了有力的佐证。[3-8]
迄今为止,研究者发现不同文化中所使用的“时空隐喻”模式主要有三种:一维的线性(linear)模式、二维的循环(cyclic)模式、三维的螺旋(spiral)模式。[9]其中,线性时间认知模式是最普遍存在和为人所熟知的。在该模式里,时间在一维空间里从过去(经现在)向未来移动,或反之。这就是人们所熟知的“时间流逝是运动(Time Passing is Motion)”时空隐喻。该隐喻又涵盖了:(1)“有自我参照系(ego-centered)”的两个子隐喻:“时间在动(moving-time)”和“自我在动(Moving-ego)”隐喻[1][4]27-63[10-11];(2)后人针对这两个子隐喻的不足所提出的“无自我参照系(perspective-neutral)”的子隐喻:“序列事件(sequenced-events)”隐喻[12-16]①。由于“时间流逝是运动”这一隐喻方式基于人类共同的身体体验和运动经验,所以广泛存在于不同文化中。但与此同时,受不同民族、文化、社会等因素的影响,使用不同语言、成长于不同文化的人对于不同子隐喻以及隐喻中“过去/未来”在时间轴上所处的方位会有不同偏好。
然而在这一隐喻模式得到广泛关注和认可的同时,人们也应该意识到:该模式的推导和检验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纯语言数据(即具体“隐喻性语言”的使用),这一方法是有缺陷的。以线性时间认知的水平维度为例:已有大量研究显示,不少文化会把时间想象成是一条左右延伸的水平轴,时间从左(过去)向右(未来)流逝或反之。[12][16-22]然而极少有语言用“左/右”这样的空间词汇来表述时间概念,因此,无法从隐喻性语言中提取这一认知模式,导致研究者对这一维度的讨论集中在“前/后”方向上,而“左/右”方向长期被忽视。此外,依据纯语言数据建立起来的理论模型,又在纯语言数据中得到印证,这不免有“循环论证”之嫌。基于以上原因,需要寻找一个“第三者”,即一个非语言变量,来考查已有时间认知模式的心理现实性,并检验语言变量与认知变量之间的关系。本研究中,这个“第三者”就是手势语。
之所以选择手势语,首先,是因为人们在进行言语交流时常会同时使用手势语,这在不同文化中普遍存在[23-26],它和言语使用具有同步性(sinchronicity);其次,手势语与言语紧密相连,但又独立于言语存在:“They [gestures] are closely linked to speech,yet present meaning in a form fundamentally different from that of speech.”[23]19,是一个理想的“非语言变量”;另外,手势语还能提供最直接的通往人类认知的路径:“…gestures are like thoughts themselves. They belong,not to the outside world,but to the inside one of memory,thought and mental image.”[23]12。综上所述,手势语能为人们提供一个很好的界面用以研究语言、认知及其之间的关系。
二、文献综述:时间领域的手势语研究常见的手势语有两类:一是自然手势语(spontaneous gestures),需要在类似于自然的语境中采集,如利用访谈、讲故事等。在这种语境下,被试往往对研究者所关注的内容(手势语)并不知情,因此有利于考查其即时思维(on-line thinking)和习惯性思维(habitual thinking)。使用自然手势语考查时间认知的代表性研究有Casasanto和Jasmin[12]、Núñez和Sweetser[16]401-450、Casasanto和Lozano[27]等。以Núñez和Sweetser为例,研究者对30名程度不同的Aymara语使用者进行测试,以考查其时间认知模式。被试中有15人懂一定程度的Aymara语,并能流利使用西班牙语;另15人能流利使用Aymara语,懂一定程度或完全不懂西班牙语。研究者利用民族志访谈(ethnographic interviews)记录下了被试的话语伴随手势(co-speech gesture)。手势分析结果显示:能流利使用Aymara语的被试在时间认知方面普遍采用“未来在后,过去在前”的模式,这一与西方时间认知方向相反的认知模式通过手势语得到印证(仅凭Aymara语中与时间相关的隐喻性语言,研究者并无法得出明确结论);与此相对,能流利使用西班牙语的被试普遍采用“未来在前,过去在后”的模式。这一通过手势语所显露出来的认知差异与两种语言在时间隐喻表达上的差异是一致的,由此揭示出语言与认知的密切关系。
另一种是刻意手势语(deliberate gestures),采集自非自然语境,如被试按研究者提示做相应手势。这种语境下考查的是思维的另一个层面——非即时性思维(off-line thinking)。使用刻意手势语考查时间认知的代表性研究有Casasanto和Jasmin[12]、Fuhrman和Boroditsky[18]1430-1451、Fuhrman等[19]1305-1328。以Fuhrman和Boroditsky为例,研究者采用多个实验任务对比英语(被试为24名斯坦福大学的学生)和希伯来语(被试为24名特拉维夫大学学生)母语使用者在时间思维上的差异,实验之一的“三维指向任务(3-D pointing task)”就是刻意手势语研究。实验过程中,被试按实验者问题要求(如:If this is today,where would you put yesterday/tomorrow?)将手指向相应的方向来表达“过去”或“未来”。结果显示,在水平维度的“前/后”方向上,两组被试的手势不存在显著差异,但在“左/右”方向上有显著差异:英语被试倾向用“未来在左”“过去在右”,而希伯来语被试正好相反。研究者认为,造成这一认知的差异的原因是两种文字的习惯书写方向不同(英语为从左到右,希伯来语为从右到左),由此揭示了语言的另一个维度(书写方向)对人类思维和认知的影响。
迄今为此,利用手势语研究时间认知既有针对同一语言使用者的,也有对比两种不同类型语言使用者的。但目前还没有研究者采用多任务(不同类型手势语)对汉、英两种语言使用者的时间认知进行对比研究。本研究的目的就在于填补这一空白。
三、英、汉母语使用者的时间认知与语言关系的对比研究已有研究显示,对人类时间认知产生影响的因素多种多样,包括社会、文化、个人等,其中语言因素主要有:(1)时空隐喻性语言的使用(spatial-temporal metaphor)[16]401-450[19]1305-1328[28-32];(2)文字书写方向[18-20][22][33]。英、汉语在这两方面既有共性也有差异:就时空隐喻性语言而言,两者都常用水平维度(“前/后”方向)的隐喻表达,其中前方为“未来/较晚的时间点”,后方为“过去/较早的时间点”,如汉语里的“回首过去,我们无限感慨;展望未来,光明就在眼前”②,英语里的“Never look back at your past! Keep your head up and look forward.”;此外,汉语里还大量存在垂直维度(“上/下”方向)的隐喻表达,如:“上学期”“下学期”,其中下方为“未来/较晚的时间点”,上方为“过去/较早的时间点”。这一隐喻方式在英语中较为罕见,且在方向上也无明显规律可寻,如:“pass down the tradition to future generations”用“上-早;下-晚”的隐喻方式,而“up to now”却用“下-早;上-晚”的隐喻方式。就书写方式而言,两种语言都采用的是“从左至右”的书写顺序。基于英、汉语以上特点,可以做出如下假设:
假设1.如果时空隐喻性语言确与时间认知密切相关,英、汉母语使用者的时间认知在水平维度(“前/后”方向)会趋同,但在垂直维度(“上/下”方向)会呈现较大差异;
假设2.如果文字书写方向确与时间认知密切相关,英、汉母语使用者的时间认知在水平维度(“左/右”方向)会趋同。
本研究以手势语为媒介,设计了两个实验来检验上述假设,试图通过对手势语的观察来了解英、汉母语使用者的时间认知,由此验证“时间流逝是运动”这一认知模式的心理现实性,同时检验语言变量与认知变量的相关性。
(一) 实验一:自然手势语研究 1. 实验对象28名(男性=17名)来自北京语言大学的英语母语使用者(27名学生,1名老师)参加了本次实验以获取酬金。被试年龄跨度为19~30岁,国籍有英国、美国、澳大利亚、加拿大等(包括数名华裔被试)。为了保证实验效度,所有被试在实验前都要填写调查问卷自评汉语水平,以确保被试不是熟练的英、汉双语使用者(问卷评分表将汉语水平分5级:1级=只懂得一些简单的词汇,很不流利;5级=词汇量很大,语言使用流利,接近汉语母语使用者程度)。结果显示,绝大部分被试的汉语水平在2~3级,3名为1级,没有人达到5级水平。
40名(男性=20名)来自福建漳州师范学院的汉语母语使用者参加了本次实验以获取学分。实验者均为19~22岁新闻传播系的大二学生。被试在实验前也填写调查问卷自评英语水平,以确保被试不是熟练的英、汉双语使用者(评分表将英语水平分5级:1级=只懂得一些简单的词汇,很不流利;5级=词汇量很大,语言使用流利,接近英语母语使用者程度)。结果显示,绝大部分被试的英语水平为2~3级,没有人自评为1级或5级。
2. 实验方法及材料本实验所有数据采自录像。实验开始前,实验者告知被试要针对其语言和文化背景(英语被试)或大学生活感悟(汉语被试)进行采访,并征得被试同意进行录相,但被试并不知道研究的真正目的在于采集手势语。采访均为非正式风格,时长10~40分钟不等。采访过程中,实验者不断引导被试谈论与过去或未来相关的话题,如:针对英语被试常用的问题有:(1)When you looked back at the first few days (or weeks) of living in a foreign country,what were some of the unforgettable moments?(2)When you look ahead into the future,do you think you will use Chinese somewhere in your life or career?针对汉语被试常用的问题有:(1)回顾你的大一生活,你有些什么收获或是遗憾?(2)你对自己的未来职业是怎么规划和展望的?
3. 手势采集本研究目的不是采集所有可能用来表达时间的手势语,只是试图印证母语使用者的时间手势语与其母语中文字书写方向及隐喻性语言的关系。因此,本实验只采集与话语中时间表达同时出现的三个维度的手势:水平维度(“左/右”方向)、水平维度(“前/后”方向)、垂直维度(“上/下”方向),这些是本实验的目标手势(target gesture)。根据英、汉语的书写方向和时空隐喻性语言所提示的方向,本研究将目标手势进一步区分为典型(prototypical)手势和非典型手势(non-prototypical):对汉语使用者而言,水平维度(“左/右”方向)“左-早;右-晚”、水平维度(“前/后”方向)“后-早;前-晚”、垂直维度(“上/下”方向)“上-早;下-晚”为典型手势,相反方向的为非典型手势;英语使用者水平维度(两个方向)的手势界定与汉语使用者一致,但由于无法从该语言中提取有效数据,其垂直维度(“上/下”方向)的所有手势都暂定为非典型手势。
受时间和经费限制,本实验的手势语采集与整理由一位研究人员独立完成。为确保解码的客观性,研究者将每个采访录像播放两遍,第一遍只播放图像(无声音),并标记下所有三个维度的手势语;第二遍同时播放图像和声音,并从刚才标记过的手势中提取出目标手势。如发现被试反复使用某手势(不管话语内容是否与时间相关),为防止误读,则不予采用。
4. 结果与分析40名汉语被试中,共有34名(85%)在访谈中使用了手势语,其中有10名(25%)至少使用过一次目标手势。该组的目标手势可分为4类:(1)用“左/右”方向的手势表示“早/晚”(左9次、中1次,右9次);(2)用“前/后”方向的手势表示“早/晚”(前2次、后7次);(3)用“上/下”方向的手势表示“早/晚”(上4次、下1次);(4)用“从左向右”的移动手势表示时间流逝(7次)。结果显示,汉语被试大量使用水平维度(“左/右”方向)的手势语③,且全部为典型手势,与汉语习惯书写方向一致。该组被试还使用了一定数量水平维度(“前/后”方向)的手势语,其中大部分为典型手势,与汉语时空隐喻性语言所暗示的方向一致;但也有一名被试使用了非典型手势:用向前的手势表达“前半个学期”,并用后移的手势表达“后半个学期”,这些手势与汉语隐喻里“前”“后”方位词所指示的方向之间的关系还有待进一步考察。另外,该组被试还使用了一定数量垂直维度(“上/下”方向)的手势,且全部为典型手势,与汉语时空隐喻性语言所暗示的方向一致。
28名英语被试中,共有28名(100%)在访谈中使用了手势语,其中有16名(约57%)至少使用过一次目标手势。该组的目标手势可分为4类:(1)用“左/右”方向的手势表示“早/晚”(左21次、右21次);(2)用“前/后”方向的手势表示“早/晚”(前2次、后1次);(3)用“从左向右”的手势表示时间流逝(7次);(4)用“从后向前”的移动手势表示时间流逝(2次)。结果显示,英语被试的手势集中于水平维度(“左/右”方向),且绝大部分为典型手势,与英语习惯书写方向一致;但也有4次非典型手势,且其中3次来自同一名惯用左手的被试。④另外,该组被试还使用了一定数量水平维度(“前/后”方向)的手势,且全部为典型手势,与英语时空隐喻性语言所暗示的方向一致。在该组被试中没有提取到垂直维度(“上/下”方向)的手势,这暗示该组被试在自然语境下可能并不常用这个维度来思维时间。
5. 讨论实验一的结果显示,英、汉语使用者在进行时间思维时,确实运用了空间概念的投射,从手势(特别是移动)方向来看,可以清楚瞥见“时间流逝是运动”的隐喻模式。另外,两组被试手势语的异、同与两国语言中时空隐喻性语言及文字书写方向的异、同高度一致,证明了语言变量与认知变量之间的相关性。但需要指出的是,在水平维度上,两组被试的手势都大量集中在“左/右”方向,而并非以往研究所关注的“前/后”方向,这一倾向提示单纯依赖语言数据来推导认知模式的不足。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被试手势和手势伴随话语中的隐喻性语言在方向上往往并不吻合(non-congruity),如:话语中使用“上学期”这样的表达时,其伴随手势可能指向左方。汉语被试的26例手势中,只有5例吻合,而英语被试中则没有吻合的情况,因为其手势几乎全是左右方向的。尽管如此,不可以就此否认或低估“时空隐喻性语言”与时间思维的关联。正如在上文叙述的,人类时间认知是个“多模共存”的复杂网络,对于同一时间事件的认知往往存在多种不同但都是有理据的角度,在具体语境(包括宏观和微观)的作用下,使用某种隐喻性语言并不会一定会激活与其相对应的那个时间认知模式;且对母语使用者来说,时空隐喻性语言基本上都属于死隐喻。所谓“死隐喻”,并不是说该隐喻不被经常使用,不活跃,而是指其“失源性、规约性、字面性、无意识性、语境独立等特征。‘死’在这里意味着隐喻性的衰竭或死亡……”[33]换言之,作为死隐喻,时空隐喻性语言失去了活隐喻所具有的提示和刺激作用,母语使用者不需要借助空间上的联想就能直接解读时间概念,因此,并不容易激活与其相对应的时间认知模式。
采用自然手势语研究的优势在于揭示人们的无意识行为(即时思维和习惯性思维),但也有缺点:(1)常会出现手势缺失。被试出于各种原因可能会克制手势使用,当采集不到预期手势时,研究者很难准确判断该语言使用者仅仅是在当前语境下不使用、还是从不使用该手势;(2)数据不利于平衡比较。由于自然语境中无法控制谈话内容,过分刻意使用特定词汇引导被试容易暴露实验目的,所以采集到的数据往往因个体谈话内容差异巨大而无法对不同组别进行均衡对比。为弥补以上不足,本研究采用实验二做进一步考查。
(二) 实验二:刻意手势语研究 1. 实验对象同实验一。
2. 实验方法及材料本实验所有数据采自录像。实验以问答形式展开。实验者在实验开始前告知被试要针对时间提问并征得他们同意进行录像。提问开始时,实验者首先要求被试将惯用手平放在胸前,并告知这个位置代表“现在”这个时间点,被试可将手指向身体任何方向来指代问题中的时间概念。如:实验者先提问“If this here is TODAY,where would you put YESTERDAY?”被试用手势回答完后手归胸前位,实验者再问“and where would you put TOMORROW?”该实验的每次提问都如上例所示,同时包含有过去和未来时间。为了避免惯性思维,相邻两个问题中使用的时空隐喻不来自同一维度。
本实验中,每位汉语被试均完成11组汉语问题(包括8个含时空隐喻的问题和3个纯时间问题);每位英语被试均完成6组英语问题(包括4个含时空隐喻的问题和2个纯时间问题),其中有中文基础的26名被试在此基础上再回答2组汉语问题(都是含垂直维度时空隐喻的问题)。提问结束后,实验者还依据被试的行为变化对部分英语被试追加采访。
3. 手势采集本实验采集的目的手势及其分类同实验一。双维度的手势(如用“左上”手势表示“早”)计入总结果但不纳入分析范围。
4. 结果与分析本实验从汉语被试中采集到878个目标手势(一名被试无法完成其中一项任务,导致2个手势缺失),结果如表 1所示。
实验结果显示:汉语被试近一半(约40%)的人使用水平维度(“左/右”方向)的手势,且大部分为典型手势,与该语言的习惯书写方向一致;但也有少量非典型手势,可能与惯用左手有关。该组被试还使用了一定数量(约20%)水平维度(“前/后”方向)的手势,大部是典型手势,与汉语中时空隐喻性语言所暗示的方向一致;但也有约6%的非典型手势,与实验一的发现相互印证。另外,该组被试使用了相当数量的(约35%)垂直维度(“上/下”方向)的手势,但其中非典型手势(约20%)略多于典型手势(约15%),与汉语中时空隐喻性语言所暗示的方向相反,这一结果暗示人们的非即时思维模式与即时或习惯性思维存在一定差异:在非即时状态下,汉语使用者也常用“上-晚;下-早”这样的时间认知模式。
本实验从英语被试中采集到336个目标手势,但只保留326个进行分析(1名被试的8个手势被排除,因为它们呈现的不是本研究关注的线性时间认知),结果如表 2、表 3和图 1所示。
实验结果显示:在回答英语问题时,英语被试有超过一半(约55%)的人使用水平维度(“左/右”方向)的手势,且绝大部分为典型手势,与该语言的习惯书写方向一致,只有极少数人使用了非典型手势,可能与惯用手有关。该组被试还使用了一定数量(约15%)水平维度(“前/后”方向)的手势,且几乎全是典型手势,与英语中时空隐喻中所暗示的方向一致。此外,该组被试使用了相当数量(约30%)垂直维度(“上/下”方向)的手势,这与实验一的结果形成反差;其中“上-晚;下-早”的手势与反方向手势比例为4:1,据此将其定义为英语使用者在垂直维度的典型手势,与汉语使用者的典型手势方向正好相反。英语被试在垂直维度的表现也暗示了人们非即时思维模式与即时或习惯性思维可能存在差异性:在非即时状态下,英语使用者也常用垂直维度“上-晚;下-早”的模式认知时间。
在回答汉语问题时,英语被试水平维度(包括“左/右”“前/后”方向)的手势与回答英语问题时没有太大差异,然而在垂直维度上却出现较大反差:不仅使用垂直维度手势比例较之前有所增加(从30%增至46%),且有更多被试采用了非典型手势(即汉语使用者的典型手势),换言之,英语被试在回答汉语问题时呈现出汉语使用者典型的认知模式,甚至表现得比本实验中的汉语被试还更像中国人。这一变化表明,实验语言的改变确会影响被试的(至少是在非即时状态下的)认知模式。
5. 讨论在水平维度上,英、汉语被试在实验二中的表现与在实验一中的无本质性差别,其手势方向与两国语言中时空隐喻性语言以及文字书写所暗示的方向高度一致,再次证明了语言变量与认知变量之间的相关性。但在垂直维度上,两组被试的表现与实验一以及笔者的预期都有一定差异:就汉语被试而言,其非典型手势多于典型手势,但两者的差异性并不太大(4:3),因此,还是按照传统观点并结合实验一的结果,认定“上-早;下-晚”是汉语使用者的典型认知模式;就英语被试而言,他们不仅使用了垂直手势,且数量不少(30%),但其典型手势方向与汉被试正好相反,采用的是“上-晚;下-早”的认知模式。
垂直维度上两种不同方向的时间认知方式其实都存在充分理据:导致“上-早;下-晚”模式的原因多种多样,如汉语文化里的“河流说”[34-35]、“祖先祭祀说”[36],英语文化里的“family-tree”模型等;同样,人体移动的生理特点[9]、动植物生长的方式等自然规律也为“上-晚;下-早”的时间认知模式提供了理据。这两种方向截然相反的模式可能存在于每位被试的认知网络中,但正如前文所言,由于语言、文化等因素的强化作用,习得不同语言、文化的人会体现出对不同模式的偏好:结合两个实验结果综合评价,两组被试垂直维度的手势语上体现出的不同偏好(不论是使用频率还是方向)与两种语言在这个维度的时空隐喻性语言上的差异是一致的,又一次证明了语言变量与认知变量之间的相关性。
不仅如此,英语被试回答汉语问题时行为模式的变化还为这种相关做了更有力的注解:对于所有行为模式出现变化的英语被试,实验者在事后都对其进行了采访,多名被试明确表示实验语言变化是其行为模式变化的直接原因。由于空间有限,笔者仅挑选一例(英语被试4号)加以说明:
例1.
Interviewer: If this here is“这学期”,where would you put “上学期”?
Interviewee:.... Because “上” means up,so I want to put “这学期” beneath “上学期”
…
Interviewer: How about“下学期”?
Interviewee:“下”,I want it down ….
Interviewer: So just now I’ve noticed that when you thought about time,you used this horizontal line.
Interviewee: Right,yeah,yeah,yeah. I think it was a horizontal line. Yeah.
Interviewer: Could you imagine time in a vertical manner?
Interviewee: Err,yeah,I could,but,yeah,that’s… I usually don’t. Usually it goes like this (drawing horizontal lines.)
Interviewer: But how about thinking in Chinese,just now.
Interviewee: Yeah,I do,yeah. When you use that (Chinese),you kind of switch ….
从以上访谈中,可以发现:那些对于汉语被试已经“死去”(失去指示和刺激作用)的时空隐喻对于英语被试来说还很“鲜活”,他们正是借助汉语里的空间词汇用来理解抽象的时间概念,语言的转换直接促成了他们思维模式的转换。正是因为如此,英语被试在特定的汉语语境下,表现得甚至比中国人还像中国人。英语被试行为模式的变化有力地证明了隐喻性语言中空间方位词的使用对时间认知造成的影响,这说明语言变量与认知变量的相关并非只是简单相关(non-directional),而有可能是强相关(casual,directional)
但需要指出的是,在非即时思维的状态下,被试呈现出更多样化的认知模式:不管是汉语还是英语被试,不管是在水平还是垂直维度,都有更多的非典型手势。这可能是因非即时状态下被试有更多时间进行思考,可以有意识地进行“选择”而不只是下意识地“反射”,因此调出了更多潜在的认知模式。
刻意手势语研究的优点在于:每个语言使用者所面临的“语境”相同,这更有利于研究者对不同的组别进行均衡比较,同时也很少存在手势“缺失”的情况,可以采集到在自然语境下没能采集到的数据;同时,实验者更容易“操纵”实验环境,以获取所需数据。但这样的手势所体现的是人们的有意识行为,揭示的是非即时思维,与该语言使用者的习惯性思维可能存在一定差异。
四、结论本研究通过观察和比较英、汉语两组被试的自然手势语和刻意手势语,证明了时空隐喻的心理现实性:英、汉语使用者确会将空间概念投射到时间概念的认知上,把时间的流逝想像成空间的位移;此外,两组被试在时间认知模式上展现出来的异同,与两种语言中时空隐喻性语言和文化书写方向中的异同高度一致,充分说明了语言变量与认知变量的相关性;不仅如此,由于实验语言的变化而导致英语被试行为模式的变化进一步证明语言变量是影响、改变认知变量的重要因素之一。本研究的两个不同实验结果既有互相印证之处,也存在不同发现。由此可见,采用多任务(multi-tasking)而不是单任务,能够更客观、全面地展现被试的时间认知模式,也为语言对思维造成的影响提供了更有说服力的证据。
本研究的局限性在于:由于事前对惯用左手的被试的行为差异预估不足,所以没能对样本进行更严格的控制,导致数据可能出现一定偏差,但这个失误也为人们提供了新的研究方向:即利用时间领域探究惯用手(handedness)与人类认知关系。此外,本研究还发现,汉语使用者水平维度(“前/后”方向)的非典型手势远远多于英语使用者,这些手势的使用与汉语时空隐喻里“前”“后”方位词的使用是否有关联?这也有待于人们在未来进行更深入的研究。
注释:
① 尽管不同研究者对这一子隐喻的命名和具体内容的界定有所不同,例如:“Sequence is position”(Moore,2000,2006)、“Complex Temporal Sequence model”(Evans,2004)、“Temporal-Reference-Point metaphor”(Núñez和Sweetser,2006)、“Moving Attention perspective”(Casasanto和Jasmin,2012)等,但其核心内容是一致的:在这种线性认知模式中,不需要借助Ego作为参照物来定位“过去”或“未来”,而只是将不同的时间点(或不同时间发生的事件)进行排序,它们相对于彼此在时间上“更早”或“更晚”。如春季之后是夏季。
② 汉语里大量存在类似于“前天”“后天”这样的隐喻性表达。也有人因此认为汉语使用者在水平维度(“前/后”方向)存在另一种时间认知方式,即“未来在后”“过去在前”。这种隐喻方式其实可以用“序列事件”子隐喻模式来解释:“前”“后”在这里指的是几个事件在一个序列里的相对位置,而不是相对“Ego”的位置(不是“Ego”的“前方”或“后方”)。因此,“前天”作为一个较早的时间点,仍应处在时间轴的后端。
③ 本实验中的手势不做比例分析,在描述上采用类似“大量”这样的字眼,这是因为该实验中手势出现的频次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个体习惯,并不一定代表群体倾向。
④ 该结果提示,惯用左手和惯用右手的人在思维模式上可能存在差异,但由于该方向不是本研究关注的问题,因此略去不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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